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引

作者:姜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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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药香初识 暗潮汹涌


      上卷 当归·归 第一章 药香初识·暗潮汹涌

      上海国际中医药博览会的展厅,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厚重的药香——清苦的黄连、辛烈的白芷、醇厚的熟地、微腥的虫草——千百种草木金石的气息交织缠绕,汇成一股古老而蓬勃的生命力。

      苏菘蓝像一尾灵活的鱼,在展位与展位间穿梭。她今天穿了件烟青色的改良旗袍,衬得皮肤莹白,发尾用一根朴素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随着她兴奋的步子轻轻晃动。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刚被泉水洗过的黑曜石,毫不掩饰对眼前一切的好奇与热爱。

      “妙妙,你看这个!”她停在一个展示珍稀矿物药的展位前,指着玻璃柜里一块泛着幽蓝光泽的矿石,“天然青礞石!古籍里说它坠痰下气,平肝镇惊,没想到能见到这么大块的实物!”

      旁边穿着马面裙的陈妙,无奈地推了推眼镜,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我的大小姐,您慢点成吗?这都逛了仨小时了,我腿都要断了!还有,这石头能治我的腿酸不?”

      “心浮气躁,肝火上扰,腿酸是表象。”苏菘蓝煞有介事地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陈妙手腕上,“嗯……脉象弦数,当服逍遥散加木瓜、牛膝,疏肝解郁,柔筋通络。”她说完自己先绷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整个人洋溢着一种能驱散展厅所有沉郁的鲜活劲儿。

      陈妙翻了个白眼:“得,苏神医,小的回头就抓药去。现在,能放我去那边咖啡续个命吗?纯西医的命!”她指了指远处飘着咖啡香气的休息区。

      “去吧去吧。”苏菘蓝笑着摆摆手,目光却早已被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展位吸引。那展位设计古朴大气,深沉的紫檀木为架,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打在展品上,背景是巨幅的山水画卷,流淌着静谧悠远的韵味。展位名匾上,四个苍劲的篆字——“江氏文藏”。

      一种奇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感,攫住了她的心神。脚步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

      展柜里,是难得一见的古籍珍本。有宋版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纸张虽旧,字迹却清晰如新;有明代的《本草纲目》初刻残卷,泛黄的纸页上留有先人研读的朱批墨点;还有一卷用特殊丝帛包裹的《雷公炮炙论》手抄本,隐隐透出岁月的沉香。这些承载着千年智慧的文字,无声地诉说着中医的源远流长。

      苏菘蓝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她在一卷名为《苏沈良方》的宋代医书前站定。这书与她祖上渊源极深,苏家祖传的手札里多有提及借鉴此书之处。展柜设计得略高,她微微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要贴上冰凉的玻璃,专注地辨认着书页上细密的蝇头小楷。

      “…………凡治伤寒,当先明经络,识表里……咦?”她正看得入神,试图分辨一段关于炮制乌头减毒的独特论述,那字迹却因角度问题有些模糊。身体下意识地又往前倾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清冽药香的微风。一个身影似乎也要靠近这个展柜。

      苏菘蓝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行小字上,完全没有察觉。就在她身体重心前移的刹那,脚下不知被谁无意绊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直直地朝侧前方倒去!

      预想中摔在冰冷地板上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撞进了一个带着凉意却异常坚实的怀抱里。一股极其清淡、却瞬间攫取了她所有感官的气息涌入鼻腔——那是顶级沉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尽时光的冷冽墨香。这气息陌生又熟悉,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脑海。

      “唔!”苏菘蓝闷哼一声,额头撞到了对方微凉的西装外套纽扣。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帮她稳住身形。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带着玉石般的微凉触感。

      “抱歉。”一个低沉清冷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音色如冰泉击石,听不出太多情绪。

      苏菘蓝惊魂甫定,慌忙抬起头。

      撞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年轻却又透着超越年龄沉静的面孔。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衬得眉眼愈发漆黑深邃。鼻梁高挺,唇线薄而清晰,抿成一道略显疏离的弧度。下颌线条利落干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是纯粹的墨色,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平静无波地看着她,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淡淡的审视。

      是江京墨。

      苏菘蓝知道这个人。或者说,整个上海乃至全国的中医药圈、收藏界,少有人不知道“江氏文藏”的继承人江京墨。家世显赫,背景深厚,本人却低调神秘得如同一个符号,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她只在爷爷收藏的某次高端拍卖会图录上见过他的侧影。

      此刻,这位传闻中的人物,正被她结结实实地撞在怀里。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和他眼底深处,那潭看似平静的寒水之下,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没……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苏菘蓝脸腾地红了,像染了最上等的胭脂,慌忙想从他怀里退开。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西装外套下微凉的手腕,那冷玉般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

      就在她彻底退开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如同淬了冰的针猛地扎进了她的太阳穴!

