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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风波
将军府内张灯结彩,红绸缠遍飞檐,远远望去,整座府邸似被巨大红烛笼罩,亮得晃人眼目。
今日是左将军府颜三郎奉懿旨成婚的日子。
这位太子伴读出身的少年将军,十二岁随军破阵、斩敌酋而得“玉面修罗”之名,如今二十二岁,官至右中郎将,手握御林兵权、协守东宫,是官家最倚重的心腹,也是燕都无数闺阁梦里人。消息传开时,多少贵女道心破碎;而这般人物被迫成婚,立时成了燕都今夜最精彩的一桩笑谈。
有人悄声揶揄:“三郎君少年得位,独来独往,如今不还是娶了个麻烦的回府。”
也有贵妇掩扇轻叹:“这般人,除了太后,谁能逼得了他?”
可惜,他们算漏了一件事——
今夜拜堂的不止一人心不甘情不愿。
而这场被多方裹挟的婚事,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所有人的预期。
浮岚院内红烛高烧,满室华光,却暖不透沈昭半分。
该有的却扇诗、撒帐礼一概全免,所谓的喜房,寂静得像座华丽的牢笼。
堂姐沈云舒“辟谷染寒”是假,叔父沈文远在堂姐药膳中做手脚、逼她顶替出嫁才是真。沈昭不是猜不透其中算计——可继续顶着现在的身份留在北律,终是死局。
她接过这烫手山芋,反倒能从沈文远手中换回堂兄调任前留给她的地契,更为她逃离北律,撕开一道生缝。
门轴轻响。
沈昭脊背倏然绷直。
劲风骤起,红盖头被一股凌厉气劲掀飞,翩然坠地。颈间骤然袭来刺骨凉意,剑光凛凛划破烛影,堪堪停在她咽喉三寸处——
她认得这柄剑,更认得这股裹挟着沙场血腥的冷冽气息。
是她的新婚夫君,颜怀卿。
“沈家敢在太后亲赐的婚事上动手脚,胆子不小。”
颜三郎持剑立于烛影之中,眸光凌冽。进门前见小厮神色慌张,心中已生警兆,果不其然——新妇被人狸猫换了太子。
榻上之人,身形比沈云舒清瘦,面容……竟有几分眼熟。
沈昭抬眼,烛光顺着剑刃流淌,映进她沉静无波的眼底——眼前的郎君身着绛纱婚服,玉带束腰,本该是翩翩新郎,却如玉雕神像被强行披上喜袍,一身寒气几乎将满室暖烛冻凝。
她没有慌,反而轻声开口,音色清冷如碎玉:“三郎君莫非公务繁忙,不曾细读懿旨?懿旨上写的是‘颜沈二府联姻’,并未指明,沈家由谁来出嫁。”
“我见过你。”他声如寒潭沉石,“去岁梅宴,是你替沈行知对的酒令。”
去岁梅宴……
沈昭心头微闪。那日宴上众宾客诗兴大发玩起了酒令,堂兄沈行知被同僚轮番灌酒,面色愈白,她躲在屏风后心急如焚,匆匆递去一张字条:
【愿持玉尺量天下,敢以冰心正乾坤】
不过一句权宜解围,却为堂兄搏了个“风骨卓然”的美名。她原以为那日自己藏得极好,却没料到,颜怀卿竟也在当场,还目睹了这一幕。
沈昭凝视着他,心道:看来,他对她的记忆,仅留在那日梅宴了。
于是,她顺势接话,替堂兄辩护:“那日是兄长偶感风寒,身子不适……”
“他患的不是风寒,是直谏之恙。”颜怀卿截断她的话,语气淡而锋锐,“沈行知虽有治政之才,诗赋却欠缺火候——如今,该称他一声‘沈县丞’了。”
“县丞”二字,如针般刺进沈昭心底。她指尖微蜷:阿兄本是探花出身,户部郎官,理天下财赋而不取分毫,掌四方税役而自奉愈俭。若非朝中魍魉构陷,何至于贬谪远县,沉沦下僚?
