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

　　1.

　　“喂！”

　　宋姝被身后的喊声吓得清醒，手不禁颤抖了下，手中的画笔下一秒掉落在地板上，鲜红色丙烯颜料沾染在地板，血腥又怪诞。

　　“老师说十点前画室要关灯。”门口的人语气不耐烦地说道。

　　宋姝静静地低头拾起画笔，迟迟没有回应对方。

　　“聋子嘛！”

　　同行的朋友悄声在那人耳畔边诉说，静谧的夜晚里，话语都格外清晰。

　　“别管了，她每次来都是这样坐了一天……是精神不正常，之前老师说过她被人举报抄袭……”

　　“啊？嘶——这里可真冷啊，快走吧。”

　　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在暗中被不断提及，宋姝依旧无动于衷，像被赋予了生命的雕塑，遗世独立在空旷的画室。

　　灯被那人关了，盈盈月光披在她身上，仿若一件流动清莹的袈裟，衬得她清秀的脸庞更加苍白羸弱，背脊的骨愈发清瘦明晰，浅瞳死死凝视着面前的画板。

　　两年前，宋姝毕业设计《梦境》的作品爆火，变成了外界媒体大肆宣扬的天才绘画少女，也被网络赋予了新的称号——“梦境少女”。霎时间，宋姝也因此被推到公众场合面前，签约的向岳集团要求她去世界各地进行所谓的“表演”，而她只需要在空白的画板面前静静坐上一整天，“绘画”就算结束。

　　父母用盆满钵盈的钱庆祝这一高光时刻，殊不知，三个月过后媒体曝出关于她抄袭自己导师作品的文章，让她从摇摇欲坠到彻底落入深渊。

　　铺天盖地的谩骂与诅咒比她爆火时热度还要强烈，只是换了一个态度，她的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被逼迫跳楼过，被威胁自杀过，但最终活了下来。

　　神经紧绷在脑仁里，耳鸣尖锐，混乱闪光的场景仿佛近在眼前，宋姝又开始回想起那时候了。

　　肩膀被一个不重不轻力度按压，有人在拉回她的神智，“宋姝，今天是下元节。”

　　“嗯？”宋姝听到了话语，抬头看向身后的人，曾是她的心理咨询师苏岸，现在也算是她现今唯一的朋友。

　　她平复呼吸，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反问，“下元节？”

　　苏岸温温笑道，“你把画笔放下，先去吃饭，我慢慢告诉你。”

　　宋姝也听话照做了，“去哪儿吃饭？”

　　“一个一个问题慢慢来。”苏岸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语速不紧不慢，“这段时间不要再来画室了，你的状况不是很好。”

　　宋姝低头，地板上沾染的鲜红颜料变得暗沉，她木讷点头，“知道了。”

　　在路上，苏岸边开车边耐心解释下元节，“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这三官的诞生日这三天也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与下元节。”

　　宋姝对苏岸这些无厘头的科普早就习以为常了。她望着窗外街道上灯火辉煌，手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眼眸被灯光映照出通透清亮。

　　她不理解：“那有什么用？”

　　“农历的正月十五天官赐福、七月十五是地官赦罪，而今天的下元节，则是水官解厄。”稳稳停靠在停车位后，苏岸解开安全带转头对她说，“你的厄运或许会被水官解除。”

　　良久，宋姝才看向他道出，“苏岸，你什么时候喜欢卖关子了？”

　　“哈哈哈……”笑声响亮，苏岸也没过多停留在车内，他绅士地为宋姝打开了后座的门，轻敲车门，“请你吃海鲜大餐。”

　　两个问题都得到了回答，她才默然紧紧跟在苏岸身后，到了包间苏岸才道明用意：“名阳集团的副总回来了，他要见见你。”

　　她一口回绝，“不见。”

　　“晚了，他快到了。”

　　宋姝重重合上菜单，打开包间门起身准备离开时，撞上了一个人的胸口，她捂着额头闷声忍痛。

　　“小心。”

　　来人的声音温柔而沉稳，在宋姝看来还莫名的熟悉。

　　“李总，一路上风尘仆仆，辛苦啦。”苏岸屁颠屁颠上前招呼。

　　宋姝蹙眉望着那人，喃喃自语，“李御？”

