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南枝

　　（场景：京城·永夜巷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废院地窖)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鬼魅般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灰尘和一种……挥之不去的、仿佛渗入地砖骨髓的血腥气。
　　沈烬就坐在这片黑暗的中心。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修长的手指正用一块沾着黑色油脂的绒布，缓慢、细致、近乎虔诚地擦拭着一柄长剑。剑身狭长，乌沉沉的，只在靠近剑锋处才偶尔闪过一线幽冷的寒芒，映着他低垂的眼睫，也映不出丝毫温度。那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专注。
　　“烬公子。”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声音在地窖入口响起。
　　沈烬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说。”
　　来人是个精悍的青年，正是萧昀。他快步走下石阶，单膝点地，将一份染着暗褐色污迹的卷宗呈上。“查清了，十二年前，镇北侯府通敌案，兵部侍郎张启元，是当时负责构陷、伪造书信的关键人物之一。上月已告老还乡，明日卯时，其家眷车队将从西城门离京。”
　　“之一……” 沈烬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的声音低沉，像砂砾磨过粗糙的岩石，听不出情绪，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他接过卷宗，指尖在“张启元”这个名字上划过，留下一点冰冷的油渍。“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来，谁都跑不掉。”
　　他抬眼看向萧昀。油灯的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面容，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但那双眼睛……那双本该是风华正茂的眼睛，却像是被最深的寒潭水浸透，又像是烧尽了所有柴薪后残留的死灰，空洞、沉寂，深处却埋藏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的烈焰。那是被仇恨淬炼了十二年的眼神，早已失却了少年应有的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杀意。
　　“老规矩，” 沈烬将卷宗丢进脚边的炭盆，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纸张，扭曲的光映在他脸上，如同地狱的图腾。“送他‘上路’，干净点。让他……在临死前，好好‘回忆’一下，当年他是如何‘忠心耿耿’地为他的主子办事的。” 他加重了“回忆”二字，字字淬毒。
　　“明白！” 萧昀眼中闪过一丝同仇敌忾的厉色，抱拳领命，身影迅速没入黑暗。
　　地窖里再次只剩下沈烬一人，还有那哔剥作响的火苗。他重新拿起剑，继续擦拭。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跳动，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闪回：十二年前·镇北侯府·血色黄昏)
　　记忆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将他拖回那个地狱般的黄昏。
　　“奉旨查抄！逆贼沈崇山，勾结北狄，意图谋反！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尖利的太监宣读声、金戈铁甲的碰撞声、女人和孩子的凄厉哭喊、绝望的怒吼、利刃砍入血肉的闷响……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血色乐章。
　　小小的他，被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死死塞进假山后的狗洞，缝隙里，他看到：
　　父亲——那个如山岳般伟岸的镇北侯，身披重创，被数杆长枪钉死在府门的盘龙柱上，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母亲——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母亲，发髻散乱，簪着的一朵刚摘下的南枝花（一种白色的小花）被踩在泥泞里，她扑向父亲，却被身后的士兵一刀贯胸！温热的血，溅到了他藏身的洞口，带着浓烈的腥甜和绝望的温度。
　　还有哥哥、姐姐……他熟悉的、鲜活的面孔，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生命的光彩瞬间熄灭。
　　火！冲天的火！贪婪的火舌吞噬着雕梁画栋，吞噬着他曾经温暖的家园，也吞噬了他所有的天真与欢笑。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仿佛连夕阳都被染成了绝望的猩红。那熊熊烈焰，在他幼小的瞳孔里疯狂燃烧，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永恒的灰烬。
　　“爹……娘……” 地窖中，沈烬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滴冰冷的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冰冷的剑身上，瞬间消失无踪。他没有哭，十二年前那个夜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眼泪。只有刻骨的恨，如同这柄饮血无数的剑，冰冷、坚硬、只为复仇而存在。
　　（场景：次日清晨·京城西郊官道·细雨)
　　天色灰蒙蒙的，冰冷的细雨如牛毛般落下，濡湿了青石板路，也带来一股压抑的泥腥气。一辆装饰朴素却结实的马车，在几名家丁护卫的簇拥下，正驶向城门。车里坐着的，正是告老还乡的前兵部侍郎张启元和他的家眷。张启元闭目养神，脸上带着卸下重担的轻松，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
　　官道旁，一家简陋的茶棚里。沈烬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长衫，戴着一顶斗笠，坐在角落，慢慢啜饮着一碗粗劣的茶水。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他的目光透过雨幕，精准地锁定在那辆马车上，如同猎鹰锁定了地上的兔子。萧昀在不远处的树林边缘，如同蛰伏的豹子。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辆失控的、满载货物的骡车从斜刺里的小路冲上官道，直直撞向张启元车队的护卫！人仰马翻，惊呼怒骂声瞬间炸开！混乱中，几名伪装成流民或小贩的杀手（沈烬的人）如同鬼魅般从路旁草丛、树林中暴起！他们的目标明确——张启元的马车！
