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传说

作者:木支木歆鱼归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一章缘衍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是个浑然一体的球,而人们便在球的表面繁衍生息……”
      是日,落花河北,川阳城里,天翳翳,下着瓢泼大雨……是个睡觉的好天气。莜老师毫无起伏的声调逐渐湮没在磅礴的雨声里。白梅学院是川阳四大学院之一,其中学子个个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人言道,“川阳城里千万家,无人不识‘白梅甲’”。白梅于各级设甲、乙、丙、丁四班,甲班独领风骚,冠绝同级,而其中学生更是皆人中龙凤、多世家子弟,年年如是,年复一年,遂成人们口中所向披靡的“白梅甲”。
      然而优秀归优秀,上课配不配合是另一回事。就像此刻,白梅一级甲班笼罩在蠢蠢欲动的氛围里,同学们或盯着窗外的滚滚墨云发呆,或在课桌底下窃窃私语。莜老师边踱步边一本正经地讲解着世界古代史,棒读般的腔调一如既往地淡若白水煮鸡,从讲台下三十来个少年的左耳朵进、右耳出,然后完美地和雨声一起化作了背景音……
      她走着走着,突然在一张书桌前停下了脚步,那念咒般的解说也随之中断。神奇的是,教室里的众人立即感应到背景音发生了变化,盯着窗外的人们转过头来,窃窃私语的人们抬起头来,所有的目光很快聚焦在那张靠前排的书桌,还有那具瘫在桌面的人形身上。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这下有好戏看了……瓜子分我点。”涟用手肘顶了顶同桌。
      窗外落下一声闷雷,紧随其后又是片刻寂静,再然后寂静被打破了。
      “洛!你这死猪!小子你翅膀硬了嗯?特么当着我的面睡觉,怎么敢的,啊?”
      说着,她手中的戒尺擦过洛的猪前蹄,重重地打在桌面上。
      “嗯……嗯?”洛擦了擦口水,努力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缓缓抬起头来。一道闪电划破灰天,他看见腰间的皮带、白衬衫的纽扣,往上是挺拔的双峰、领口伸出纤细柔软的脖颈,再往上是血色的嘴唇和……一对黑眼圈,还有一张闪电光里苍白的俏脸。
      伴随着姗姗来迟一道惊雷,洛脱口便是一声鬼叫。
      “哇——鬼啊!惹啊……”鬼叫戛然而止,是因为莜被吓得倒退两步,反手给他的脑门来了一尺子。
      “噗……”涟一个没忍住把刚入嘴的瓜子仁喷在了前桌的头发上,手一抖瓜子洒了一地,只好一边憋笑一边伏下身去捡。众人看得津津有味,此时一个个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使劲憋笑,咳嗽的咳嗽,猪叫的猪叫。没错,莜老师上课也好,平日里讲话也好,无不是有气无力波澜不惊,唯有骂人时特别带劲儿,像个活人。更别说莜还是白梅学院里公认的大美女。她一开口骂人,那真是眉头一皱百媚生,教室上下顿时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就说一级甲班的少年们每天兴冲冲跑来学校上课,一半是为看这美人一怒,也毫不为过。然而看归看,谁也不敢跳出来主动求美人一怒于己身,也不敢在幸灾乐祸时笑出声。毕竟莜是学院作为底牌的承道者之一,也不知她传承了怎样的能力,反正她的戒尺抽人疼得钻心剜骨、直击灵魂,挨过的都说好,绝对不奢求第二遍。
      因此实际上,一级甲班可以说是白梅有史以来最听话的一个班。班主任莜言出法随,遮天蔽日,若是放在平日里又怎么会有这般乱作一团的景象。可毕竟今日非平日,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
      “传道日”。
      “呜……疼疼疼,老师对不起,老师我错了……”洛泪眼朦胧,捂着额头求饶道。
      “咳咳,那什么……上课睡觉是吧,那你来讲讲,我刚说的,很久以前的天地是什么形状?”莜抚摩着手中的桃木戒尺,暗自寻思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呃……”洛看着那双在戒尺褐红色的光滑表面来回摩挲的纤纤玉手,咽了口唾沫,“……天圆地方?”
      “呵。”纷乱的闪电在阴翳的天空中浮现,辉映着莜老师和蔼可亲的微笑,“……手伸出来?”