　　被叫到的男人礼貌颔首，举手投足之间张弛有度，眉宇褪去她记忆中的意气风发，变得凛冽成熟了许多，他长得不算精致，但总归是她年少喜欢的模样。

　　他朝她淡笑，“幸好你还记得我。”

　　宋姝的绘画天赋从最开始并不明显，而她的父母也只是初中毕业的工人，经常外出打工，平时对她只知道成绩上的约束监督。

　　她们家拆迁过后，第一次搬离那个小镇在市郊区买了个不大不小的房子，为了让宋姝接受更好的教育，父母让宋姝参与各种补习，而她的心思大多都在隔壁的艺术少年宫里。

　　她喜欢绘画，上完了补习课，离母亲接她回去还有一段时间里，她总会悄悄跑去隔壁少年宫看绘画班级的课，教课的是一位老爷子，到后来又来了位兼职生协助。

　　兼职生第一天就发现了宋姝在偷看，第二天他就逮住了她。

　　宋姝以为他会把她交给负责人处理，连等一下回去被她妈妈骂的场景都想象出来了，没想到那位兼职生只是问她。

　　“你喜欢画画？”

　　宋姝意识过来，才重重点头，整个眼睛清明雪亮，“嗯！画很漂亮，比我学的任何课程漂亮！”

　　随后她整个身子耷拉下来，“可是我妈妈不让我去学，她说画画没用。”

　　那番话语本可以被当做小孩子的抱怨，不被在意，而那位兼职生只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告诉她：“我可以教你。”

　　闻言，宋姝坐直身子，不敢相信，“真的吗？！大人不能骗小孩子的，会遭天谴的。”

　　或许是她的威胁太可爱，兼职生被逗笑了，他问她，“你多少岁了，叫什么名字？”

　　宋姝立马跳下板凳，用骄傲的语气拍了拍自己胸脯，开始逐字逐句地介绍自己。

　　“我叫宋姝，宋朝的宋，静女其姝的姝，我今年十一岁啦。”

　　她挑眉，“礼尚往来，你叫什么？”

　　“我叫李御。”十九岁的李御。

　　他眼底满是笑意，调侃一句，“那我可以叫你松鼠同学吗？”

　　松鼠炸毛了，“不可以！”

　　李御说到做到，他帮她准备了所以需要的颜料和美术用具，他从最基本的线条教起，而宋姝的天赋也被一点点地开发，很多时候她会用许多李御意想不到的配色与图案组合成一幅画，这是宋姝独特的色彩。

　　宋姝也喜欢趴在窗口静静看着李御创作，用大量的颜料泼在白板上，坚定又细腻。

　　只是最后的作品他从来就没有带回去，而是会来一批西装革履的大人对着他的作品指指点点，最后和李御握手言笑，带走了他的作品。

　　宋姝看着被搬走的作品觉得可惜，上前抓住他的衣角，“李御哥哥你为什么要把画给他们？”

　　“因为他们喜欢。”

　　“我也喜欢。”

　　可是论喜欢的程度，谁都比不上李御本人，宋姝实在不明白。

　　他像如同往常那般浅笑，眼神晦暗不明，“这只是让我的价值得到更大的发挥，宋姝，这就是艺术啊。”

　　“哦。”

　　宋姝放开了他的衣角，在原地无措地搬玩手指头。

　　她还是不理解。

　　“李御哥哥！”

　　节假日提前放学，宋姝直奔去了校外的少年宫，她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今天的绘画成果，当看到李御的时候她才展颜憨笑。

　　“你看，我画得好看吗？”她清脆响亮的声音在走廊上徘徊回荡。

　　“嘘。”李御没有像往常那样夸奖她，蹲下耐心解释，“你先去凳子上坐一会儿，我和老师有点事情要说。”

　　宋姝对此乖巧点头，在转身的那一刻她听到了李御老师说的话，“李御，你出国申请已经……”

　　街道上开始下起了绵绵小雨，空气中有化不开忧愁，天空像被灰颜料晕染了水渍，一层深一层浅，变幻莫测。

　　宋姝摇晃着自己的短腿，静静地盯着窗户上的水珠凝聚又滑落的过程，还哼唱着今天学校教的歌曲。

　　“等很久了吧。”

