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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春
利平市的秋季总是潮湿的,冗长又难熬。
墙角洇出深色的水痕,落了叶的十一月,陈患出生在一个肮脏的梦中。他自小就是瘦弱的,是佝偻的,像只随时准备出逃的老鼠。阳光穿过他时总会打个趔趄,邻里的孩子们总是笑他,笑他的的影子像他们在书上看过的,颤抖的逗号。
但事实上,陈患已经十七岁了。
他承认自己有很多缺点,口吃,懦弱。但没人爱他,教他昂扬。恰似刚好,他是被遗忘的那个。
教室靠窗的过道,陈患攥着卷子碎屑的手指冻的发僵,指节泛着诡异的青白。他的卷子又被撕了,记不清是第几次。陈患压抑着喘了口气,俯身一点一点将纸屑拾起捏在手心里。昨天匆匆剪过的头发盖不住眼睛了,他感觉自己赤裸裸的被人看了个光,让他无措又难堪。讲台上的妇女掐断了根粉笔,这是她发怒的前兆。
“……陈患。”
他温吞着抬头,冷风混着刺耳的笑声灌进领口,少年茫然着承受,喉头不自觉哽住,勉强扯出一抹笑,讨好别人时他常这样做。
又是一截粉笔,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留下并不光彩的白灰,干涩又粗糙。
“滚出去。”
“报告。”
声音叠合,闹剧的聒噪声戛然而止,视线尽数没入铁门旁那道颀长的身影。干净又明亮,像是本就不该属于这里的那抹欠缺的阳光。深秋的寒雨打湿了他的衬衫,落在眉宇。
“报告。”
他又出声,妇女点了头,抬手让他进来。
窗外的鸟叫发出规律的呻吟,陈患迟疑着抬头,后颈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他看见少年的书包带从肩头滑落一半,接过妇女手中的粉笔,转身在墨绿色的黑板上留下洋洋洒洒三个字。
“周浥穗。”
字迹在潮湿的空气中胀胀发溃。
“我叫,周浥穗。”
声音像陈患喜欢的春天,混杂着阳光与河流。两人在半空中对视,他看见周浥穗的眼睛黑得疹人,看见他眼白中含着的一颗黑色小痣。
“陈患,耳朵聋了?我叫你出去。”
讲台上的王玉琴拔高了嗓音,沾着粉笔灰的左手指着未关上的铁门,急躁的唾沫横飞。
腿很麻,陈患双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浸了些汗的碎纸落下几片。他垂着头慢吞吞移到了门口,路过周浥穗时艰难的咽了下口水,数不清什么又对同龄人产生了莫名的自卑和羞耻感。
走廊的另一旁是一整排灰黑的窗户,压抑又沉闷。
陈患有些犯困,隔壁班嘈杂的讲课声不绝于耳,又混着断断续续的雨声。
周浥穗是从云城转来的。那里生活节奏快,活着成本高。他的父母离了异,没人要他。离婚协议书上的墨水还未干透,他的抚养权就已经被推脱了好几次。十五岁时的周浥穗站在这道裂缝的正中央失了聪,再也听不见花开、蝉鸣、落叶和覆雪声。
十五岁的他左右两边跑,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只记得父亲的新家门前有棵大槐树,怀里多了个他从没见过的“弟弟”。母亲的新家有了条白色的小狗,看着比自己还明媚。
然后现在他十七岁,做了很多十七岁该做的事。
他一个人辗转到了利平市,找到性子并不好相处的爷爷。站在离老人十几步的位置,只垂头说。
“爷爷,他们不要我了。”
他们不要我了,从两年前开始。
王玉琴看了眼一旁的少年,扬了下眉。“周同学,你暂时先坐……”她稍作停顿,“陈患旁边,倒数第三排靠窗那里。”
“嗯。”
周浥穗很轻的垂臂捻了下指纹上的粉笔灰,低声应下。
“是刚刚出去那个男生么?”他突然出声又问。
“呃……嗯,是他。”
周浥穗微微点头,抬脚下了讲台径直往摞满杂物的座位走去。整理东西俯身弯腰时,他看见他同桌桌肚里某些肮脏的字眼,像被戳烂化脓的伤口,谁都可以参加的一场无声谋杀。
打下课铃时,陈患已经蹲下贴着墙根睡着有一会儿了。昨晚不知道是哪家结婚,突如其来的放了烟花,远处升起的火光不断照亮着他的脸庞,喧嚣又繁丽。于是他用鼻尖抵着冰冷的玻璃看了许久,直至烟花散尽,天光大亮。
陈患睡得很浅,眼前的一片黑色中,他听见一道距自己极近的呼吸声,安静又微小。陈患不安的眯了眯眼,在鼎沸的走廊阳光中看见了早上的春天,恰到好处的出场。
“陈同学。”
周浥穗半蹲在他的面前,亮色爬满了耳廊。陈患总把他比拟为惊奇的春梢,因为两者都同样来的毫无预兆,却又偏偏哗然磅礴。“陈同学。”周浥穗再次吐字,随后缄默着伸出手,光晕挺进指纹。
“还好么?”