      “嘶——”苏菘蓝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眼前瞬间发黑。无数混乱的、高速闪过的碎片强行挤入脑海——

      刺鼻的硝烟味……呛人的尘土……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绝望的哭喊……染血的、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的手……玉坠……心口传来一阵被撕裂般的剧痛,绝望得让人窒息……

      “苏小姐?”江京墨清冷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苏菘蓝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令人心悸的幻象。视线重新聚焦,对上江京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她发现,对方扶着她胳膊的手并未立刻松开,那微凉的指尖似乎也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比她高出许多,此刻微微垂眸看她,那深邃的眼瞳里,除了最初的疏离审视,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捕捉的……困惑?仿佛也被什么东西瞬间击中,那潭寒水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翻涌。

      “我……我真的没事了。谢谢江先生。”苏菘蓝稳住呼吸,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残留的痛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迅速而彻底地退开一步,拉开了距离。刚才那些碎片……是低血糖的幻觉?还是最近熬夜看医案太累了?

      江京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过于明亮鲜活、此刻却因惊吓和残留痛楚而显得有些脆弱的神情,像投入深潭的一缕阳光,短暂地晃了他的眼。他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对方臂膀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蓬勃而温暖的生命力,与他自己微凉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这对比带来的奇异触感,竟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沉寂的冰湖深处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他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感觉,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疏离:“苏小姐客气。”他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样从未发生。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咳,”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菘蓝丫头,冒冒失失的,撞着人了吧?”

      苏菘蓝如蒙大赦,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穿着藏青色棉麻长衫、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笑吟吟地站在几步开外。老人面容慈祥,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她爷爷的老友,巷子口那家不起眼的“百草堂”店主——秦伯安。秦老手里端着一个古朴的竹节杯,杯口氤氲着温热的雾气,散发出一股独特而熨帖的辛香。

      “秦爷爷!”苏菘蓝像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走过去,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是我没注意。”

      秦伯安笑着摇摇头,目光在苏菘蓝略显苍白的脸和江京墨身上转了一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关切。他将手中的竹节杯递给苏菘蓝:“来,压压惊。刚配的当归茶,加了点红枣和麦冬,温而不燥。”

      “当归?”苏菘蓝下意识地重复,接过温热的杯子。那股辛香温煦的气息更加清晰,正是当归特有的味道。这熟悉的味道奇异地安抚了她心头残留的惊悸和脑海里的混乱碎片。她低头啜饮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带着那莫名的头痛也减轻了不少。

      “当归,补血活血,调经止痛,乃血中圣药。”秦伯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平和睿智,“其性温,味甘、辛。甘能补益,辛能行散,温能通脉。最要紧的是……”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苏菘蓝,又似不经意地掠过一旁沉默伫立的江京墨,“它能引血归经,导气归源。这人啊,心浮气躁的时候,或者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了眼的时候,喝上一盏当归茶,能帮你……守住本心,莫被浮云遮了眼。”

      “守住本心……”苏菘蓝捧着温热的茶杯,喃喃重复着,若有所思。刚才撞入江京墨怀里时那种强烈的心悸和混乱的幻象碎片再次浮现,却又被这温煦的药香和秦伯安意有所指的话语奇异地抚平了一些。她下意识地看向江京墨。

      江京墨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竹,侧脸线条在展位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他似乎对秦伯安的话毫无反应,目光重新投向了展柜里的古籍,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意外从未发生。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当归”二字被秦伯安清晰吐出时,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异样感,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猝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丝几不可察的抽紧。那是一种混杂着抗拒、排斥,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熟悉感。这感觉让他感到不适,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气味和话题的中心。他微微颔首,对秦伯安示意了一下,声音平淡无波:“秦老。”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展位内侧,与一位刚过来的、气质儒雅的老者低声交谈起来。那老者正是他的祖父,江氏文藏的掌舵人,江启源。

      秦伯安看着江京墨看似平静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捧着茶杯出神的苏菘蓝,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深意更浓。

      与此同时,博览会中心最大的论坛区,气氛正被推向高潮。能容纳数百人的报告厅座无虚席,甚至过道上都站了不少人。聚光灯打在主席台上那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身上。

      他正是东和药业大中华区副总裁,松本健太郎。

      松本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谦逊得体的微笑,微微欠身向台下致意,姿态放得极低,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精心设计过,充满了对东道主文化的“尊重”。他的中文流利标准,甚至带着一丝文雅的韵味。

      “…………中医药学,是中华民族贡献给全人类的伟大宝库,其深邃的哲学思想和丰富的实践经验,令我们东和药业深感钦佩,并一直怀着无比谦恭的态度学习、研究。”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温润平和,极具感染力。