　　李御打开门，把画卷展开观察了一番，是暖色调的，还点缀了大片的绿。他猜，“松鼠同学画的是春天吗？”

　　宋姝摇头，“不，是秋天！”她走向李御身旁，轻轻踮起脚尖指了指，“这些是秋天喜欢的颜色。”

　　倏地，她抬头盯看他，浓密细长的睫毛在轻微颤动，李御不明所以，弯下腰偏头询问，“怎么了？”

　　宋姝好奇问道：“国外的秋天和这里是一样的吗？李御哥哥要出国多久呢？”

　　她们班里之前也有同学突然离开学校，老师告诉她们，那个同学是出国留学去了，老师还让班里的同学一起欢送他，祝他“一路顺风”，这件事似乎是值得高兴的。

　　但她面前的人却没有笑，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事情的发展往往不会那么顺利，宋姝妈妈后来发现了她女儿上课心不在焉的问题。

　　“我送你去补习，花了那么多钱，你却跑去画画！成绩现在变得一塌糊涂，真是死丫头，白眼狼……”

　　妈妈尖锐的责骂尽落，宋姝试图捂住耳朵不去听，下一秒妈妈的巴掌就落在她的脸庞，仿佛是打翻的颜料肆意铺洒，随之鼻腔里滚烫的血液滴落，在地面绽开的血滴与眼泪相融。

　　她妈妈将所有的画都撕碎，把所有颜料工具都摧毁并丢到了垃圾桶里。

　　那日夜晚祥和清净，而她捂着脸呜咽哭泣，疼痛感久久不散。

　　……

　　“我妈妈不让我学画画了。”

　　红肿的半边脸在警告她，她不敢看向李御，怕看到失望的表情，“她说画画会耽误我学习，我成绩变差了。”

　　可能是太委屈，也可能是怕自己以后再也不能接触画画。她哭了起来，比那天被妈妈打的时候还要伤心，“可是我想画画，怎么办啊……”

　　李御抱着宋姝的脑袋，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安慰的话语夹杂着心疼，“不会的，你喜欢就去做，你妈妈只是现在不能理解你而已，我可以帮你。”

　　这些安慰，让她破碎的梦想再次被小心翼翼地拾起。

　　后来，宋姝十二岁生日那日，李御送了她一条长尾鎏金金鱼。

　　他温柔问她，“松鼠同学喜欢我送的金鱼吗？”

　　宋姝眼睛看着水里的金鱼都不带眨，异常兴奋。

　　“喜欢！”

　　它的尾巴像丝带，在水中摇摆不定漂浮，鼓鼓的腮帮很可爱。宋姝很喜欢，带回家后她向妈妈撒了谎，说这是同学送的礼物，也保证她一定会通过一中的选拔考试。

　　临近考试前几天，她画了一幅金鱼的画，在第二天放学准备送给李御时，却被她妈妈发现了。

　　“就是这个小子！就是你勾引我家女儿，她才多大啊，你就敢动她，啊！就是你教她不学无术！”

　　妈妈在那里大闹了一场，她用宋姝从未听过的最难听恶心的话让李御难堪，混乱间玻璃的碎片划伤了李御的手臂，而宋姝愣在原地，她不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的错还是李御的错。

　　为什么愧疚的情绪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最后为了息事宁人，妈妈得到了李御的赔偿金这事才算结束。可宋姝从此再也没能见到李御了，少年宫里的老师都用怜悯的目光看她。

　　为什么呢？

　　回到家里，宋姝发现那条金鱼死在了鱼缸外，干涸的身姿不再轻盈，她摸了摸他断裂的鱼尾，干燥不适。

　　她其实也明白，是妈妈杀了它。

　　自此，家里的经济条件莫名地变好，再长大一些，宋姝依旧会悄悄地绘画，当她学会上网后，也开始查找到了李御的身份。

　　金融行业名阳集团的独生子，三代从商，国内对他的报道也仅仅停留在当初被爆出诱拐未成年少女的负面新闻。

　　如今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回国，第一晚却只是低调地与她这个抄袭画者见面并且签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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