      啪——“啊!!”啪——“哦!!老师不要——”啪——“啊呃——疼啊……呜呜……”洛的惨叫回响在磅礴的雨声中。
      “嘁。坐吧。知道错了没?”洛偷瞄一眼莜没有表情的脸,捧起自己受伤的左手,哭丧起脸,可怜巴巴地点头。“老师打得好吗?”洛点吸溜着鼻子,点头如捣蒜。“下次还敢不敢了?”洛点头……啪——抽击的回响如投石入水,激起圈圈幸灾乐祸的窸窣声。俯身边拾瓜子边看戏的涟一个激动间猛地抬头,脑袋哐当一声撞在桌沿,疼得眼泪汪汪,仍忍不住,只好扑到同桌怀里偷偷笑个不停。苓看着再次洒落一地的瓜子,无奈地笑笑,静静地抚摸着怀里抖个不停的同桌那一头顺滑的红发。
      “嘁,疯婆子。”洛在莜转身的瞬间收起哭丧脸,揉着红彤彤的左手,冲着那款款离去的背影小声嘟囔道。
      “哎呦,小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懂不懂!”茯隔着过道探出他那结实的上半身,小麦色的帅脸上带疤的左眉一挑,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他推了推挺拔的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在我们业内,这可是至高的奖励啊!”
      “啧。”
      厚跟鞋的踏踏声停下了,又一声惊雷乍至。茯意识到是自己的嗓门太大,笑容瞬间凝固了。“老、老师啊,我……”
      “哈哈!欸嘿?活该!让你说这么大声!接受正义的……诶,不是!?”
      啪——洛再次委屈地捂着自己的额头。“哎呦,不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打的我呀?”过道对面的茯拼命捂着自己的嘴,已经快笑疯了。
      “哎呀。老师我啊,就是看你不爽呢。”莜瞪了洛一眼,掩着嘴,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忽然,她收起笑容,长叹一声,静静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出神。教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依然磅礴的雨声。
      “喂?老师……你还好吗?”洛揉着红红的额头,弱弱地问道。
      莜转过头来,看看手中的戒尺,看看洛护着额头的手,总算忍住没再赏他一尺子。“唉……”她环视一周,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的哀伤。
      “也对。”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莜抬起头来,“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吧,今天是传道日了。下午不论如何,道府都将与现世连通,传承大典便正式开始……”莜再次看向窗外的白雨灰天。十六岁那年,凡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会获得一次得到传承的机会。在各地的道坛上,现世与各个道府的通道每年会开启一次,年满十六岁且未获得过传承的人都有资格立于坛上,接受仙师们的遴选。一位仙师坐拥着一座道府,道坛上一座道府敞开的大门,便对应着一位仙师的青睐。日后,你将承其道,也将承其名。然而世人眼中的道,自然分高低优劣。传道日是人生的分水岭,承道之高下,别如天壤。
      “在座的各位都将是承道者了……”莜回身迈开步子缓缓向讲台走去,厚跟鞋踏踏的回响在一成不变的雨声里格外清晰,“从前的日子,拼的是头脑与体魄,你们读书习武,一路过关斩将,终于脱颖而出,在这里齐聚一堂。真的……很不容易。”莜在讲台前停下脚步,眼神里露出一闪而过的黯淡。“但我们的世界很残酷。上面的那些老头子总是讳莫如深,但我今天偏要说!传道,就是第二次投胎,再聪明的头脑,再健硕的体格,过了今天,都可能变得一文不值!”莜的声音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心性也好,觉悟也好,所有可能把握的变数,你们都已经做过努力,剩下的就是命了……呵……活了这些年,听过无数曾经的天之骄子,到最后发现天赋不足,没能获得对应的传承,终被家族除名的故事。从前虽有所感触,但充其量也不过当作笑谈。如今……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我们朝夕相处了近一年,我这才真正体会到那些故事的沉重。不知此去,你们中又有多少人能够留下……可既然曾相聚在此,便是缘分所至,我想说的是——不论结果如何,希望你们今后都能够相互照拂。倘若力有未逮,也至少别做落井下石之事。”莜的声音又开始剧烈地颤抖,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戒尺,努力挤出笑容。“不论结果如何,你们也永远都是我墨莜的学生。”
      一如既往的黑眼圈、白面皮,一反常态的炽热言语,吐露出美人的冷脸下,那颗真诚而纯粹的心。所有人都沉默了,听着窗外的雷声雨声自顾自地奔流。
      这疯婆子偶尔也会干点人事嘛。洛望着滚滚流动的乌云,暗自想道。
      “好了,看大家也没啥心情上课。今天就到这里,都散了吃饭去吧。”莜恢复了往常毫无起伏的语调,“都好好休息,下午两点在教室集合……”
      “好耶!吃饭去咯!”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保护世界的和平,为了不听到更多肉麻的话,洛第一时间跳了起来,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跑。
      “洛!你特么给我留下!其他人,赶紧滚蛋!”