“你叫什么?”他忽然问。
“沈昭。”她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君子昭昭’的昭。”
剑身微移,寒光流转。
颜怀卿凝视了她许久——像在比对多年前的某个影子。
片刻,他收剑回鞘。 “铮” 的一声脆响,震得烛火猛地一颤,摇摇欲灭。
“沈昭。”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恍然,“原来是你。”
他记得——
大漠尸山血海,他从死人堆里扒出个浑身是血、黑如煤球的小丫头。
那一双混着沙砾与倔劲的眼睛,哪怕时隔多年,他也不会认错。
昔日他救回来的镇北节度使遗孤,如今竟坐在他的婚床上。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郎君好记性。”见他放下了长剑,沈昭暗中松了口气,“只是不知,郎君今日拔剑相向,是要杀了我这‘冒牌货’,去向太后请罪?”
颜怀卿眸色一沉。
沈昭却轻轻笑了:“太后赐婚,本就是要借沈家之手,在颜府安插眼线。即便郎君今夜杀了我,她也会再换一枚更听话的棋子到郎君身边——届时,郎君又待如何?”
烛火噼啪一响。
沈昭静静看着他的反应,心下却有些起伏不定:起初,她也曾以为太后赐婚不过是为了所谓的“成全”,为远房侄孙沈云舒谋一个良配。毕竟沈云舒倾慕颜怀卿已久,此事在沈府内外人尽皆知。
但——颜怀卿是谁?
这位从小随军、少年立功的将军,素来桀骜,又极善谋算,连官家数次指婚都能平安婉拒、全身而退……太后又岂会不知?
若非另有深意,太后她老人家绝不会冒着惹恼官家与颜府的风险,硬生生塞下一道含糊其辞的懿旨。
这里头定然藏有玄机。
可她身在深闺,自从沈行知调任澧县后,便再无人同她谈论外边的风雨;她所知了了,只能揣测太后是觊觎颜府兵权,想借联姻安插眼线、窥探军机。
想通这些,沈昭心中有了计较:
太后居心如何,她无须在意,只要她亮明态度,反水自立,搅乱这盘死棋,颜怀卿便绝不会急着一刀斩断这场闹剧。
而她,正好趁这剑拔弩张的空档,敛够银两,寻个时机,金蝉脱壳,全身而退。
颜怀卿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像是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位“替嫁的新妇”。
太后久欲掣肘东宫,屡施离间,致使官家对太子生疑。为稳朝局,官家暗遣心腹敲打东宫——他便是在圣眷之下,接下这份“护之名、监之实”的差事。自此,他一面要替国君分忧,周旋于波谲云诡的朝堂;一面又要护着自幼一同长大的储君,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太后此番赐婚,实乃司马昭之心——借联姻牵制他,再顺势在他身侧安下一枚钉子。
他原想强行退婚,却没想到,沈家敢在懿旨上做文章,硬生生换了一个人上轿。
“沈云舒呢?”
这一声质问来得太快。
沈昭指尖微颤,却只一瞬,便稳住了呼吸。
沈文远今晨不是已亲至颜府,说明缘由了么?
她定了定神,斟酌着字句,继续一本正经胡诌道:"长姐突染风寒,伤了脾胃,汤药难进。偏生婚期已至,太后懿旨不可违……沈府,总要有人出阁。"
“沈云舒是太后的外侄孙女,太后本意是为她赐婚。她病了,大可推延婚期。沈文远为何换了你来?” 颜怀卿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我想,郎君该问的是,颜将军与我叔父在这桩婚事里,做了何等交易?”沈昭语气平静,幸而这点她借着堂兄曾与她谈及的一些官场风云,想了一路,也算窥破了几分门道。
颜怀卿眸色微沉。
沈昭却已顺势而进,不急不躁:“当今朝局诡谲,官家多疑,素来重文轻武,尤忌兵权相连。我叔父虽只是个虚挂品级的闲散武官,可一旦沈家嫡女嫁入左将军府……终归是‘武将结党’,难免惹人侧目,引来猜忌。”
她语声微顿,缓缓收尾:“换成我,局势便不同了。”
那一刻,颜怀卿只觉一线寒光乍破。
事发突然,她的话,像一把薄刃,精准地剖开了他心中未及深究的迷雾。
若嫁入颜府的人换作她——忠臣遗孤,且是官家始终挂念、尚未来得及妥善安置的故人之女——这桩婚事,便不再囿于 “武府结亲” 的私相授受,而是被顺势包装成“体恤孤忠、昭显天恩”的千古佳话。
如此,既全了太后赐婚的体面,又避开了结党攀附的嫌疑
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看来父亲与沈文远早已暗通计议、各取所需——父亲要借沈昭的身份避官家猜忌,沈文远要保自身官职安稳,两人一拍即合,倒把旁人都当成了棋子。
只是……颜怀卿指尖微凉,心头疑云更重。
父亲虽已抽身朝野多年,闭门谢客不问政事,当真对太后与东宫之间的暗中角力毫不知情?
