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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天边最后一缕残阳被吞噬殆尽。
织房里光线昏暗,几乎已经瞧不清妆花织机上细密的丝线。
柔嘉仍坐在高高的机楼上,手心里一把蓬乱的花本①已经被攥得渗出几分潮意。
每日天黑收工时,是别的织娘最轻松雀跃的时候。
可对于谢柔嘉来说,却煎熬得如同赴刑。
只因她是被流放发配到宜州织染署的罪奴,身份微贱。连门房的狗都能肆意咬她一口,更遑论手中掌权的那群典吏了。
柔嘉在这织染署呆了七年,深知他们是一群怎样残忍嗜血的畜生。
外边院落里已经陆续挂上灯笼,隐隐有呼喝声高高低低。柔嘉竖起耳朵,想将外面的动静听得仔细些。
耳边却蓦然响起织娘小招的一声催促:
“谢娘子,别磨蹭了!我娘昨天上山遭蛇咬了,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她,想早些回家看看。你好歹也为我们着想一二。”
柔嘉心里一紧,忙点点头,将手中的活计匆匆收尾。
她脚步虚软地从高高的机楼上下来,一双腿早坐麻了。望着岑师父熟练地裁下织好的妆花缎,心头有些慌乱不定。
“吓成这样!至于么?那些典吏的手可不敢伸到咱们织房来!”
因着谢柔嘉故意拖沓,耽误了收工的时辰,小招心有不满,看柔嘉的样子,越发烦闷。
岑娘子目色淡然地瞥她一眼,又瞧了瞧柔嘉疲惫的面色,温声对一众织娘道:
“柔嘉……”
她原想与众人说明柔嘉本是前朝名相与皇室公主之女,一朝竟落难至此,自七岁被圈禁在这荒僻之地的织染署中为奴。可那又与别的织娘们有什么关系?
岑娘子顿了顿,改口道:
“柔嘉小时候被那些典吏欺凌,动辄不许吃饭喝水。有一次被吊在井里,险些溺死。里头恰好掉进一只耗子,那耗子从她身上爬上去,又被人用竹竿捅下去……如此反复,以欺凌一个孩子为乐。
署中这些典吏对小孩子尚且如此残忍。她心中忧怖,你们多担待些。”
“担待?”
小招眨了眨眼,只觉得岑娘子偏袒柔嘉。
在小招眼中,柔嘉怯懦无用,与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安静得像个可有可无的摆件。
织房的小姐妹们常常一起顽笑,结伴回家,带些好吃的给大家尝尝,年节时也互有走动。可柔嘉是个另类,她从来不做这些事。
她们跟谢柔嘉生疏得很,素无交情,凭什么担待她的过错?且好几次因为她故意拖延,收工太晚,心中早有些怨言。
故而小招委屈地坐在岑娘子身边,嘟着嘴,半是撒娇,半是指摘:
“师父您对署中典吏有些成见。徒儿只觉得他们很有分寸,平日待织娘们也客气,相处融洽。反是那些罪奴,做恶犯罪,才被关在这里为奴。受些打骂也是罪有应得……”
岑娘子听到这,抬目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
“我当年见着柔嘉时,她才七岁。能做什么恶,犯什么罪?”
小招一时语塞,目光游移,落在旁边两位织娘身上,想让她们俩也出声,劝劝岑娘子。
可二人却蹙着眉,垂下眼。往日小招也与她们抱怨过柔嘉,但此时听岑娘子说起柔嘉过往的遭遇,心中皆有不忍。
岑娘子见小招并不服,扫视一圈房中几位织娘的神色,正色道:
“昭霞郡主的生辰,织染署要进献一匹浮光锦为她裁制新衣。我听闻这条浮光锦纹饰繁复,花本多达四万余。
织一道纬线,需得记住上百个不同花本的顺序。而每道纬线所需花本又各有不同。若一日织两寸,需要打多少次纬线,又要记下多少个花本?你们自己算一算,除了柔嘉,谁有这个本事可取代她?
总不能每投一次梭,就等一炷香的功夫让人对着花本图去摸索!那一日能织几行?”