      “啊?凭什么……”
      “闭嘴!你再走一步试试?”
      ……
      窃笑的人群稀稀拉拉地向门外流动。“哈哈哈!傻子!”涟一手搭着苓的肩膀,一手捂着笑疼的肚子,经过时不忘撂下问候。“还得是你,嗯嗯!”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拍拍洛的肩膀,大摇大摆地挥手告别。洛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他站在原地委屈地和莜静静对视。
      那双顶着黑眼圈的杏眼惬意地眨巴着,长睫毛扑闪扑闪,洛看见莜小嘴一歪。
      不是?笑了?这疯婆子绝对笑了!欺负老子还给你乐上了,我……洛在心里狠狠地扯着眼前这张欠兮兮的漂亮脸皮。
      “人走得差不多了……洛你过来。”莜伸了个懒腰,向杵在一旁的洛招招手,径自坐到椅子上。
      “欸嘿嘿……莜姐姐有何吩咐呀?”洛搓着手靠近。
      莜看着洛额头上的红印子,忍不住又歪了歪嘴。后者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挫败感。正当洛苦思冥想该如何反击之际,莜抢先开口了:“……你昨晚干嘛去了,上课这么困?”
      “翻云覆雨去了。”洛露出邪里邪气的奸笑。
      “哦这样。”莜仰头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好家伙。洛心头的挫败感膨胀了一倍。“唉。其实今天的传道,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莜扭头看向窗外,雨声渐小,乌云正散去,漏下几缕温润的天光,“你我都是平民出身。当初我本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过活,却凭武道才能和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一举跨越万人,轻轻松松就进入了白梅乙班。看不惯我的人很多,但没人真正动手,所以我也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继续混日子。至于后来又交了好运,得到不错的传承,赐姓墨,得到赏识,眼红的人都敢怒而不敢言,我才能活得像今天这般自在。而你呢,表面这副德性,背地里却比谁都努力,老师我其实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你放心,天道无情人有情,倘若……”
      不知为何,洛明知眼前的疯婆子满腔好意,可听着听着却越发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停停停,打住!打住!老师啊……看不出来原来你话还挺多。感情您叫住我就是为了凡尔赛一通……不过老师您放心,您一定是看错了,我一点都不苦,我可比您还天才。这些年我好吃懒做、无恶不作,照样躺着进甲班!倘若今天苍天无眼,大不了回家种田!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行告退了啊,老师再见!”洛说完长出一口恶气,一身轻松,转身就要跑,却被莜一把抓住。
      莜的嘴一张一合,声音还没发出来,耳朵先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听我说完。啧。”她话说到一半卡住了。为了给不尊重师长的学生一点教训,而绝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莜抄起桌上的桃木戒尺就给洛的肘子来了一下。洛被打傻了,连惨叫都忘了发出。
      “咳咳……你听好了。我们班剩下三十二个孩子都内心纯良,这是你的福分。可是其他三个班里,早有世家子弟看不惯你一个平民骑在他们头上。倘若下午你得到的传承太差,被移出甲班、甚至被学校劝退,难保不会被他们欺负。所以我想说的是,你被移出甲班之后,还来找我,我们家的酒楼生意不差,你以后就当个店小二,由我罩着,至少能保你衣食无忧!”
      “……老师啊,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我是注定要被上天抛弃了啊。至少等结果出来吧。真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哈。”洛揉着自己被莫名其妙抽了的右臂,试图趁机挣开莜的手。他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真的在关心自己,但——还是吃饭要紧。
      “诶,别急。你先答应嘛。就说是如果、如果啊。”
      “老师、老师……莜姐姐!你先放手、放手啊……你、你对我平白无故这么上心,不会是——馋我身子吧!”