而沈文远费尽心机促成这桩婚事,究竟是想依附哪一方势力?他拉沈昭入局,又藏着怎样的盘算?
颜怀卿收敛思绪,重新看向烛影下的沈昭。语气依旧冷冽,却少了先前的杀意,多了一分无奈的审视:“你倒是算得清。”
“郎君若想拆了这场婚事,我绝不拦着。” 沈昭抬眸,语气平静无波,眼底却闪着一丝狡黠的光,“但在此之前——利用我,也许比杀了我更划算,不是吗?”
她面色恬静,望向他的眼神温顺得像夜雪中的一枝寒梅,骨子里藏着不肯折腰的倔强。她当然清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与他,退无可退;她更明白,这位少年成名的将军,远不止外界传言的那般孤傲难近。
他极聪明,也极危险。
若要活着离开北律,她必须让他知道——她不是那柄插在他身侧的尖刺,而是一把能为他劈开死局的钝刀。
颜怀卿闻言,眸底暗光流转,静默一瞬,倏地逸出一声低笑。
那笑意极淡,寒若深冬夜霜,未染半分温度,更不及眼底。
与他记忆中沙场上那个倔强的小姑娘一样,不求怜惜庇护,偏要在刀尖舔血的绝境里,同他讨价还价——绝非任人采撷的娇花。
她是在赌。
赌他不会,也不敢,现在就动她。
“你倒是挺自信,觉得我会信你。”
沈昭颔首,毫不避讳:“郎君未必信我。”
“可郎君不得不防太后。” 她语气温和,字字却如细针砭骨,“若我真是奉太后之命,安插在郎君身边的眼线,今夜这浮岚院,我根本进不来,郎君说是与不是?”
这句话,终于让颜怀卿的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
他眸色沉沉,向她逼近,绛红衣角掠过地上零落的海棠花瓣,带起细微的窸窣声。
修长手指倏然抬起,拂过沈昭鬓角一缕散乱的碎发。指节微凉,触感薄如霜刃,那股不容抗拒的疏离威压,惊得她脊背骤然绷紧,寒意顺着脊骨直窜而上,连呼吸都在这一瞬凝滞。
“你说得对。”他俯身,嗓音沉哑如淬了寒的墨,目光却似深潭寒水,直直望进她倏然睁大、盛满惊愕的眼底,“这桩婚事,我避不过。”
下一息,像冰凌坠入深井,凛冽而决绝,唯有深处那一丝无可回避的宿命感,沉沉碾过:“你替我挡了吧。”
话落,他收回手,转身离去。
烛火在门扉开合间剧烈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绝,最终没入廊外深沉的夜色。
偌大喜房唯余沈昭一人。
这出戏演到此处,今夜他定然不会再回。
沈昭缓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抬手拆去繁重钗饰,仰面倒在锦褥之上。
她瞥了眼架上那柄方才还架在自己颈间的长剑,不禁哂笑:“成婚当夜,夫君便拔剑‘问候’,这段姻缘,怕是能载入《北律奇事录》了。”
正如多年前,她虚以为自己偷换身份、寄人篱下的生活已足够荒唐,却未料及,多年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替嫁、剑指咽喉的重逢,才是真正的好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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