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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韫珠藏
福慧长公主十八岁生辰宴这日,雪下得格外大。
雪落进宫阙间,覆得朱墙翠瓦一抹浮白。不过平旦,日与夜交替之际,昼夜交替的微光刚漫过宫檐,揽月宫阖宫上下却已忙碌起来。
脚步声簌簌交错,忙而有秩,须臾功夫,主殿卧房门前的长廊下便立了两列宫人。
大宫女珊瑚踱着步在两列宫人间转了一圈,仔细清点漱口净面的用具是否有缺。
廊下寒风卷着雪沫,宫人们皆屏息垂首,直到屋内传来一阵细弱的窸窣响动,珊瑚才悄悄松了口气。她小心地从门缝挤进去,反手合上门挡住钻缝的冷风,快步踱到炭火炉旁添了些新炭。
“什么时辰了?”玉蓁打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坐起身。
“回殿下,刚过巳时。”
才巳时。
玉蓁不满地甩了甩手,平日何时这么早起过,年年生辰宴,回回都一样,没点新鲜东西,还偏偏赶在冬日,她最不爱过冬,酷寒天气总会把她养的花冻死。
见她不说话,珊瑚知她心中所想,招手唤人进来,边伺候玉蓁洗漱边温声哄着:“陛下正面见安邸使臣,午后会一同来赴宴呢。”
提及使臣,玉蓁清醒不少,睡意消了大半。
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今年使臣来访恰好赶在她生辰这几日,不知道会送些什么新奇玩意儿。她早前听宫人说安邸前些年开出新矿山,挖出来的全是成色顶尖的赤玉。
这样想着,玉蓁提起精神气来梳妆打扮,四五个宫人围着她簪发梳妆,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屋里炉火烧的旺,玉蓁两颊被烘得泛着浅粉,一裹上银狐裘便迫不及待推开门。
冷风腾得灌进来,卷过裙角,像一尾轻袅袅的白蝶,翩跹着掠过雪地。玉蓁低头摸了摸袖角,触感柔软轻盈,落在雪上隐隐透着细碎的光。
虽不防寒,着实美丽。
她轻轻一转圈,发间步摇、腕上手钏,珠玉相碰叮呤咣啷十分悦耳。
玉蓁满意极了,走路都觉着神气。
周遭夸赞惊叹之声不绝于耳,她扬了扬下巴,心想,安邸使臣指名道姓要进献云纱给玉瑾萱,哼,她能穿出什么好?
揽月阁到宴厅没几步路,玉蓁原想走过去,好让阖宫上下瞧瞧她的新衣。迈出宫门方惊觉,这场雪不紧不慢下着,却也一刻未停,此时已积到能没过鞋尖的厚度。
步撵四方蒙着厚重的棉帘,把寒风隔开,圈出一方温暖的小天地。玉蓁倚着坐靠,边听珊瑚念话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扒着桔子。
珊瑚的声音温婉动听,甘甜的桔汁浸透指尖,她听得昏昏欲睡。
正讲到南边有两家乡户为了一瓢水打官司的故事,玉蓁听得无趣,叫停了。
“这谁写的本子,真是胡编乱造,孟渚泱泱大国三面环江,最不缺的就是水。”
“许是安国人编撰的?”珊瑚望向她手心那颗剥了一半的桔子,“话本和这批桔子,都是前些日子...带回来的。”
话间微妙地停顿。
前些日子从安邸回来的?
玉蓁品了一瞬,脑子里立时浮起一个烦人的名字。她牙齿一酸,觉着这桔子顿时难吃的要死,掀开条缝把吃一半的桔子抛下步撵,仿佛沾了脏东西似的急忙净手。
呕。
难怪一股狗味儿。
想到今天或许还要见到那人,玉蓁的神气消了大半,怏怏地瘫了一路。等到了宴会厅,就随手抓来个小太监问:“世子来了吗?”
孟渚王侯将相众多,最不缺的就是世子,但福慧长公主会挂在嘴边的世子只那一人。
小太监大气不敢喘,快速道:“回殿下,萧世子在偏殿同陛下面见使臣,尚未出席。”
“你看见他,就同他讲。”玉蓁咬牙切齿道:“忙完赶紧滚,别在我生辰这日找晦气。”
“是...是。”
寒冬腊月,小太监硬是惊觉额间冒出了些微冷汗。
宴厅内乌泱泱立了许多人,玉蓁收起梆硬的拳头,解下大氅,昂起头走进去,架子端得十成十。
福慧长公主的生辰宴不是人人都能来的,到场的个个都是人精,出门前家中早都千叮咛万嘱咐过,来回无非两句话。
别招惹福慧长公主。
碰上了就使出毕生所学夸她。
于是玉蓁听了一路的夸赞,有官职诰命在身的便装模作样点点头,对宫人仆从便抛两粒金瓜子。她记不住这些朝臣命妇,公子小姐的脸,只单独挑了几个格外嘴甜的问了问名字,不过大抵也是转头就忘的。
她的座位被排在龙椅下第一排的席位,对面便是当今后宫最得荣宠的贵妃。玉蓁对此十分不满,往年从没人能同她并列席位,因而没给贵妃多少好脸色看,自顾自落座了。
瞧见这一幕的各家人精们心里有了数,更忙不迭地把五花八门的好听话一箩筐一箩筐往玉蓁跟前堆。
但玉蓁却已听厌了。
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想热闹时要有人,想清净了就想让人都滚。
珊瑚瞧出她不耐烦,正要寻个借口把人打发走。门口传来一阵熙攘之声,围在玉蓁跟前的人退潮似的让出一个缺口。
“世子,萧世子,殿下说今日风雪大,让您忙完就早些离宫以免夫人惦念啊世子,世子——”
小太监焦灼又隐隐带着些绝望的嘶哑声音传进殿内,拨弄丝竹的乐人被这动静吓得弹错一拍,旋即慌乱地追上。
玉蓁眉心突突直跳,面上神情有些挂不住,拧起眉,循着声音看去。
来人一身黑,在满殿的锦衣华服中,竟透着几分凌厉的压迫感,眉尾入鬓,狭长的眼尾却飞着笑意。
就是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不太利索,权因右腿上还挂着个面如死灰的瘦小太监。
“殿下......奴才拦不住......”