      “别跟我贫嘴!嘁。行。不识好歹。你这贱骨头,就该传承一口碗,上街乞讨去。”莜再次看向窗外。俩人鬼扯的功夫,天已经放晴了,染上清澈的湛蓝,并没有彩虹。“本来想放你去的,现在我改变注意了。走,在你退学当乞丐最后注定走投无路低声下气求我接济之前,让老师请你吃一顿。”
      “哈?不是、老师,我是你的学生啊!你、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等、等等,我走,我跟你走还不行吗……老、老师!姐姐!疼啊!你快放手……”
      ……
      川阳城南,白梅院西,梅花巷是有名的美食一条街。雨后初霁,石板路上的凹凼被雨水填成一湾湾浅浅的水洼。行人们收起伞,街上又变得熙熙攘攘起来。
      “卖糖葫芦喽——”
      “嘿呀,昨晚东城的公墓又被掘了,苍石老爷子差点被气疯……”
      “诶,你听说了吗,南天门的女将军可惨了,被断了一手一脚,连眼珠子都被挖掉了,年纪轻轻就成了废人一个……”
      “唉,最近川阳不太平啊……”
      莜拉着洛穿越形形色色的人群,在漫无边际的谈笑声中向染梅酒楼走去。
      “老师啊,你快松手吧,要是被同学看到了影响多不好啊——”
      “呵。这不是怕你逃跑嘛。我都不在意你计较什么。”莜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回答道。
      二人穿过热闹的街巷,在一栋二层的木质建筑面前停下了脚步。洛仰头看去,门框上方挂着“染梅酒楼”的黑金招牌。而后,他被莜依然紧握不放的手拽着,跨过浅浅的木门槛,踏入店内。
      “桕儿!今天我带客人来,上桌好菜!”莜一进门就用她苍白的声音冲着柜台喊道,“还有酒也别忘了!”
      柜台后的门帘里,一个十岁出头模样儿的小姑娘探出扎着双丸子的小脑袋。她左顾右盼,发现了角落里已自个儿落座的莜,立刻满脸欢喜。“好——”那颗脑袋嗖的一下消失了,只剩下原地还在摇摆的门帘,“小芪姐快来啊!莜姐姐回来了,要请客吃饭呢!还是个男……”
      小小年纪嗓门还挺大……洛忐忑不安地在莜的对面坐下,顿时感觉大事不妙。俩人面面相觑,良久无话。洛只觉得对面毫无顾忌的视线刺得自己浑身发毛,可又没办法盯回去。毕竟即使是自己这样内心纯良的小男孩,和这双熊猫杏眼对视久了也难保不会出事。视线往下偏又难保不会被当成变态。洛不想出事,也不想当变态,于是只好盯着老师人畜无害的白皙额头。莜似乎察觉到了洛的不安,贴心地出言安慰:“别急。菜马上就好。”
      “不是,老师啊,我之前就想说了,你……们老师这么大热天,要穿这么厚,不难受吗?”洛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吐槽咽了回去。
      莜听了,抬起胳膊在自己身上左右打量一番,又抬起头把洛上下打量一番。今天是传道日,要求教师穿制服,学生着院衫。制服和院衫都由学院定制,统一发放。白梅的院衫分两套,一年级统一为背后印着银白色梅花的黑色T恤。升入二年级后,学院会给甲班的学生每人另发一套背后印着烫金色梅花的白T,作为身份的象征。而老师的制服是全身套,男女相同。一双可以小幅度自由改变大小和样式的黑皮鞋、左裤脚印着烫金梅花的西裤、黑皮带、白衬衫,外加一件背印烫金梅花、前缀一字盘扣的新中式黑外套。每逢正经的重大活动,学院多半会下达统一着装的要求,以彰显白梅风貌。
      “哦,你说这个。我们的制服和你们的院衫都是灵器啊,冬暖夏凉。我们大热天西装革履,你们不是一样大冬天一件短袖吗?你……之前上课又没听?”
