俏金枝

　　柔和春光覆着琉璃瓦，晕出一片朦胧色。

　　雕梁画栋外，亭台水榭错落，池畔细柳垂绦，有几枝吻在水面，微风一拂，荡开粼粼一片波光。

　　鼻尖甜丝丝的，是鹅梨帐中香在燃。

　　“姊姊。”

　　着明黄袍的青年凑到她跟前，眼底一对瞳仁晶亮，唇齿开合，说出来的话讲得很好听的：“殿试上朕初见檀栾，心中一时惊为天人，说他貌胜潘安也不为过，诸位大人当时还在争论三鼎甲的序列呢，朕立即指了这檀栾来做探花。”

　　她正拿小银刀横切开梨顶，闻言，抬头朝青年看了一眼。

　　梨子清香飘散出来，青年笑容满面的。

　　“满大周也找不出似他这样好看的第二人啦，姊姊，檀栾实乃今科探花的不二人选。”

　　远山眉微微一拢，她十分感兴趣似的语调上扬轻轻“哦”一声。

　　心中却升起十二分的恼怒，想，都怪华震鳞笑得这么好看，又说得这么好听，蒙了她的心。

　　不要再说了！

　　她越是想，越是不受控，没能开口说出话，手下倒是还在动作，挖出梨核，剔一圈瓤肉，做出来个梨瓮。

　　甜腻的梨水浸满葱白指尖，她拿来湿帕子净手，又用长银匙取一两沉香末、一钱檀香末，填进梨瓮里。

　　旁边青年还在嗡嗡。

　　“肥水不流外人田，姊姊近来不是动了择婿的念头么？这探花郎朕瞧着就极不错，姊姊见了也定当欢喜的。”

　　“姊姊若是许可，明日琼林宴上朕便为姊姊与檀栾赐婚，招这檀栾来做驸马。”

　　不许。她心想。不许，不许。

　　狗屁檀栾！

　　她才不许这劳什子檀栾来做她的驸马！

　　气得狠了，额角都沁出了细汗，也没能将这句话对华震鳞说出口，反而听见自己好奇问道：“他当真有你说的这般好看？”

　　华震鳞笃定道：“当真，姊姊难道还信不过朕的眼光吗？”

　　倒是信得过的——就是太信了。

　　太相信皇帝同她如出一辙的审美，太明白皇帝眼光之挑剔比她有过之无不及，她才见也没见檀栾，便点头同意下来。

　　不许点头！她这次咬牙想。看见自己弯弯唇笑了，向皇帝颔了首。

　　心中十足急切，咬紧了牙关。

　　华震鳞还是笑容满面。

　　微风拂过，拂落枝头柳叶，柳叶落在水面，荡开层层水波，水波荡漾来去，荡漾出一朵又一朵灼灼的花，海棠、牡丹，桃杏满枝，百花争艳。风一吹，花涛簌簌似雪落下。

　　落雪簌簌下，蓝衣披红的探花骑着高头大马，冷面执缰而来，鬓边簪红蓝二色花，脸孔模糊，只能看清眼尾一颗浅色小痣。应是还有一张朱砂唇，齿犀微露；一双桃花眼，明眸流转。

　　凑成完整的五官，倒是看不分明。

　　周围长街上密密匝匝聚着人，也都看不分明，沸反盈天的说话声，铺天盖地，说着探花郎如何貌美、如何俊俏，长安城内灼灼盛开的百花也及不上他容颜一二。

　　绢花、汗巾齐飞，砸在探花郎马上衣上。

　　“殿下，掷果盈车莫外如是。”半夏在她跟前说。

　　她心中一时十分自得，与有荣焉似的挑起嘴唇，那股不知从何处升起的恼怒却愈演愈烈，上扬的唇角便又压了下去，恨恨紧抿起来，掂了掂手中滚圆的鹅梨，朝那张看不清的脸用力砸去。

　　那张脸瞬间如镜花水月消散了，御花园的山水楼阁出现在眼前。

　　周围紫的红的绿的穿公服的大臣，明黄袍的华震鳞也在，被梨砸的蓝衣檀栾就跪在华震鳞跟前。

　　檀栾“咚”得磕下头，非常大声在说：“长公主乖张刁蛮，微臣无从消受，承蒙陛下抬爱。”

　　他说完，周围紫的红的绿的一齐发出哗然，长街上看不清脸的百姓也开始哗然，长安城内、整个大周中无数张嘴巴，俱都开始哗然。

　　翻山倒海的哗然之声，沸反盈天，嗡嗡炸耳，她胸中怒火愈烧愈烈。

　　而后看见半夏提着衣裙从公主府的外廊奔进来，也在哗然。

　　这次终于听清——

　　“殿下，不好了殿下！檀栾拒婚了殿下！”

　　哗！

　　怒火冲天！

　　她一步从阶上踏下，脚下踩空，一瞬地转天旋。

　　华凤鸣惊醒过来，鬓边汗湿，情绪犹然陷在梦中，小腿绷直，齿关紧咬，左踝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辚辚声响，珊瑚色的流苏垂在帘前一晃一晃，小方桌上香炉里燃的安神的鹅梨帐中香，身下垫着厚厚的锦褥，猩红金丝芙蓉毯盖在她膝上。

