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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膏屑里的闯入者
星澜美院的午后总带着松节油与阳光混合的味道。雕塑系所在的红砖墙教学楼藏在香樟林深处,三楼走廊尽头的307画室常年挂着厚重的遮光帘,像个拒绝被窥探的秘密容器。
夏星眠就是在这个午后,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这个秘密。
她刚结束芭蕾基训课,足尖鞋的缎面磨得脚踝生疼,下楼时没踩稳最后两级台阶,脚踝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拧了一下。钻心的疼痛顺着骨头往上爬,她疼得眼冒金星,下意识往最近的门后躲——身后传来其他系学生的说笑声,她不想被人看见自己龇牙咧嘴的狼狈样。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浓重的石膏粉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松节油和某种干燥的草木香。画室里光线昏暗,只有顶上一盏老式吊灯亮着,光束精准地落在房间中央的工作台上。
夏星眠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因为脚踝的疼,而是因为那尊立在台上的雕塑。
那是一尊半完成的女性人体雕塑,石膏材质还带着未打磨的粗糙感,却已经能看出流畅到惊心动魄的线条。雕塑微微侧着头,肩膀线条舒展,右手抬起,指尖仿佛正触碰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最让她心头一震的是那双眼睛——尚未完全成型,却透着一种破碎又倔强的光,眉骨的弧度、眼尾的走向,竟和镜子里的自己有七八分像。
“谁?”
清冷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像冰棱敲在玻璃上。夏星眠猛地回神,才发现工作台左侧的阴影里坐着个人。
那人穿着沾满石膏粉的旧T恤,黑色工装裤的裤脚沾着泥灰,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她正低头用刻刀细细打磨雕塑的裙摆,侧脸被灯光切割出分明的轮廓,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冷,下颌线绷得很紧,像她手里那尊雕塑一样,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是沈知意。
星澜美院无人不知的名字。雕塑系大三,沈砚之的独女。那位以“冷硬凌厉”风格闻名的雕塑大师,亲手为女儿铺就了最耀眼的路,也给了她最沉重的枷锁。夏星眠在开学典礼上见过她一次,作为老生代表发言,声音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站在聚光灯下却像站在孤岛上,浑身散发着“别靠近我”的气场。
此刻这位“孤岛”正抬着眼看她,漆黑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像结了冰的湖面。
夏星眠的脸“唰”地红了,下意识往后退,脚踝的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在门框上。“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语无伦次地摆手,“我崴了脚,想找个地方歇会儿,没看清楚是您的画室……”
沈知意的目光掠过她泛红的脚踝,又落回她脸上,视线在她眉骨处停顿了半秒,才缓缓收回刻刀,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出去。”
这两个字像带着冰碴子,砸得夏星眠更窘迫了。她咬着唇,扶着门框想往外挪,刚动了一步,脚踝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疼得她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了汗。
画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蝉鸣和沈知意指尖偶尔碰到石膏的轻响。
就在夏星眠觉得自己快要尴尬得原地蒸发时,沈知意忽然站起身。她很高,比穿着足尖鞋的夏星眠还要高出小半个头,走路时膝盖微屈,带着一种奇怪的轻盈感,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她走到墙角的置物架前,弯腰从最下层翻出一个白色药箱,扔在夏星眠旁边的矮凳上。“自己处理。”说完就转身走回工作台,重新拿起刻刀,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随手掸掉了落在袖口的石膏屑。
药箱里的东西很齐全,碘伏、棉签、绷带,甚至还有一管进口的止痛凝胶。夏星眠愣住了,看着沈知意的背影——她又恢复了刚才那副专注的样子,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握着刻刀的手稳定得惊人,指尖沾着的石膏粉像落了层细雪。
“谢谢沈学姐。”夏星眠小声说,拆开棉签蘸了碘伏,小心翼翼地往脚踝上涂。冰凉的液体触到皮肤,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却莫名觉得这间昏暗的画室没那么压抑了。
她处理伤口的时候,沈知意始终没再说话,只有刻刀与石膏摩擦的“沙沙”声。夏星眠偷偷抬眼看那尊雕塑,越看越觉得神奇——明明是冰冷的石膏,却像是有呼吸的,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正透过时光看着自己。
“学姐,这尊雕塑……”她忍不住开口,话刚说一半又咽了回去,怕冒犯了这位高冷的天才。
沈知意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没名字。”
“可是它好像……”夏星眠斟酌着措辞,“很像有故事的样子。”
刻刀的声音停了。沈知意缓缓转过身,灯光落在她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像冰湖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像什么?”
夏星眠被她看得有点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像……在等什么人。”
说完这句话,她清晰地看到沈知意握着刻刀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画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香樟树叶在窗外沙沙作响,漏进来的光斑在地板上慢慢移动。
过了好一会儿,沈知意才重新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想多了。”
夏星眠不敢再说话,快速用绷带固定好脚踝,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拿起药箱递过去:“谢谢您的药,我改天把药钱还给您。”
沈知意没接,只是盯着雕塑的肩膀,像是在研究哪里需要修改。“不用。”
“那我……”夏星眠扶着墙,试探着站起来,“我先回去了。”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手刚碰到门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极轻的话,像石膏粉落在地上的声音:“走廊滑,慢点走。”
夏星眠的脚步顿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沈知意已经重新投入了工作,背影依旧孤冷,可刚才那句话里的温度,却像落在掌心的阳光,暖得让人心里发颤。
“嗯!谢谢学姐!”她用力点头,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门隔绝了画室里的石膏气息,走廊里的风带着香樟的味道吹过来。夏星眠靠在墙上,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心脏跳得像要撞开肋骨。她低头看了看缠满绷带的脚踝,又想起那尊眉眼像极了自己的雕塑,脑子里乱糟糟的。
沈知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传说中那个被父亲光环笼罩、冷得像块石头的天才,还是会在陌生人受伤时,默默递上药箱、提醒她“慢点走”的温柔学姐?
夏星眠想不明白,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307画室的门。门板上还沾着几点白色的石膏屑,像星星落在黑夜里。
她不知道的是,门内的沈知意也停了手。
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遮光帘一角,看着那个穿着粉色练功服的身影一瘸一拐地穿过香樟林,阳光落在她蓬松的发顶上,像镀了层金边。她走得很慢,却很稳,像株被风雨吹弯了腰,却依旧倔强生长的野草。
沈知意的指尖还沾着石膏粉,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里还残留着刻刀打磨石膏的触感,和刚才某个瞬间,心跳失控的震动。
她转身走回工作台,目光落在雕塑那双未完成的眼睛上。刚才那个女孩说,它像在等什么人。
沈知意拿起刻刀,手腕微顿,落下的第一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轻。
画室里的石膏气息,似乎悄悄染上了一点别的味道。像夏末的风,带着阳光和青草的香气,撞碎了满室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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