      “哦哦,原来如此……”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他正烦恼如何接下话头之际,救世主出现了。那丸子头的小姑娘——桕儿,推着一台轮椅,缓缓向这桌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个看上去和莜年纪相仿的女人。白皙的脸,齐肩的中长发,水灵的眼睛,眼神里却流露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仿佛历尽沧桑后的……淡然。洛定睛看去,发现不止是年龄,她与莜在容貌上也有几分相似,只是前者散着发,后者绑着大麻花辫,还有一对黑眼圈作掩护,才让人一时难以看出。
      “姐姐,难得回来吃午饭啊?这位是……”轮椅上的女人和莜简单寒暄后转头用警惕的目光看向隔桌而坐的洛。
      “哦。这是我班上的学生,叫洛。”莜平淡地说完,又转头向洛介绍道,“喏,洛,这是我妹妹芪,是这间酒楼的老板娘。”
      “芪姐姐好……”
      芪点点头,然而目光却丝毫不见松懈。她悄悄瞥了瞥姐姐的脸,一如既往什么也没看出来。多年的相处下,芪对自家这位冰皮面瘫有胜于常人的了解,却依旧无法将面无表情时的她看透分毫。这时,一个丫头跑过来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了些什么。芪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原本警惕的眼神变得更加凝重了。
      “芪姐,我替你打听过了,街上好多人都看到说大姐和这位少爷手牵手走呢……”那丫头是这么说的。
      哦?老牛吃嫩草……芪来回看看桌上相对而坐的俩人,陷入沉思。姐姐天真善良,怕是被花言巧语哄骗,才涉险染指这有伤风化之事。可倘若确实情真意切、你情我愿,姐姐这多年单身,也算是……不行,且待我试他一试!
      洛看到芪那犀利的目光向自己直勾勾地盯过来,警惕已完全升级成敌意了。洛吞了口唾沫。只见那芪咧嘴露出一瞬间的冷笑,洛顿时感到寒意发背,汗毛直竖。
      “姐姐啊,我跟你说。”芪温和而无奈看着莜的脸,而后轻蔑地把下巴朝洛微微一偏,恶狠狠地说道,“这种小白脸,看着可爱,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骨子里十有八九不是个好东西,可要记得防着他一手啊。”说完,她斜睨着洛,那神情仿佛是在看一滩泥巴。
      才刚见面呢,真是清新脱俗的问候。感情……这姐妹俩都是俗世奇人,一个喜欢□□,一个喜欢恶语伤人。洛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便陪着苦笑。他的内心此刻百感交集,却唯独生不起气来。精神病人,宽容以待。他心想,笑容中不知不觉间掺进了几缕佛光。
      哼。看这反应,倒像是个老实人。可若不是老实人,其城府之深,心性之沉,令人生畏,断不可留!洛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芪看着自己的眼神中突然又添几分敌意。
      “好了。放心。是个人都知道,这家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莜看着洛说道,嘴角一歪。正当时,店小二一声吆喝,饭菜上桌了。又有一个丫头吭哧吭哧抱来一坛酒。“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二位,先行告退了。”笑了……芪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莜的脸,又转过头看了看一头雾水的洛,眉头稍稍舒展了。“我走了哈,姐姐。”换了个语气再次和莜告别,她向桕儿打了个手势,后者微微颔首,便静静地推着轮椅离开了。
      “来。吃吧。这顿我请你的。”莜说着,抡起坛子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碗酒,而后自顾自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唔……那我就不客气了。”洛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终于可以平平安安地吃饭了……
