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感娃娃和他

　　1.
　　大概算一算，今天正好是我成为植物人三周年纪念日。

　　我真应该给自己买个蛋糕，庆祝自己这三年来浑浑噩噩生不如死的日子。

　　对了，还得再买挂鞭炮扔到那个把我身上所有高精尖现代设备都融成废铁卖掉的拾荒混蛋身上。那不识货的东西扒的倒挺干净，要不是他，我总能找到其他干脆痛快的机会，何至于窝在这个小破星球的小破医院。

　　说到这小破医院，我就不能不记得狠狠给那个拿走我身上所有财物的劫匪一拳。抢劫就算了，他却还把我送进医院，买下一张床位和一套维持我生理活动的基础设备，叫我更加难堪。

　　真是越想越生气，他们真该庆幸我动不了。

　　已经无能为力地躺了太久，我的愤怒来得快去的也快。注意回到当下，阳光很好，病房里亮堂堂的，只是这光永远照不到我，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

　　世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公平，让人足额足量地偿还罪孽，不能走半分捷径。如今，我像困死在粘虫板上的虫子一样被禁锢在这张病床上，被迫迎接毫无希望的明天。

　　周围很安静，远处偶有一两声鸟鸣，和时时处处熙攘的母星截然不同。

　　这颗星球离中央星系不知多少光年远，小得在最精密的星图上都只有一个轻轻的点。然而，这个不能让我的视线为之停留一瞬的小点，竟可能成为我的埋骨之地！

　　想到这，我心头涌起几分自嘲。

　　看看，病的久了，我也不免伤春悲秋，该趁这心境构思几首酸诗，万一我哪天能动了，就传给那帮总说我冷漠没人味儿的保守派老顽固们看看，不过就凭这里的医疗条件，这事儿起码得几十年后了。

　　我不慌不忙地构思我人生中第一首长篇讽刺诗的开头，突然听到走廊传来说话声。

　　「院长，如果领主家的小公子要搬到这个病房，那现在住在里面的病人怎么办？」

　　「那个病人什么身份？」

　　「不知道。」

　　「家属呢？」

　　「没见过，他躺在那儿三年了，没一个人来过。」

　　「那他的医药费怎么解决的？」院长的声音变高了。

　　「送他来的好心人预存了些医疗费，我又帮他申请了所有能申请的补助，但是只够基础费用，连检查的钱都挤不出来。不过他的身体素质是我见过最好的，感觉有苏醒的希望。」

　　小护士说着，推开了病房门。

　　「所以院长，这人……」

　　「先抬到别的病房，你们把这间病房给小公子收拾好。」

　　「好的院长。」

　　等等，就这么把我交待出去了？

　　我十分之十二不满，可作为无依无靠的植物人，我没法为自己发声，只能任由他们把我抬到半空中，晃晃悠悠送到另一个病房。

　　2.
　　植物人有很多种类型，我比其他人幸运些。

　　我能每天睡着和醒来，拥有意识和感觉，可是谁关心一个无依无靠的植物人的感受呢？

　　新病房背光，屋里又暗又潮湿，还阴冷阴冷的。

　　我努力使唤身体缩起来取暖，这当然无济于事。

　　森然冷意从四肢末端蔓延上我的胸口，我的灵魂疯狂捶打着名为躯体的牢笼，可除了让自己神疲力竭，没有任何效果。

　　还好护士小姐贴心，不久又返回来，帮我加了一床被子，寒冷侵袭的速度减缓了，我不再挣扎，静静躺在硬硬的床上。

　　人在无望的时候格外想逃避到睡梦里，把一切抛给未来的自己，可我不能这样，因为明天的我不会比今天好。我睁不开眼，却集中注意妄图看清一切。

　　欸，好像还真让我看到了。

　　眼前有微微的光，但这视觉不是来自我的身体。

　　不会吧……

　　我有了猜测，再次努力睁开那边的眼。

　　模糊的视野变大了，「我」似乎在一个天桥下面，明明暗暗的光斑快速在眼前驶过。

　　「我」的视线非常模糊且没法移动，只能感觉到半身被泡在又凉又臭的积水中。露出积水的部分想必很不体面，躺在床上，我也能感到全身黏腻难受。

　　我的共感娃娃就这样被丢在那里，和我一样在宇宙的角落慢慢腐烂。

　　算了，想点好的，起码就车流量来说，那颗星球看起来比这儿繁华多了。

　　我虽苦中作乐，不过客观的不幸是，因为共感娃娃的处境，我现在感觉双倍难受。

　　我的皮肤黏腻，四肢僵硬疼痛，腰部往下更是深透骨髓的冰凉。正当我想把病床被子里这点温度传过去暖暖「我」的棉花屁股时，一个模糊的身影过来，停在「我」面前。

　　坏了，不会要把「我」扔进垃圾桶吧？

　　面对即将和垃圾一起被压缩焚烧的痛苦，我当然有点紧张，浑身戒备起来，棉花也变得更加硬邦邦，未曾想那人看了一会儿，却用温暖干燥的手托住娃娃腋下，把「我」轻轻抱举起来。

　　「是你吗，赛尔。」

　　3.
　　赛尔，多么久远的记忆。

　　自未出世开始，人们就争着抢着对我表现出尊敬，故而皆以那古老神秘的姓氏称呼我，这样温柔亲昵地叫我爱称的，不就只有——

　　天哪。

　　我收回刚才的想法，我宁愿和垃圾一起被压缩焚烧，起码我的灵魂不会颤抖地这样剧烈！

　　现在，我开始庆幸共感娃娃不会把我的表情和眼神一起共走。

　　那人，那曾深爱着我却被我背叛的爱人，我不能忘记又无颜面对的路西安，正对着肮脏的「我」倾吐温柔的絮语。

　　「赛拉斯，我的小赛尔，让我带你回家。」

　　泪水在我眼眶打转。不，路西安，你的温柔比鞭笞更让我战栗。给我惩罚，给我惩罚！

　　我的棉花腿还滴着脏水，路西安没有嫌弃地把我扔回水坑，也没有粗暴地把我拧干，他只是用手帕吸走我身上滴答不止的水，然后把我放在一张柔软温暖的绒毯上。

　　路西安，就算我曾对你犯下过那样不可饶恕的罪行，又将你无情抛弃，你也依旧对我如此吗？

　　路西安，我最甜蜜、最温柔的路斯……

　　我躺在绒毯上，眼里只有属于路西安的那块光影。

　　4.
　　路西安走得很慢很稳，稳得甚至让人有些奇怪，可我心里只有一件事。

　　娃娃的五感有限，我把大半注意集中在嗅觉上，努力了半天，终于闻到了令人安心的味道。

　　啊，路斯，路斯。

　　躺在病床上，我的胸口感到阵阵酥麻，身体轻得像一朵蓬松的羽毛。

　　走了不久，路西安停下了，我看见眼前五颜六色的光斑。

　　「下午好，很高兴见到您，您和您先生今天怎样？」

　　先生？路西安有了新欢？

　　我顿时警铃大作，把十二万分的注意都集中在听觉。

　　「我们很好，谢谢。我来给我先生买一束花，和平常一样。」

　　和平常一样，和平常一样。

　　我心里泛起酸水的快要把我身体里破烂的棉花酸蚀。

　　店员很快把一束花递给路西安，路西安摸摸我的脸，把花放在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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