自然是拦不住的,也不可能原话照搬,只是他不直说,人家也大抵能猜着原话是什么模样。
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这狗。
玉蓁胸口剧烈起伏,指节捏得发白,却又强压着怒意,撕破脸只会坏了自己生辰的好心情。干脆不理他,伸手摸过桌案上一串新鲜荔枝,慢悠悠地剥着。
萧引霜弯身把小太监拎起来放置一边,长臂一伸,从她指尖夺走那串荔枝。他无视周遭剑拔弩张的气氛,四下无人般慢慢剥开,将果肉放在玉蓁身前的小案上。
“听闻殿下不爱吃臣带回来的东西,那这个,也不必吃了。”
玉蓁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在“算了同只会乱吠的黑犬计较什么”和“忍不了好想赏他两耳光”之间,选择抓起桌案上的荔枝砸了过去。
萧引霜微一侧首避开凶器,评价道:“脾气见长。”
“萧溯!”
见他竟敢躲,玉蓁恼怒更甚,端起酒盏就要泼过去,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压在盏口边缘。
“阿福,适可而止。”
玉蓁一怔,惊觉四下早已乌泱泱跪了一地,这才不情不愿放下酒盏:“皇兄,你又帮外人!”
玉浮冰在主位上落座,挥了挥手,地上的人才战战兢兢地起身,各自回到座位,只是目光仍忍不住往这边瞟。他看着气鼓鼓的妹妹,眼底含着笑意:“那若让阿溯变成自家人,便不算皇兄偏颇了?”
“大可不必。”“我才不要!”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拒绝,玉浮冰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看向玉蓁:“那你倒说说,对阿溯哪里不满意?”
哪里不满意?哪里都不满意!
玉蓁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被这么一问脾气上来了,从见到萧引霜开始她的好心情就彻底没了,索性袖子一甩,耍起了小脾气。
“这个荔枝、酒盏、坐席,还有他!”抬手一指,愤怒道:“我都不喜欢!”
听见这话,玉浮冰朗声笑了起来,四下的人精们也跟着赔笑。玉蓁却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愤愤入席,余光里那人还在原地立着,在满堂哄笑中,唇角渐渐扯成一条直线。
生辰宴并未因这小插曲中断,丝竹声再起,觥筹交错间,安邸使臣捧着礼盒入席,说着半生不熟的孟渚话,送上玉蓁惦记许久的赤玉。玉蓁听着周遭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吉祥话,心情好转,接连喝了好几盏果酒。
“阿福,来。”
听见玉浮冰唤自己,她提起繁复的裙摆,一路曳地小跑过去。
从自己的座位到龙椅,不过数十步,耳边同她问安的声音络绎不绝,掺杂丝竹笙箫与觥筹交错的叮当声。眼前是烛火明晃、华灯璀璨,万千光影里,映出一派热闹的盛世景象。
待她跑到近前,玉浮冰顺势把手边一碟芙蓉糕推过去。玉蓁咬了一小口,糕粉过于甜腻,皱着眉推开:“好难吃。”
不知是不是喝太多酒,玉蓁总觉得眼前景象有些摇晃,晕晕乎乎伏倒在兄长膝上。
乐声好吵,胃里胀得想吐,萧溯好烦。但是兄长身上很暖和,龙椅就是好坐。这样想着,玉蓁咧嘴笑了两声,抬手摸了摸龙椅。
没有哪一天比现在更开心,她想,做长公主真好。
见她眼神涣散,已然有些不省人事,玉浮冰冲萧引霜招了招手。
“这孩子一喝多了便头痛,回宫路上若是闹起来,又没人管得住。”
萧引霜听出他言下之意,瞥一眼醉鬼,语气带着几分不情愿:“陛下怜惜宫人,可知臣的命也是命。”
话虽如此,他还是走上前将玉蓁背了起来,悄悄从宴厅后门绕了出去。珊瑚连忙抱着银狐裘跟上,撑开伞遮住落在玉蓁发间的雪。三人在前面,揽月宫的宫人乌泱泱地跟在身后不远处。
雪仍是没停。
萧引霜背着人,耳畔呼吸声又轻又浅。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原本走得四平八稳,脚下忽然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软物,咕叽一声裂开,滑溜溜的汁水瞬间沾在靴底。
若非他反应快,及时稳住身形,此时玉蓁早该一头载进雪里了。萧引霜稳了稳身子,待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气得笑了两声,晃了两下手臂想把背上的人颠醒。
珊瑚见状急忙挡在玉蓁身后,生怕摔着她。拉扯中不小心触碰到玉蓁的手背,指尖一片冰凉。
见她面色肃然,萧引霜心跳骤然一滞,急忙停下动作。
雪还在落,无声地落在他的发间。
不知什么时候,背上的人早已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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