      从结论上来说,洛高兴得太早了——当他吃着吃着终于如梦初觉般发现事情不对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老师!喂!老师!别、别再喝了!你下午还要带队……给我——拿来……”洛惊觉大事不妙,一个激灵跳起来,试图从莜手里夺过酒碗。可莜死活不肯放手。“嗝、没、没事,再来、一口……”酒碗在饭桌上空一来一回,洛一个不留神,被莜连人带碗一把拽过,扑倒在桌沿。碗里的酒摇荡着,洒出不少,全泼在莜的胸前。“嗯?嗝、看你、干的好事……”莜凑得很近,一脸怨怼地说道。扑面而来的酒味呛得洛直往后逃,却被莜一把按住。这疯婆子……力气是真大……洛挣扎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莜慢慢逼近。光顾着躲熏天酒味的洛这才发现,眼前的女人另一层面的危险。湿哒哒的衬衫,亮晶晶的嘴唇,潮湿的下巴,淌着酒汁的嘴角,潮红的脸再加上迷离的眼神……洛本以为自己历经磨练十六载,早已练就坚不可摧的钢铁心脏。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那层铁皮在真正的美色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洛咽了口唾沫,睁大了眼。莜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呼出的酒味也越发呛鼻……
      多年以后,洛在回忆往事时承认道,他这半生本算是了然无憾,可硬要说的话,唯一的遗憾便是那天,那午后,那酒楼,自己幼小的心灵、天真的期待落空,终究没能够……呜呜呜。
      “芪儿……嗝、这次……姐姐一定会、保护好……你,呵呵……”莜陶醉地笑着,一手揪着洛的头发,一手抚摸着洛的脸。可怜洛老脸一红,心脏怦怦直跳,却始终没能等来下一步。一阵清幽的茶香飘来,正打的火热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循香望去,只见芪乘着轮椅缓缓靠近。
      “原来……是这样。”芪在桌前停下,挥袖间,将缕缕幽幽的茶香化作阵阵淡绿的云霭,汇入莜的眉心。“……芪儿?”莜怔怔地望着芪翩飞的衣袂,只嘟囔半句,便摇摇晃晃地倒下去。洛从痴呆中回过神,慌忙伸手去接,却被芪抢先将莜一把抱过。芪温情脉脉地笑着,无奈地摸摸姐姐的额头,转而抬头恶狠狠地瞪了洛一眼。
      “喔喔,刚才那绿光是?”
      “嘘!小声点,没见过世面的,那是掌柜的道能……”
      “你们都安静!待会再说,没看到有瓜吃吗?”
      角落里的动静引得酒楼里的食客纷纷探头探脑。芪环视一周,叹了口气,招了招手。桕儿会意,松开轮椅的把手,帮着把莜重新在座位上安置好。莜趴在桌上沉沉地睡着,脸上得红晕已消散殆尽。“芪姐姐,你把老师……”“嘁。轮得到你来担心么?”芪没好气地回答道,不耐烦地敲了敲轮椅的把手,“还愣着干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去屋内——桕儿,你留这看好姐姐!”
      “哦……”洛弱弱地答应一句,战战兢兢地推着轮椅向柜台后的帘子走去。半路他忍不住回头一瞥,看见角落里的莜依然沉沉地睡着,而桕抄着一双不知从哪来的筷子,正狠狠地抽着几个好奇看客的脑袋。兴许是看错了,那几个看客整齐地蹲在地上,似乎一脸享受的样子。
      “都叫你别担心了,我还会害自己的姐姐不成?”穿过帘子来到里屋,芪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听好,我名为芪,道姓为染,传承的道能便是这茶香清风,封入坛中可以加速酿造,风香拂面可以醒酒。”芪说着,竖起食指,一小缕淡绿色的纤云便随声盘旋其上,散发出幽幽的茶香,“这能力虽能醒酒,但在运作过程中也会同时消磨醉者的精神。姐姐喝得烂醉,醒酒自然要多耗费些精神,估计一时半会是醒不了了。”
      “至于你……”芪收起指尖的清风,直勾勾地盯着洛的眼睛,“我老听人说,你这年纪的男孩子,一个个都是小头控制大头,最爱自作多情,老以为人家女孩子会无缘无故喜欢上自己……”
      “不是?你等下?”洛一听话头不对,慌忙打断道。
      “怎么?你敢说你刚才没动心?”