      台下,不少国内的中医药专家、学者,包括刚才被苏菘蓝在心里吐槽过的赵教授,都频频点头,面露赞许之色。赵教授更是听得全神贯注,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然而,”松本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而带着一丝“忧患意识”,“我们也不得不正视一个现实。在全球化、现代化的浪潮下,传统中医药如何更好地适应时代需求,如何将其宝贵的经验,用更加科学化、标准化、国际化的语言进行诠释和推广,是我们共同面临的挑战。”

      他身后的巨大屏幕上,适时地播放着精美的PPT画面:现代化的汉方药生产线、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操作的科研人员、包装精美的“汉方”药品在全球各大药房上架的场景、各种复杂的分子式图表…………

      “东和药业,作为在汉方药领域深耕近百年的企业,深感责任重大。我们拥有世界一流的科研平台、成熟的全球化销售网络,以及对汉方药精深的理解。”松本的声音充满激情和“诚意”,“我们渴望,不,是恳切地希望,能与在座的各位中国同仁,携手合作!资源共享,优势互补!共同推动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走向世界,让‘汉方智慧’(PPT上特意加粗了这四个字)惠及全球更多患者!”

      他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未来的姿态:“这并非简单的商业合作,而是基于对传统医学共同的热爱与责任!是文化传承与发展的必然之路!东和愿以最大的诚意和投入,架起这座沟通传统与现代、东方与世界的桥梁!”

      “哗——”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热烈而持久。赵教授激动地鼓起掌,对旁边的同行感慨:“松本先生真是有远见卓识啊!这种合作模式,确实能解决我们目前面临的很多瓶颈问题!科学化、国际化,这才是中医的未来!”

      不少药企代表、甚至一些年轻学者也深受鼓舞,脸上流露出对合作前景的向往。松本站在台上,沐浴在掌声和聚光灯下,谦逊地鞠躬致谢,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有嘴角那抹弧度,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掠过一丝冰冷而志在必得的微光。

      报告厅后排的角落阴影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精悍男子,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正拿着微型摄像机,镜头无声地扫过台下几位重点人物的反应,尤其是那些流露出赞同和兴趣的面孔。他的耳朵里塞着微型耳麦,低语着:“目标人物(赵教授)反应积极……王总(指民营药企王总)也在认真记录……现场氛围良好,目标演讲效果达到预期。”

      苏菘蓝端着那杯温热的当归茶,站在论坛区的入口处,将松本的演讲和台下热烈的反应尽收眼底。秦伯安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留下她独自一人。那温煦的药力还在体内流转,平复着她先前的不安,却也让她此刻的感官异常清晰。

      松本那番慷慨激昂、充满“诚意”的演讲,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尤其是“汉方智慧”那四个字被刻意强调时,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得她耳朵生疼。

      “呸!”她忍不住对着那个万众瞩目的身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地啐了一口,秀气的眉毛紧紧拧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反感和警惕,“糖衣炮弹!裹着蜜糖的毒药!说得好听,什么资源共享,共同发展?骨子里还不是想把我们的好东西都变成他们的‘汉方’!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凭什么要挂上他们的标签才能走向世界?”

      她想起爷爷苏守仁偶尔提起某些国际“合作”时,那忧心忡忡又隐含愤怒的眼神。想起家里那些记载着无数先人心血和秘方的泛黄手札。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直觉在尖锐地报警:这个松本健太郎,绝非善类!他那谦恭有礼的表象下,藏着的是贪婪的獠牙!

      她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打字,给正在咖啡区“续命”的陈妙发消息:妙!气死我了!那个东和药业的松本,在台上大放厥词!什么‘汉方智慧’,什么‘共同发展’,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看他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糖衣炮弹!绝对的糖衣炮弹!中医的根在中国!需要他们来‘诠释’?!

      信息刚发送出去,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表弟远志”。

      苏菘蓝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林远志急促又带着浓浓焦虑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药材市场: “姐!不好了!药材产地!出事了!”

      林远志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弦:“云南文山!三七!还有甘肃岷县的当归!好几片主产区的道地药材,这几天突然被一拨神秘买家以高出市场价快三成的价格,疯狂扫货!有多少收多少!药农们一开始还挺高兴,可那些买家只收不卖,囤得死死的!现在市场上有价无市,好多等着进货的药厂和医馆都急疯了!价格眼看着要飞上天!”

      他喘了口气,语气更加焦灼:“关键是,我打听了,那些收药的人,路子很野,背景摸不清,但隐隐约约都指向……指向那个东和药业!姐,这不对劲啊!他们这么搞,是想掐死源头吗?咱们医馆刚进的那批三七,价格就比上个月翻了一倍!这样下去,普通老百姓还怎么吃得起好药?”