小招这下将嘴闭成蚌壳,一言不发。
在织房呆了两年,她原以为岑娘子护着柔嘉,只是因为怜悯。此时才后知后觉,岑娘子踢走谁,也不可能踢走柔嘉。
织一匹纹饰精美繁复的锦缎往往需结上万个花本,织造时全凭织娘的记忆,准确无误地操作,不容半点错漏。
原本织锦这样的手艺轮不到谢柔嘉这种罪奴染指,她们只配做最苦最累最肮脏的活儿。
柔嘉记性极好,也是凭着这点本事,得了岑师父的青眼,将她调到妆花织房来。她这株附在旁人枝桠上的无根草,也因此战战兢兢熬过了七年。
岑娘子见织娘们的纷争平息,这才将裁下的妆花缎叠好。
一众织娘收拾好各自手边的物什,跟着她穿过回廊,往前边灯火通明的院落中走去。
署中绫罗锦缎四丈一匹,寻常布帛五丈一匹,尅日②验收入库。待监作和左右丞签字画了押,一众织娘才能各自回去歇息。
这验收一事,也是许多典吏收拾那些不听话的罪奴最好的时机。
还未靠近那院落,已听得吵嚷声不止。
“我才量的五丈,分毫不差,怎地到你手里,就平白少了两尺!你换一把尺,定是你们这尺做了手脚……”
话音未落,一个清晰的巴掌声传来,院中吵嚷声戛然而止。
可一息之后,更高亢的哭叫声爆发出来。
柔嘉缀在岑娘子一行人身后,秉着呼吸,在这阵混乱的哭叫声中迈进了正院。
只见两个身着皂色公服的典吏提着藤条冲进堂屋,捂着一个妇人的嘴将她押了出来。
那妇人挣扎间,发髻上的木簪掉在地上,披头散发,很快被按在院子当中的条凳上。
仅一个照面,柔嘉就认出那是住在她隔壁的罪奴,上个月因为盗窃,家中无钱赎她,被判在织染署劳役两年。
“陈三儿,教教她署中的规矩。”
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从堂屋中传出。这声音令柔嘉如惊弓之鸟,心尖一颤,下意识将自己的身影藏到角落一株黄栌树下的阴影里。
典吏们得令,七手八脚合力将妇人挣扎不断的手脚绑住,又重新拿破布想堵上她的嘴。
柔嘉见她极力扭头躲闪,一边哭,一边嘶声叫道:
“我不过偷了邻家六两麻,只因家中无钱打点,你们这些恶狗就如此欺辱我,还有没有王法!”
名唤陈三儿的典吏哪听她狡辩,见她不老实受罚,又给了她一个耳刮子,趁她发懵,将那团破布严严实实塞进她嘴里。
这妇人犟起来力气颇大,小牛犊一般,叫几个典吏都忙出一身汗。
陈三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而后一个眼神示意,一个典吏会意,径直当众将那妇人的衣裳撩至腰间,褪了她的裤子。
这是要行鞭笞之刑,可那乌油油的藤条却并未即刻挥下,而是刻意在她不甘扭动的臀上戳了戳,而后有些轻佻地顺着弧线,慢慢往下滑。
柔嘉心惊肉颤地瞟到一抹白,慌忙移开视线,不经意与一个肤色黝黑的典吏对视一眼。
那人竟冲着她咧嘴笑了笑,目色浑浊而贪婪。
这一眼,令柔嘉觉得浑身的血一瞬凉得发寒。
所有罪奴被收押进来,短则三两日,长则半个月,就会对织染署的规矩刻骨铭心:
在这里,监作和典吏的话就是王法。
而对于那些年轻的、稍有姿色的女奴,还有一个噩梦。
只要进了这扇门,那些典吏想睡哪个女奴,只需要故意找几次茬,磋磨一段日子,没有谁能逃过他们的魔爪。
如今柔嘉已经十四,不论穿得多老气破旧,都掩不住少女日渐长成的美。
她身上每一道线条都是神精心雕琢而成的杰作,那双顾盼神飞的明眸,无须刻意矫饰,不经意的眼神对视,就能俘虏男人的神魂。
不点而朱的唇瓣,润泽又饱满,唇形美得多看两眼,就忍不住想揉弄一番,让那唇间逸出世间最惑人心神的低吟。
她连头发丝都美得不可方物。
可惜这样美的人,却身为下贱,是这织染署最低贱的罪奴。
柔嘉这些年一直谨小慎微,她不敢想象若自己再度落到这些典吏手里,会遭受怎样残忍的折磨。