      “……你继续。”
      “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你最好早点认清现实,好作后面的打算。”芪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外。她的目光飘得很远,一直飘到回忆里面。“姐姐和我都是平民出身,我们的父母死得早,靠着城主府的接济过活,也勉强算是衣食无忧。姐姐活得潇洒自在,也对我很好,可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态度。我想要争气。所以我拼命地努力,最后如愿以偿成为了‘白梅甲’,而姐姐则轻轻松松进入白梅乙班。我知道有很多世家子弟不满姐姐一个平民,却躺着就骑到了他们头上。现在想来,其实我也有些嫉妒,有时甚至还期待着,他们能给这样的姐姐一点教训,好让她拿出真本事来。也许正是这样的想法遭来了报应吧,我低估了那些世家子弟的卑劣——哪管你靠的是不是踏踏实实的努力,单单是以平民的身份与他们同列,便足以为罪!那年的传道日,我给班主任展示了自己的道能后,立刻就被撵回家了,说是第二天院长会正式找我谈话。我估摸着是要被劝退,便识趣地离开学院,回到家中。可姐姐却因传承强势,还被怀疑隐藏了部分能力,由院长亲自客客气气地‘请’去喝茶了。晚上我越想越委屈,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哭。老院长不是什么好东西,勾结世家、营私舞弊、包庇恶行。他的侄子与我同班,凭着几分俊俏的长相和叔叔的权力,便四处沾花惹草、行事霸道。平日里我对那公子哥爱理不理,不曾想那晚他竟携人夜袭报复。我哪里打得过白家的传承。他们把我按倒在地,撕烂了我的裙子。我要跑,他们便打断我的腿……若不是姐姐回来得早,我就已经……”芪的声音开始颤抖,扶着轮椅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她长出一口气,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着。反而是姐姐抱着我哭了很久。后来的几日,我在恍惚中度过。只记得姐姐带着我四处奔波,求医、讨公道。求医的结果嘛,你也看到了……”芪故作轻松地拍拍自己的大腿,“至于公道,世上本没有的东西,又上哪里去讨……”天光静悄悄地透过玻璃,洒在漆红的木桌上。饭桌上食客的喧嚣仿佛来自很远,像是一块从极地漂来的冰,在这天光里静静地消融了。芪沉默了半晌。
      “呵……再后来的事,其实你也应该听过。”芪继续说道,“从恍惚中缓过来后,我变得很害怕,晚上常常从梦中惊醒,满身冷汗。我害怕白家的公子哥卷土重来,害怕老院长,害怕学院……姐姐为我担心得魂不守舍,可我就是怕啊,怎么也停不下来……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白梅的老院长、白家……洛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感到背后一寒,睁大了眼睛。“城南尸潮案……”芪默默点了点头。“那天晚上,风雨大作,姐姐睡在我身边,一直拉着我的手。第二天醒来,白家老院长一支被尸潮袭击、府邸上下无一生还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那尸潮实乃战死的川阳城守军,都算是红家的人。城南尚未安葬的炎城军尸体一夜间全部失踪,第二天又在白家支系已化为焦土的院落中找到。一同被找到还有府邸上下老小——包括老院长本人的——焦尸。至于案子的真相……老院长身死后,白家的另一支系掌权,白梅换了新院长——也就是今天这位。新院长上任,白梅接手调查,对外宣称真相是巫鬼作祟,控制尸潮偷袭了白家府邸,老院长迟归为时已晚,孤身奋战,击杀妖祟,却因重伤而不治身亡。一方面,许多人怀疑真相牵扯白家的内部斗争,不敢深究;另一方面,老院长一脉本作恶多端,如今家破人亡,也有不少人暗自叫好。于是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芪抿了抿嘴唇,“但我总觉得……那天早上,姐姐拿着报纸笑着对我说,坏人都死光了,我可以不用做噩梦了。可她的眼神和笑却让我有些害怕,仿佛她早就知道会有事发生。神奇的是,我后来真的不再做噩梦了。新的院长像是个好人,或许是对我们心怀歉疚,她不仅重用了姐姐,还暗中支持我开办了这家酒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事情全部过去,谁也不再提起。我有时候会想,兴许尸潮是姐姐为我而做,转而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很好笑。可是我真的觉得,这一切都好诡异。为什么姐姐露出那样的表情,为什么新院长会对我们这样好,为什么事情平息得这么快,为什么姐姐很少再笑了……我时常想,是不是所有的这些,其实都是大梦一场。我没得到好传承,我弄断了腿,我的仇人死了全家,我依然活着……都快得我来不及反应……你说,我到底是倒霉还是幸运呢?”芪缓缓转过头来。洛迎着倾泻而下的天光,看见她通红的眼睛和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感到心头一紧。他意识到,刚见面时自己从她眼里看见的,与其说是淡然,不如说是一种麻木。而这份麻木,就在刚刚、在这里,消散殆尽了。此刻,坐在他洛面前的,只剩下一个委屈的大姑娘。
      原来当年之事的背后竟有这样的故事。洛想起早上莜老师的肺腑之言,或许对于从前的她来说,世家天才陨落的故事真的是“笑”谈吧,毕竟他们正是害的自己妹妹落得残废的凶手。妹妹曾经看过的绝望,恨不得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都经历一遍。然而如今为人师表,遇见了我们,莜亲眼见到世家子弟不同的一面,不得不做出改变。那么她该去恨谁呢?
