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盏

　　“你的父母死了。”

　　云央眠无力的趴在地上，身上的剧痛啃食着她的神经。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了地上的土壤，一双失焦的瞳孔轻轻颤动，似乎在努力理解话里的含义。

　　爹娘死了……？

　　她麻木地消化这个巨大的消息，如同置身梦中，下一秒醒来依旧坐在桌前，爹娘笑着给她夹菜。

　　头晕脑胀间，云央眠觉得自己好像轻声问了什么，飘渺的散去。

　　“你的姐姐？”

　　那人四平八稳的声音一字一句砸进她的耳朵：

　　“坠入九死崖，尸骨无存。”

　　一滴冰凉划过脸颊，落在身下的土壤里，她闭上了眼睛。

　　云父为官清廉板正，深受皇帝器重。朝堂上虽早有人视其为眼中钉，却碍于帝王不敢有所动作。

　　只是没想到、只是没想到……

　　“嫌犯已经拿下，云清恪和其夫人冯意莲的遗体都在这儿了。”

　　白布掀开，是两张死不瞑目的脸。

　　云央眠在看到父母遗体的那一瞬间猛地捂住嘴，胃痉挛抽搐的感觉让她抑制不住地干呕，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一个清瘦的男人被两个人摁着头跪伏在地，却还是用力抬头，用阴郁的三白眼直勾勾的盯着她，嘴角挂着轻蔑的笑意。

　　愤怒使她浑身颤抖，未好的伤又洇出血来弄脏了衣服，随后感到喉间一甜，一口淤血呕了出来。

　　那人看着云央眠愤怒的样子，和血丝丝下坠的情形，畅快地笑了起来。

　　其中压着他的一人用力踢了一脚：“你笑什么！”

　　他挨了一脚，却也不恼，只是恶鬼一般道：“早在云清恪诬陷我父亲，让我们家族颠沛流离的时候，你们——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云央眠记得他，他的父亲——刑部尚书李大人，因徇私枉法，草菅人命被流放西部，受不了苦寒，死在流放途中。

　　可她现在根本想不了那么多，云央眠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发疯尖叫的冲动，想要上前去仔细看看父母的伤，却被人伸臂拦住。

　　“……让开。”

　　“宫主有令——”

　　“让开！”她再也克制不住的尖声叫起来，眼泪滚滚而下。

　　“你是个什么人、什么东西，凭什么拦着我！”

　　她一时间情绪失控，觉得这些挡在她面前的人实在可恨，却又不愿意示弱半分，只能用愤怒和凄厉的叫声来掩盖自己的惊慌无措和悲痛。

　　“宫主来之前，不许有人接近云清恪和其府上的遗体。”

　　“你们宫主又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来管我的家事！滚开、滚开！”云央眠扑上去，也不顾着身上的伤口对那两个人又打又踢，似乎将满腔怨愤都发泄于此。

　　“住手。”

　　云央眠动作一顿，随后继续动作。

　　一片高大的阴影投在她的身上，遮住了日光，以大人威严稳重的口吻命令道：“松开。”

　　云央眠咬牙将内心的惧怕压了下去：“……我不松！”

　　一双大手搭在她的肩上，云央眠更用力地扯住那人的胳膊，疯道：“我不松我不松我不松我不松、滚开，滚开……”

　　声音渐弱下去，等云央眠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趴在了一个有力，安全的怀抱。

　　就像姐姐一样，散发着沉稳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就像一只受惊的鸟儿一样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好孩子，别害怕。”那人轻拍着她的背，这动作熟练地仿佛做过千百次，“我是你姐姐云依弦的师父。”

　　“不要担心，我会以藏渺宫宫主的身份为云家主持公道，查明真相。”

　　云央眠埋在他的肩上呜咽啜泣。

　　她毕竟也才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短短几天之内就经历了丧父丧母丧姐，自己身上也负着伤。

　　这种时候，除了依靠姐姐的师父外，她还能依靠谁呢？

　　“等事情结束，我便收你为徒。从此以后，藏渺宫就是你的家。”

　　云央眠在十二岁失去双亲，姐姐云依弦也坠入九死崖，尸骨无存。

　　也是在这一年，拜入了藏渺宫宫主——同时也是姐姐的师父司长叙座下。

　　在杀害父母的凶手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云央眠一时间仿佛所有的情绪全然抽离开去，心口空洞的只余下悲伤。

　　逝去之人不会再归，她的父母和姐姐已留在过去，未来只留她一人独自前行。

　　云央眠跪在父母墓前，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碑文，就像儿时抚摸父母的面庞，眷恋又不舍。

　　“爹，娘，你们可以安息了。”她轻声说着，声音被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到连个尸首都找不到的姐姐，心头又是一酸。

　　“姐姐她……”

　　忽然，头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云央眠愕然抬头，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在了她旁边。

　　上面传来柔和的声音：“以后师父会陪着你的。”