　　“有刺客！保护大人！” 护卫们仓促应战，刀光剑影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惨叫声不绝于耳。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气息，弥漫开来。
　　沈烬依旧坐在茶棚角落，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像一个冷漠的观众，静静地看着这场由他导演的血色剧目。他的眼神毫无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张启元惊恐的脸在车窗缝隙一闪而过，那恐惧，在沈烬眼中，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死亡，是他唯一应得的结局。
　　混乱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被惊慌的人群推搡，脚下一滑，尖叫着朝战圈中心倒去！一把染血的钢刀，正从她头顶劈落！
　　“小心！” 一声清越焦急的女声穿透混乱的厮杀声响起。
　　几乎同时，一道素雅的身影不顾危险地冲了出来！是顾南枝。
　　她今日似乎是出城礼佛，只带着一个撑伞的婢女苏晚。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裙，在这血雨腥风的混乱场景中，干净得格格不入。她动作极快，一把将吓傻的妇人和孩子用力推向安全地带。
　　然而，她自己却因此完全暴露在危险之中！那把劈落的钢刀，已近在咫尺！劲风甚至掀起了她帷帽的轻纱，露出一张惊鸿一瞥的、清丽绝伦却瞬间煞白的脸。
　　茶棚角落，沈烬握着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那张脸……在血雨和刀光的背景下，干净得刺眼。但他没有动。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女子，不值得他暴露身份。他的复仇计划，不容任何意外。他冷漠地看着，看着那把刀即将落下，看着那抹纯净的白色被血色浸染……这本就是这个残酷世界该有的样子。
　　千钧一发之际！
　　“小姐！” 一声惊呼，一道纤细却异常敏捷的身影，苏晚猛地扑了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将顾南枝撞开！
　　“噗嗤！” 刀锋入肉的闷响！
　　血花飞溅！
　　溅在了顾南枝月白色的裙裾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也溅在了……滚落在顾南枝脚边、她因慌乱而掉落的一支发簪上。那簪头，精巧地雕琢成几朵盛放的南枝花，温润的羊脂白玉，此刻却被几点猩红沾染。
　　苏晚闷哼一声，肩头瞬间被鲜血染红，但她死死护住了顾南枝，眼神锐利地看向持刀的杀手。
　　杀手似乎也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了一下。就在这瞬间，顾南枝的护卫也终于赶到，护住了她们。
　　沈烬的目光，却在那一刻，死死钉在了那支滚落泥泞、沾着血迹的南枝花簪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南枝花…… 十二年前那个血色黄昏，母亲发髻上被踩进泥里的……也是这种花！同样的洁白，同样被鲜血玷污！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猝不及防的剧痛席卷而来，几乎让他窒息。那深埋心底、刻骨铭心的画面——母亲倒下的身影、那朵凋零的南枝花——与眼前这支染血的玉簪诡异地重叠！冰冷的仇恨瞬间被一种更尖锐、更陌生的刺痛贯穿！
　　他猛地抬眼，再次看向那个被婢女护在身后、惊魂未定却强自镇定的少女——顾南枝。雨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几缕乌发贴在苍白的脸颊，那双眼睛……在经历了生死一瞬的惊恐后，依然清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和未消的惊悸，正直直地望向混乱的战圈中心，带着本能的悲悯。
　　沈烬的心，那片早已冰封死寂的荒原，仿佛被这双眼睛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乱的涟漪。冰冷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就在这时，萧昀那边已经得手！混乱中，张启元被一支淬毒的弩箭精准地射穿了喉咙，双眼圆瞪，带着无尽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倒在了车厢里。杀手们一击得手，迅速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在雨幕和混乱的人群中。
　　目标清除，任务完成。
　　沈烬收回目光，所有的情绪瞬间重新冰封，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放下几枚铜钱在桌上，起身，压低了斗笠，转身汇入四散奔逃的人群，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支泥泞中染血的南枝花簪，以及少女裙裾上刺目的血梅，像烙印一样，留在了他刚刚完成杀戮的、冰冷而空洞的心底。
　　细雨依旧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官道上的血迹，却冲不散那弥漫的死亡气息和新添的冤魂。顾南枝在苏晚的搀扶下站起来，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和失去主人的马车，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她弯腰，捡起了那支沾着泥和血的玉簪，指尖微凉。
　　苏晚捂着流血的肩膀，警惕地看着沈烬消失的方向，低声道：“小姐，方才茶棚里那个人……很危险。” 她没看清脸，但那瞬间弥漫开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杀意，她捕捉到了。
　　顾南枝握紧了手中的簪子，冰凉的血迹黏在指尖。她望向沈烬消失的方向，官道上只有混乱的人群和冰冷的雨丝。那个人……那个在混乱中如同礁石般冷漠的身影……是谁？为何……那惊鸿一瞥间，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会让她心头莫名地一悸？
　　她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个血雨腥风的清晨，被一支染血的南枝花簪，残酷地咬合在了一起。她更不知道，这个她下意识觉得“危险”的男人，将成为她生命中无法逃脱的劫数，带来比今日所见更痛彻心扉的毁灭。
　　沈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中。复仇的火焰在心底无声地燃烧着，只是这一次，那冰冷火焰的边缘，似乎沾染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却足以焚尽一切的温度。他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走向下一个复仇的目标，也走向了那个……他此生最不该遇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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