      “听了这么久,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的……”芪擦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算了,总而言之,姐姐看来还没从当年的事里走出来。”你自己不也是吗。洛在心里嘟囔道,一言不发地听着,“她觉得对不起我,而你是平民出身,长得还挺好看,这才让她在你身上看见了我的影子……”
      “等会!你就是想趁机夸自己好看是不?难道不应该是因为‘我和你一样发奋图强并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后如愿以偿挤进了甲班’才对吗?”
      “你敢说,我不好看?”
      “……你继续。”这都哪跟哪。洛发现眼前的人和莜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还真像是亲姐妹那回事。
      “呵。说了这么多。”芪浅笑了一下,微蹙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既然姐姐中意你,那我也相信你。相聚是缘,倘若今天你被老天唾弃,今后便由我们为你遮风挡雨。”
      洛愣住了。为我遮风挡雨吗……洛的心里始终留着一席空位,等待着真正重要的东西住进。若要问这些年的努力和一往无前是为了什么,洛会回答,是为了不后悔——当找到了那真正重要的东西、心被填满时,有力量去守住。洛呆呆地看着眼前背光而坐的女子,从她瘦削的肩膀、单薄的身子里看见了嶙峋的白骨,从她背后的光里看见茕茕孑立的莜。他感到一阵揪心,却又感到一阵温暖。自己茫然向前伸出的双手,突然间终于触到那思寻已久之物的边缘,一如天涯游子回到故乡。
      “一个个只知道咒我,就不会说些好话吗?”洛回过神来,挠挠脸颊,移开了目光。
      “呵。也是。还是先等尘埃落定,嗯——”芪说着,伸了个懒腰,“走吧。推我回去。”洛轻轻扶过轮椅的把手。
      二人穿过帘子回到桌旁,发现莜还在睡。喧闹的厅堂顿时安静了几分,邻桌的几个好事者又开始探头探脑,被桕儿恶狠狠地瞪了后,方一脸满足地收手。洛想上前摇醒莜,却被芪拦下。后者端详着莜的睡脸上深深的黑眼圈,心疼地摇摇头:“让姐姐再睡会儿。你……背她回去。”
      “不是……惹呃——好的。”洛捂着自己被拧红的手臂。
      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迷迷糊糊的莜搬到了洛的背上。“惹,好重……啊——”洛感觉仿佛是一座泥山糊到了自己身上,真心话脱口而出,可还没说完就又在脸上挨了芪的狠狠一拧。芪抬起手,轻轻捋了捋莜的鬓发。“走吧,别迟到了。”她边说边挥挥手,“劝你别趁机占姐姐便宜,也别把她丢在半路!万一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拼命!”
      “知道啦——”我哪敢呢。洛把后背的烂泥女往上颠了颠,便跨出门槛向外走去。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放下。芪望着洛的背影,在心中念叨道。她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那个原本健康而快乐、纯粹而倔强的女孩。可我已经回不去了,所以作为代替,你要平平安安的。这便是我们的救赎了。芪叹了口气,望向天空,天空把大半送给天花板,又把大半送给对面的楼房,只留下薄薄的一角,流淌着雨后的湛蓝。
      ……
      可恶啊,这疯婆子是真的重……洛停下脚步歇了口气。他抬头看天,天空是蓝色的旷野,零星跑过几朵绵羊。洛不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他明白这对姐妹都把话在心里憋得太久,缺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只是川壅而溃之时,自己恰好路过罢了。然而,这路过,便是缘。
      洛发现自己已回不去了,不是指学院。回院的路还长,可总会走完的。他却不希望它走完。背上的人很重,重是重,可是……真不戳啊。洛感受着背上传来的体温,耳畔匀称的呼吸,还有缕缕发丝拂在脸上,痒痒的很舒服。至高的奖励吗,还真有点那味儿了……倘若有朝一日要成婚,果然还得是老师这样的。他暗暗想道。所以老天啊,我不想回家种田了。一生一次地,请你让我,功不唐捐。我才能够保护她,保护她们,不再受难了。
      洛感到心脏怦怦直跳起来。他把莜轻轻向上颠了颠,摇摇晃晃地向学院走去。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缘衍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970098/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