　　“……嗯。”

　　树上最后一片枯黄的树叶落下来，被风承接住，在空中摇晃着寻找它的归处。即将落地时，又忽地被高高扬起，与疾跑的少女擦肩而过。

　　嗤——

　　一只巨大的飞蛾猛地一扭身体，剑刃堪堪划裂翅膀。

　　那人立即止住剑势，躲开一块岩石后，抬头寻找飞蛾的踪影。

　　趁此机会，那只飞蛾挥着残掉的翅膀，跌跌撞撞往远处冲去。

　　一双红棕色的眼睛像冬日的炭火，四下转动着观察环境。

　　既然在地面上很难砍中，那就自上而下，从半空杀个措手不及。

　　她脚尖蓄力一点，借力踩到一根树枝上，又迅速跃到另一根树枝，很快就赶上了受伤的飞蛾。

　　云央眠确定落点位置，握紧剑柄向飞蛾劈去。

　　“百阳缘枝——阳焰！”

　　一轮焰圈闪过，飞蛾被斩成两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叫。

　　她轻飘飘地落到一片枯叶堆上，像被风吹落的桃花。

　　少女着一身浅粉劲装，肩上悬着两个由桃色发带束成的丸子；稍稍上挑的眼角所带来的一点娇蛮之气被柔婉的眉峰化去，更显出少女独有的明媚。

　　这样的云央眠，很难把她与五年前因失去家人而痛苦绝望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解决了。”她颇为轻快地说了一句，收剑回鞘。

　　火蛾尤其喜欢扎堆在一块地方，并容易感应到光源位置，被它攻击身上会出现类似于火焰炙烧果的伤口，疼痛难忍。

　　雨茶村近日就深受所害，村民夜里连盏灯都不敢点，就怕引来了火蛾。最后，还是村长去藏渺宫请人来将这些火蛾处理掉。

　　咔哒。

　　剑鞘发出清脆的一响，回声久久回荡起来 ，云央眠这才发现自己跟到了一片枯林。

　　“奇怪，雨茶村附近有这种林子吗。”她走了几步，有几只小虫受到惊吓连忙缩了回去。

　　云央眠抬头观察树干，随后眼睛一亮，松了口气，暗幸自己追赶的时候做了标记，不至于现在失了方向。

　　她正要寻着标记出去，脚步却忽地一顿，伸手抚向树干上的一段划痕。

　　划痕的位置很低，不是她做的标记。

　　云央眠不自觉皱起眉，正要收回手去，眼前忽地闪过一点深红。

　　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望霄出鞘，将那点深红一斩为二。

　　她后退几步，地上赫然是一只蜘蛛，在身体断开后没有立即死亡，还在蠕动着尝试操纵躯干。

　　云央眠用剑刃挑了几下它的残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品种的蜘蛛。

　　不过，既然已经出现了一只——

　　云央眠提剑回头，约莫数十只与它相像的蜘蛛正躲在后方的草丛、树干后，貌似是察觉到了危险，于是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朝反方向逃去。

　　尽管不清楚这蜘蛛究竟是什么种类，但云央眠知道，拥有这种花色的蜘蛛，毒性绝对不小。

　　而雨茶村的位置离这儿不远，要是跑到村子里去就不好了。

　　它们速度异常快，云央眠紧跟其后，却也只是堪堪砍中周遭的空气，轨迹混乱中有一丝诡异的有序，就好像是经过演练一样默契。

　　同时在追赶的途中，云央眠还发现了同样类似于标记作用的划痕，先她一步落在了树干上。

　　速度越来越快，蜘蛛最后在眼前一闪，消失了，树上的标记也在此戛然而止。

　　云央眠止住脚步，就地将耳朵贴近地面，果然下方传来恶心黏腻的蠕动声。

　　这是把她带到老巢来了？

　　脚下微微颤动，云央眠想着跟都跟来了，索性做个干净，几只蜘蛛她还是有把握对付的，实在不行就发信号，让在附近的师兄师姐来帮扶一把。

　　她举掌凝力，太阳越过云堆，随着土地的崩塌一齐倾泻而下。

　　风在耳边呼啸，里面的有几只被惊到缩回暗处，粉色剑芒亮起，像春日落下的一片片桃花。

　　意识到领地遭遇侵袭，这些蜘蛛又聚集起来，暗红的眼睛上千上万地在明暗交界处闪烁着。

　　头顶的阳光将洞内微小的尘埃照的一清二楚，风把少女的发带扬起，在发起攻击之前，云央眠莫名想到今天的天气——很好。

　　“百阳缘枝——”

　　红纹蜘蛛呲呲叫嚣着蜂拥而上，将云央眠的周围死死堵住，尾部放出的蛛丝形成一个圆结，准备限制她的动作。

　　几乎在一瞬间，上百道粉色剑芒闪起，云央眠落到对面空旷的地方，而那些蜘蛛静止在原地。

　　“桃曳。”