      苏菘蓝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刚才对松本演讲的愤怒和直觉的警兆,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残酷的现实印证了!博览会上的高调宣言,老家药材产地的疯狂垄断囤积……一明一暗,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商业行为,这是赤裸裸的、瞄准中医药根基的掠夺!

      她下意识地看向论坛区主席台。松本健太郎刚刚结束演讲,正风度翩翩地走下台,被一群慕名而来的学者和商人簇拥着,脸上带着谦逊温和的笑意,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赞誉,仿佛一个真正致力于文化传承与合作的慈善家。

      那笑容落在苏菘蓝眼中,却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贪婪。

      “我知道了,远志。”苏菘蓝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这事绝不简单。你先帮我盯着点,有什么新动向立刻告诉我。特别是那些神秘买家的线索,想办法挖一挖。”

      挂断电话,苏菘蓝深吸了一口气。展厅里浓郁的药香依旧,却再也无法让她感到最初的兴奋和安宁。空气中仿佛弥漫开无形的硝烟。

      她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江氏文藏”展位的方向。隔着攒动的人头,她看到江京墨正安静地站在他祖父江启源身边。江启源似乎在和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中医交谈,神情郑重。而江京墨只是沉默地听着,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愈发冷峻。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隔着人群,远远地望了过来。

      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火花,没有温度,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寂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海天交接处那一片压抑的铅灰色。

      苏菘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她移开目光,低头看着手中竹节杯里还剩一半的当归茶。温热的辛香气息再次萦绕鼻端。

      “守住本心,莫被浮云遮眼……”秦伯安温和而睿智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将杯中温热的液体一饮而尽。那独特的辛香混合着微甘微苦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化作一股沉静的力量,缓缓沉入心底。

      博览会依旧热闹喧嚣,人声鼎沸。但苏菘蓝知道,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已然拉开了序幕。而她,苏家的女儿,一个热爱着脚下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生长出的草木智慧的小中医,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城市。白日里喧嚣的博览会早已落幕,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编织着都市繁华的假象。

      远离主街的深巷里,却是一片难得的静谧。巷子深处,一块古旧的、饱经风霜的木质招牌在昏暗的路灯下静静悬挂——“百草堂”。字迹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韧劲。

      店门虚掩着,泄出一线暖黄的灯光和淡淡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混合药香。

      店内,秦伯安正独自一人。高大的、顶到天花板的紫檀木药柜占据了整面墙,无数个小小的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手写药名标签。空气里弥漫着甘草的甘甜、陈皮的微辛、茯苓的淡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仿佛能穿透所有气息的当归的辛香。

      老人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动作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其中一个抽屉的铜环。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背影和布满岁月沟壑的侧脸,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在灯影下显得异常深邃,仿佛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过往。

      他的手指抚过抽屉边缘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陈旧刀痕,动作微微一顿。浑浊的眼底,瞬间翻涌起滔天的血色巨浪——

      震耳欲聋的枪声!刺鼻的硝烟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妇人凄厉绝望的哭喊!少年惊恐瞪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冲天而起的火光吞噬着熟悉的房舍!一个穿着破烂军装、面目狰狞贪婪的身影,带着扭曲的狞笑,步步紧逼……还有……还有那最终响起的、决绝而悲壮的碎裂声……以及漫天飘散的、混合着浓烈药味与血腥的尘埃……

      “呼……”秦伯安猛地闭了闭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如同窒息的人重获空气。他用力攥紧了手中的软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下,青筋虬结。好一会儿,那汹涌的浪潮才被他强行压回记忆的深渊。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他缓缓走到靠窗的八仙桌旁。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木盒,盒子里垫着深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小片残破的布料。布料早已褪色发黄,边缘磨损得如同锯齿,上面依稀可见几针粗糙的、深色的绣线,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类似伞形花序的植物轮廓——那是当归的花序。

      秦伯安伸出苍老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残破的绣线,动作珍视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指尖传来的粗粝触感,仿佛连接着遥远的时空。

      “当归……”他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悲怆、深沉的思念,以及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早已融入骨血的沉重守护。

      “快了……孩子们……就快了……”他抬起头,目光透过蒙尘的窗玻璃,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那眼神,不再仅仅是温和睿智,更添了一种洞悉命运的深沉和笃定。仿佛他早已看到了暗流之下涌动的风暴,也看到了风暴尽头,那薪火相传、当归已归的微光。

      窗外,一轮清冷的弦月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淡淡的、如霜似雾的光辉。夜风穿过巷弄,吹拂着“百草堂”门口那串小小的风铃,发出几声细碎而清越的叮咚声,如同来自遥远过去的低语。

      而那片承载着血泪与誓言的当归香囊残片,在灯下散发着微弱而执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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