“没…没事。”陈患有些无措的摇摇头,但又更像是一种惶恐的狼狈。
看着面前的那只手,他犹豫着在自己的衣摆处胡乱的擦了下指尖,伸手放在春天糜烂的掌心中。周浥穗将他拉起来,像一块旧绿的苔藓在春天突然荒谬生长。
“王老师让我和你一起去教务处取这次的月考成绩单,陈同学。”
周浥穗垂眸看了眼腕上的表,连同臂弯上的光斑。“记得路么?”他问。“还有七分钟上课。”陈患僵硬着点了点头,额上的汗渍终于跌进鬓角。
教务处在教学楼四楼的一个拐角处。盛夏时疯长的枝桠早早的长穿了房间,贯穿到了另一头,离奇又怪诞。
漆色斑驳的木门总是半掩着,玻璃上贴着褪了色的“教学管理处”字眼。值周老师的圆珠笔在表格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布告栏上层层叠叠的通知单在穿堂风中颤动着,两人一道站在档案柜前,指尖同时触到同一沓装订好的成绩单,然后像被静电击中般一齐缩回。
“抱歉。”
春天的音节落入风中,连同掀起了桌案上哗啦啦的纸张,吹散了几张零散的卷子。陈患猛地蹲下身去捡,膝盖几乎砸在了地上,是他常见的仓皇。
“抱……抱歉。”
墙上的秒针阒然转了四圈。周浥穗站在一旁,垂眼看对方惶恐整理时垂下的发梢,黏腻又湿热。
陈患紧张时总喜欢出汗,最后全聚在脖颈和后背的几块地方,像刚淋了场雨。
“李老师。”
门板忽的被叩响,室内的人都循声看过去,动作停顿。
来人的校服上笔墨晕染,耳廊上是木星耳饰,劣质二手烟将全身熏了个遍,“您找我?”
他携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看起来像是老师们口中太过于年轻而不知天高地厚的男生模样。
“收拾好了么?”周浥穗松了下肩膀,“陈同学。”话音落下,刚走前办公桌前的男生微微侧了侧头,颈间的苦橘纹身藏在衣领里若隐若现。他盯着地上几乎缩成一团的少年,嗤笑出声。“陈、患。”
一字一顿,像是从齿间碾碎了一颗酸涩的糖。陈患似是被这两个字钉在了地上,一张飘落的成绩单从他的指尖滑落,脊柱明显地抖了一下,随后缓慢地抬了头,瞳孔在一瞬间抑制不住的剧烈收缩着。
是乌远,困了他整整六年的人,是他永远都脱不下的雨季。
“乌远,你又带头打架!这是你吃的第三个处分了!!”
教导主任李政洲从走廊追进来时气得满脸通红。乌远不耐烦的“啧”了声,再才愉悦着偏头,用手指点了点陈患,“该说些什么?嗯?小哑巴。”
六年的阴影突然冲的他眼前发黑。
“……认识?”
周浥穗的声音没有起伏的像一潭死水,乌远挑了挑眉,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咧嘴笑了下,“新同学?”
他顿了顿,眯起眼打量了下这个陌生面孔。周浥穗比他高出半个头,右眼的白色部分有一颗小黑痣,面容夹杂着独特的青涩。两人视线相撞时,他莫名想起了橘色阳光便利店盛夏时节时冰柜里那些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你说我和陈同学?”乌远耸了耸肩,“我们可是好朋友啊。”
周浥穗看了眼蜷在地上的陈患,看着他摇头,又点头,最后悻悻沉默。“你知道你旁边那个废物是什么人么?”
“我同桌。”
周浥穗弯腰捡起最后一张试卷,站起身时肩膀不经意撞了一下乌远,“我同桌,你清楚了?”他重复了一遍,乌远怔愣了一瞬,随后伸手想拽少年的衣领,却被周浥穗侧身躲开。
“主任,我们先走了。”
他拉着陈患出教务处时,将一张吹乱的试卷递给陈患,带着鼻音。
“折角了。”
“乌远,你又惹什么了?”李顺洲狐疑的敲了敲他的脑袋,一脸警惕。
“主任,我没干什么,这不是来接受您的教育洗礼嘛。”
乌远摊开双手,笑得无辜。
走廊的灯光在陈患低垂的视线里变成模糊的色块,刺得他眼睛有些发疼。
“呼吸,陈同学。”
周浥穗在他的身后停下脚步,盯着身前人的后颈处的一块浅粉色疤痕。
他才发现自己在屏息,连肩膀也紧绷着。
氧气猛地灌入肺里,带着教学楼中特有的消毒水味。远处教室里传来桌椅挪动的声响,上课铃声即将响起。陈患笨拙的低头看地上两人的影子,突然出声。
“为…为什么…帮…帮我……”
声音轻得像一句叹息。他看见另一个黑影走到了他的身边,春天又落在了他的发梢。
“因为你的眼睛,像受惊的知更鸟。”
陈患愣了一下,这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回答。他想过是因为可怜他,类似于对弱小的一种施舍。因为在他十七岁的贫瘠人生里,大多都被恶意填满,从未有人说过他的眼睛像什么。
受惊的知更鸟,他说。
在他抬头的瞬间,视线却毫无预兆的跌进一片灼热的红,只剩下对方眼尾间困惑的湿。
大概还是怜悯,但过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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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作者,酸涩救赎文。大家多多关注,多提意见,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