　　蜘蛛的身体崩裂开来碎了一地，连叫声也不曾发出，蠕动几下后便彻底没了动静，云央眠潇洒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在阳光下扬起一片尘埃。

　　“咳咳——”

　　咳嗽声突兀地在洞内响起，云央眠朝来源处看去，那一片被阴影笼住，只隐隐约约能瞧出一个人形，踉跄着来到明亮处。

　　沾惹了灰尘的一袭青衫出现在视野，头发披散着乱成一团，脸上的污渍让人完全看不清相貌，模样实在是狼狈至极。

　　云央眠忽地想起那些树上标记似的划痕，难道就是眼前这个人留下的吗？她打量了一番对方，紧接着注意到了他脖颈、手腕处不正常的紫色。

　　云央眠蹙了蹙眉，下意识脱口道：“你中毒了？”

　　他闻言直起身子，不受控制的晃了晃，又压抑着咳了两声，落下一滩血来。

　　对方看起来像是虚弱极了，可出现在这偏僻的地方简直是把可疑两个字写脸上，云央眠持剑朝他走去，脚下却传来黏腻的触感。

　　她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踩到了一团蛛丝。云央眠随意地甩去一剑，剑刃竟被蛛丝弹回化解。

　　云央眠加了点力道，第二剑终于把蛛丝斩断。一丝不安略过心头，等她抬头时，那人忽然喝道：“小心！”

　　云央眠心头一跳，下意识朝身后挥剑，剑身却被一股柔韧的丝线缠住，又迅速蔓延至胳膊，还不等反应，另一股丝线紧随而来，将另一只手臂牢牢制住。

　　只是短短一瞬间，云央眠的双臂就已被控制住，她奋力拉扯，这些丝线却没有丝毫崩裂的痕迹。

　　第三股丝线从脚踝处缠绕，直至胸口，一个猜测在脑中闪过，紧接着腰腹处被狠狠一勒，云央眠双脚离地，整个儿向上升去。在被丝线拉离地面前，她看到了一双焦急的眼睛，视线晃动，那人脚下也围了一圈红纹蜘蛛，正不断攀援而上。

　　云央眠在半空吃力的回头，当她看清拉住她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瞳孔瞬间骤缩，脑中的那个猜测得到证实——御刃蛛！

　　御刃蛛之所以得名，正是因为它们吐出的蛛丝柔韧异常，做出来的衣服可抵御利刃伤害，价值连城；许多人为了得到一件御刃蛛衣，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只为活捉一只，却无不因其身上的剧毒和强韧的蛛丝而屡屡丧命。

　　真是猪脑子！云央眠暗骂了自己一句，居然把御刃蛛最重要的红纹特征给忽视了。

　　谁知道平时稀缺到只在书里看到过的御刃蛛，居然一下出现了成千上万只，就算大部分是些未长成的幼崽，价值也不容小觑。

　　而牵制着她的这一只御刃蛛，体型起码有二十多个成年人一般粗壮，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蛛王级别，此时正流着涎水，将她朝嘴边拉去。

　　云央眠的大脑在求生本能下飞速运转，眼看着离蜘蛛越来越近，没有时间思考更全面的对策了。

　　现在的情况光靠蛮力根本挣脱不开，底下那人是敌是友暂且不说，还中了一身御刃蛛毒，能帮到她的概率微乎其微。身体已经被全部捆住，就连半张脸也一并封住，再这样下去，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眉眼间一凛，微微弓起腰部发力，使自己在半空中晃动，随着力量的叠加，晃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很好，看来可以！

　　云央眠这样想着，一边艰难地仰起头观察距离，进行最后一次加力。在双脚触碰到壁上的那一瞬间使劲一蹬，整个人便从右侧被甩到上方，又从左侧落下再绕了一轮，将牵引着她的蛛丝死死缠在了御刃蜘自己身上。

　　云央眠调整姿势，借着惯力落到了御刃蛛头上，用脚往下狠狠一摁，身体朝反方向发力，拉扯着连接她的蛛丝，想要用这种方式直接扯断。

　　御刃蛛很快感到不适，一边发出愤怒的嘶嘶声，一边大力扭动身体企图把云央眠甩下去。云央眠光是站稳就用尽了力气，它这么一动根本没有扯断蛛丝的机会。

　　御刃蛛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被它甩落只是时间问题。云央眠额上冒出冷汗，只能寻找下一次发力的机会。

　　就这样僵持了两个来回，御刃蛛像是被彻底惹火了，用了比之前多五成的力气来甩弄身体。云央眠没料到它居然还能再猛地加这么多力，身形不稳，很快就要被甩下去。

　　正当云央眠思考怎样才能避免被摔成人饼的惨状时，一抹玉白闪过。

　　她不受控制的往后仰倒，眼中尽是诧异。

　　御刃蛛丝——

　　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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