她低调得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每日总是很早就匆匆梳洗,在典吏们上值前匆匆到妆花织房洒扫准备。而收工时,又总找些由头,在织房多呆上两炷香的功夫,等到天色黢黑,典吏们都散值之后才回监舍。
这里几间织房围成一个院落,每日都有婆子清场落锁。有时那婆子会出织染署,为了早些锁门,不等天黑就杵在门口做门神。这时柔嘉就只得故意拖着进度,织房里的活儿没干完,谁也不敢提前走。也因此招致小招几个的不满。
可柔嘉没有别的法子。好在那婆子出织染署的时候并不多。
即便是午时歇息,她也从不像别的织娘那样,到其他织房里扎堆闲聊。
署中许多织娘都看不起罪奴,更不会与之主动交往。二者间原本隔着高墙,泾渭分明。柔嘉是岑师父一时怜悯之下的例外。
白日柔嘉极少从那架繁复的织机楼上走出来,那上面空间狭窄,仅容一人腾挪。底下纠缠着无数丝线结成的花本,密密麻麻,好似蓬乱茂密的蒲草遮挡住她的身形。
这些年,即使监作或是典吏到织房中巡查,也几乎无人注意到她。
看管监舍的婆子总啧啧称奇,说是未见过她这般勤恳的罪奴。罪奴与寻常织娘又不同,再勤恳,也不会有一文月钱发。
可惜即便是妆花织房,也需得半年一次上交织成的锦缎。织房中所有织娘都需得到场,聆听监作的评点。这里织成的锦绣尽皆供奉宜王府,出不得半点纰漏。
柔嘉引起这个典吏的注意,便是在上次锦缎验收之时。
她已经尽力藏在人群后,缩在不起眼的角落,可惜还是没躲过这条毒蛇的眼睛。从此这个典吏就阴魂不散地时时出现在柔嘉可能经过的地方,吓得她这几个月来如惊弓之鸟,神魂不定。
藤条的鞭笞声破空尖锐,女子疼痛的哀嚎被捂在喉咙里。
此时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条凳上被鞭笞的女人身上。有人无奈,有人惧怕,有人幸灾乐祸,有人以此为乐,有人反感厌恶……
只有那典吏趁着无人注意,朝柔嘉走过来。
柔嘉立刻警觉地绷紧身子,攥住拳头,一颗心扑腾得快要飞出来,额上也渗出冷汗。
“小耗子,终于叫我逮着你了!”
男人如愿在柔嘉眼睛里看到惊恐的神色。
他一目不瞬地紧盯着柔嘉,突然注意到她线条精致的眼皮上沾着点金光闪闪的东西,眨动间忽隐忽现,衬得她似山间吸人精魄的花妖。
细看下,才发现是一片水杉的落叶,恰巧落在她眼皮上,朦胧灯光下像精心贴上去的花钿,别出心裁,又显出几分相得益彰的媚态。
“真是调皮。”他歪着嘴角,无所忌惮地伸手朝柔嘉眼皮上那片落叶抚去,一边玩味地故意吓唬她:
“你可是忘了织染署的规矩?见着爷,怎么还敢跑?爷今儿就再教教你规矩,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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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花本:根据编订产的尺寸规格,和经纬刻度比例用经(丝线,名“脚子线”)纬(棉线或耳子线)线将图纸上设计的纹样,运用传统的“挑花结本”的工艺技法手段,把它编结为“花本”。然后运用花本上机,与机上牵线、经丝的作用关系提经织纬来完成。(摘自百科)
明 宋应星 《天工开物·花本》:“凡工匠结花本者,心计最精巧。画师先画何等花色於纸上,结本者以丝綫随画量度,算计分寸秒忽而结成之。”
②尅ke日:约定或严格限定(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