　　凤鸣足足凝了半盏茶意识才回笼，想到如今是在马车上。她一臂枕在引枕，侧卧着熟睡了。

　　做了一场颠倒昏梦。

　　凤鸣翻身一动，手边的书册“哗啦啦”掉下车榻。

　　翻开的那一页上画着个蓝衣簪花的青年男子，骑着大马人群簇拥，好不风光。

　　梦中的一切纷至沓来。

　　她允了华震鳞赐婚。

　　她矜着身份不见檀栾。

　　她派婢女半夏出去打探情况。

　　她听闻百姓为檀栾痴迷倾倒，心中无比自得。

　　最后怎样呢？

　　檀栾拒婚，言辞之间对她诸多贬低，她一腔期许被当头浇下冷水，少女怀春的心事被灭得一干二净，大怒之下跌下台阶，摔断左腿。

　　成了全长安、全大周的笑柄！

　　还有这画，还有这画！

　　凤鸣咬碎一口银牙。

　　华震鳞将檀栾外派，禁止京中再谈此事，可京师以外，数不清的画本与话本疯传全国，各个将她描绘成张牙舞爪面目扭曲的刁蛮泼妇；而那檀栾，却是个风度翩翩文采斐然的正人君子。

　　还编了个完整的来龙去脉。

　　问：位列三鼎甲的探花郎缘何没按旧历入职翰林院，反倒被皇帝外派黔西府穷县做一个小县官？

　　答：皆因探花郎不畏强权，拒婚明珠长公主。长公主一怒之下，将他流放三千里啦！

　　若非剪秋回乡探亲带回这消息，她还要蒙在鼓里遭天下人笑话多久？

　　奇耻大辱！

　　“砰！”

　　凤鸣抄起手边引枕往那恶画砸去，狠狠砸中画上檀栾恶脸，扬起脖颈一声冷哼。

　　靠在车厢上打盹的迎春被这动静搅醒，见状连忙安抚：“殿下不气不气，咱们已在黔西境内，马上要到满江啦。等见到那檀栾，”她捏起拳头挥了挥，“奴婢到时候也在旁边狠狠揍他一顿给您出气。”

　　凤鸣脸颊鼓鼓，气尚消不了呢。

　　迎春便捡起地上画本，将上头每一页的檀栾展在凤鸣跟前，页页撕下都给撕成一片一片，揉巴揉巴丢在地上，再拿砚台一个一个捶扁。

　　做完跪坐榻边，轻拍凤鸣背道：“那檀栾是个什么东西，哪里值得殿下挂心呢。殿下如今为惩处他屈尊来到黔西，已经是给他极大脸面了。”

　　“殿下不气了，气大伤身，若为那檀栾小人气坏身子可不值当。”

　　凤鸣抬眼看迎春一眼，觉得迎春说的十分在理，但还是忍不住伸出脚往榻边几个扁形纸团重踩几脚泄愤。

　　“殿下您穿上鞋袜！”迎春惊声呼，“纸团硬邦邦，会把您脚踩痛的。”

　　“本公主不痛。”凤鸣说，悄悄耸了耸鼻尖。其实好痛。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胸中郁陶尽数吐出，想到已经快到满江，自己的大计马上可以实施，下巴一抬又高兴起来。

　　说到她完美无缺的计划：

　　首先，找人将檀栾大打一顿，不用多重，两条腿打折就行。

　　而后，事先安排好的美人便可适时登场，美救英雄，将挨完打奄奄一息的断腿檀栾带回家悉心照料。

　　此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檀栾又是如此狼狈失意的惨状，铺以美人关怀备至情丝吐露，一举一动皆按他心意行事。

　　这样称心如意天造地设，凤鸣不信檀栾不心动。

　　只要心动了就好办。

　　只要檀栾心动，勾得他同美人求亲，就让那美人狠狠将檀栾拒绝，将此传的十里八乡人尽皆知，再画上小人书，传遍全大周，说尽檀栾爱而不得遭人抛弃的悲惨故事。

　　凤鸣想，自己可真是大人有大量，也不要檀栾如何，只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叫他断个腿出个丑而已。

　　迎春在旁瞧见自家殿下又再次兴冲冲起来，无奈何摇摇头。

　　长安至黔西山高水远，路途颠簸。

　　她家殿下是一会坐马车坐得浑身酸软蔫头巴脑，吃不下东西肚腹反酸，肚里空空吐又吐不出；一会又亮着眼兴冲冲瞧沿途风情，设想些许檀栾以后境况便十足高兴。情绪几多变化。

　　原本何必受这苦呢。分明已找来太常寺丞，命他将事在本地安排妥当，只消等在长安听好消息来传便是。

　　安排好计划后却按耐不住，小鸟儿也不逗了，小人画也看不下去，新得的升趣玩意儿、捶丸之流也分毫提不起兴趣。

　　一颗心只扑在打檀栾上，坐卧难安。

　　到最后等不住了，迫不及待收拾行李出京西行，说要亲眼瞧那檀栾挨打。

　　她家殿下金堆玉砌，是顶顶好的殿下，怎么有人舍得叫殿下伤心？

　　檀栾小人，卑鄙无耻，不识抬举，空口污蔑殿下，平白叫殿下委屈，让殿下受苦。

　　迎春暗中跺了跺脚捏了捏拳，决心到时要狠狠给檀栾两下泄愤，手脚都来才好。有些迫不及待。

　　什么时候到地方呢？

　　正这么想，只听车外传来“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驾马的侍卫长喊：“殿下，满江府城到了。”

　　迎春挑开帘子朝外望去，朔风吹过，带来一场绵软白絮，她微笑回头：“殿下，下瑞雪啦，好兆头呢。”

　　凤鸣将手伸出车窗，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化成晶莹水渍。她抬起头向外看去，看见纷纷扬扬的白雪之后，满江县南城墙的门楼匾额上硕大的两个字：

　　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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