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见南山

作者:点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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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n ice.1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嘀——”

      一声电子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清晰得如同冰层断裂的脆响。是密码锁解开的声音。

      紧接着,是锁舌回缩,“咔哒”,门扉被推开一道缝隙。

      蜷缩在沙发深处的陈悠,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她从那悲恸耗尽、浑噩交织的浅眠中惊醒,心脏在早已一片荒芜的胸腔里,不合时宜地、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喉头泛起血腥的涩意。

      是幻听吗?是过度悲伤与愧疚催生的虚妄回响?还是……绝望濒临尽头时,大脑自欺欺人编织的最后慰藉?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交错的泪痕早已干涸,紧绷着皮肤,像戴上了一副脆弱的面具。视线因长久的哭泣和室内昏暗而模糊不清,只能茫然地,带着一丝不敢深想的惊惧,投向玄关那片浓郁的阴影。

      门缝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凝固在那里,如同从风雪中剥离出的剪影。

      是……许南山。

      他……回来了?

      陈悠的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大脑瞬间被抽成真空,所有翻腾的思绪、所有沉甸甸的情绪,连同那灭顶的悲伤与迟来的、噬心的钝痛,全部冻结、坍缩,只剩下眼前这个难以置信的身影。她死死地盯着,目光近乎贪婪又充满恐惧,仿佛要用尽全部力气,辨别这究竟是神明垂怜的奇迹,还是地狱对她最残酷的戏弄。

      他穿着一身湿冷的黑色骑行服,肩上、发间,甚至浓密低垂的眼睫上,都沾染着未及融化的细碎雪晶,在玄关感应灯吝啬投下的微光里,闪烁着冰冷而脆弱的光泽。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周身裹挟着室外凛冽的寒气,脸上没有惯常的从容,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只是一种极度复杂、仿佛被巨大冲击震散了魂魄、尚未归位的空茫与僵滞。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目光沉沉地落在沙发里那个蜷缩着、狼狈不堪的她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暴风雪前压抑的海面,下面翻涌着惊愕、疑惑、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后怕?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冰冻结在这方寸之间。

      最终,是许南山先动了。他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压抑在胸口的浊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短暂显形,又迅速消散。他反手,轻轻将门扉合拢,将门外那个风雪肆虐的世界彻底隔绝。然后,他弯下腰,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缓,脱掉了沾满泥泞与雪水的沉重骑行靴,换上室内柔软的拖鞋。

      整个过程,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未曾须臾离开过陈悠。

      他朝着客厅走来,步伐不似平日的沉稳笃定,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者特有的虚浮,以及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屏息的凝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他走到沙发边,并未坐下,只是将手中那件同样浸润着湿寒之气的骑行外套,随手搭在旁边的扶手椅上。

      接着,他转身走向一旁的洗手间。很快,他手里拿着一条洁白柔软的干毛巾走了回来。

      他径直走到沙发前,然后,做出了一个让陈悠心脏再次被狠狠揪紧的动作——他单膝,缓缓地跪了下来,就跪在沙发前那片柔软的地毯上。这个姿势,使得他的视线能够与她蜷缩着的姿态基本持平。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古典的谦卑与温柔,与他此刻一身风雪、略显狼狈冷硬的形象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反差,也让陈悠本就混乱如麻的心绪,瞬间掀起了更汹涌的惊涛骇浪。

      他抬起手,用那条干净温暖的毛巾,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开始擦拭她脸上早已干涸却依旧狼藉的泪痕。动作很慢,很专注,指尖隔着柔软的棉质纤维,传递过来自室外的微凉,和他本身不容忽视的、属于活人的体温。毛巾划过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地宣告着——这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活生生的,带着一身未化的风雪,跪在她的面前。

      “怎么还没睡?”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寒冷紧绷而沙哑低沉,却又刻意放得极其轻软,像一片羽毛,试图拂过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等我吗?”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却依然锋利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陈悠心中那扇摇摇欲坠的情感闸门。从下午到此刻,所有积压的恐惧、绝望、悲伤、愧疚,以及看到他安然归来的、那无法言说的、混杂着巨大庆幸与更深重负罪感的复杂情绪,如同被压抑已久的熔岩,轰然爆发!

      新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决堤,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更加难以控制。不再是无声的流淌,而是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此失控的惨状,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个在茫茫雪原中迷路已久、终于被找到却已受尽委屈和惊吓的孩子,除了哭泣,再也做不出其他反应。

      许南山看着她这副模样,擦拭眼泪的动作顿住了。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闪过一抹沉重的痛楚,以及一丝……了然。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试图用言语安慰,只是沉默地、异常耐心地继续跪在那里,任由她哭泣。仿佛在用这种无声的、近乎陪伴的姿态,分担着她那滔天的、却无法言说的痛苦。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微弱了些,陈悠那崩溃的哭声才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精疲力竭的抽噎。这时,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试图转移注意力的、近乎汇报工作般的平铺直叙:

      “今天……差点就回不来了。”

      这句话,像一块坚冰,“咚”地一声投入陈悠刚刚平息些许的心湖,让她瞬间止住了抽噎,猛地抬起头,用那双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而又茫然地望向他。

      许南山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一边继续用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沾满泪痕、冰凉僵硬的手,一边用那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缓缓叙述:

      “和贺博他们汇合后,一开始还算顺利。雪天骑行,视野差些,但路况勉强可控。按计划进了枫叶谷,你知道那条盘山路,弯急,坡陡。”

      “在一个U型急弯,入弯前,我照常减速,准备压弯。”他的语速很均匀,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就在车身开始倾斜的那个瞬间,前刹……突然失灵了。”

      陈悠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急剧收缩。前刹失灵!在覆着冰雪的U型弯道上!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都凝固了,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不是完全抱死,”他描述得极其专业,冷静得像在分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技术故障,“是一种……诡异的、间歇性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力道反馈。”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更精准的词汇,“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卡住了,又猛地弹开,根本无法提供稳定的制动力。”

      陈悠的心直直沉了下去,沉入无底冰渊。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她动的手脚,她精心计算过,让那个关键部件在特定的压力与低温环境下,会出现这种足以致命的、间歇性失效。

      “车身瞬间失控,向外侧甩出去。对面刚好有车下山,大灯晃眼。”许南山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陈悠却仿佛能透过这平静的语调,看到他当时视线中那迅速逼近的死亡阴影。“那一刹那,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全力控制后刹,身体拼命向弯心反压,试图抢回一点轨迹……”

      “轮胎在雪和冰的混合物上打滑,几乎完全失去抓地力。我能感觉到整个车身都在剧烈颤抖,像一匹彻底脱缰、发疯的野马。视线里,是迅速拉近的护栏,还有护栏外面……黑沉沉、望不见底的山崖。”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目光似乎穿越了眼前的虚空,回到了那个与死神擦肩的瞬间。陈悠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的寒冷和恐惧攫住了她。

      “当时以为,肯定要交代在那里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近乎虚无的自嘲弧度,“可能是运气还没用光,也可能是平时练得多,肌肉记忆起了作用。在最后几乎要撞上护栏的前一瞬,不知哪来的力气和角度,硬是把车身往回掰了一点点,后轮擦着护栏过去,火星都溅起来了。”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骑行服手肘外侧的位置,那里果然有一片明显的、带着摩擦痕迹的污损和轻微的破损。

      “车是彻底失控了,斜着撞向了内侧的山体,‘砰’的一声巨响。”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回忆那巨大的撞击带来的震动与轰鸣,“我被惯性狠狠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头盔磕在什么东西上,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陈悠的心脏随着他的叙述,也仿佛经历了一遍那惊心动魄的翻滚与撞击,紧缩着,疼痛着。

      “等我终于停下来,躺在冰冷的雪地里,第一个感觉是冷,刺骨的冷,仿佛血液都要冻住。然后才是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他缓缓说着,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更让人揪心,“贺博他们吓坏了,冲过来。我当时动不了,以为自己骨头断了。”

      “他们叫了救援,把我弄上车。躺在救援车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还在不断飘雪的天空……”他的声音到这里,终于有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波动,带着一种深沉的、劫后余生的恍惚,“脑子里晃过的,竟然是出门前,你站在玄关,看着我离开的样子。”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陈悠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心有余悸的庆幸,深入骨髓的后怕,还有一种让陈悠无法直视、仿佛要将她吸入其中的、深沉如海的东西。

      “我在想,如果我今天真的没能回来……”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重量,缓缓敲打在陈悠那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你怎么办?”

      “幸好,我回来了,而且,没受太严重的伤。”他补上这句,语气轻描淡写,却像最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中了陈悠内心最深处、那名为恐惧与愧疚的毒瘤。

      她猛地低下头,泪水再次决堤,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无法面对他这样的目光,无法承受他这样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问题。他知道了什么吗?他怀疑了吗?还是……这只是他劫后余生,下意识的、不经意的感慨?

      许南山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无法抑制的、充满了痛苦与悔恨的哭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没有描述被送到医院后详细的检查结果(幸运的是,除了多处严重擦伤、肌肉拉伤和轻微的脑震荡迹象,并无骨折或内脏损伤),也没有提及那辆几乎报废的杜卡迪被拖走时,他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疑虑与了然。

      他只是沉默地,再次用毛巾,轻轻包裹住她冰凉颤抖、指节泛白的手。然后,他伸出双臂,将蜷缩在沙发里、哭得无法自抑的她,连同她怀里那只被惊醒、不安地动弹了一下的猫,一起,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坚定,拥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还残留着室外的寒意与风雪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固有的清冽味道,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机车金属与机油的冷硬质感。这个拥抱,不像以往那样带着明确的占有欲或情热,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安抚,以及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深切的后怕与珍视。

      陈悠僵硬地被他拥抱着,脸颊被迫贴在他微带湿气的骑行服胸口,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本能地颤抖,但他胸膛之下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砰,咚,砰,咚——却又像一道道穿越迷雾的鼓点,震动着她的耳膜,也震动着她的灵魂。

      这心跳声……如此真实,如此有力。

      它没有停止。它跳动着,回来了。

      而她,这个亲手策划了一场失败谋杀的共犯(哪怕只是她自以为的“独自策划”),此刻却被这个本该逝去的“受害者”,拥在怀中,承受着他劫后余生的体温,和那或许只是她一厢情愿解读出的“珍视”。

      巨大的荒谬感、强烈的负罪感、失而复得的虚脱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恐惧……种种极端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纤细的神经彻底撕裂。

      她在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灵魂里所有的黑暗、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罪孽,都借着这滚烫的泪水冲刷出去。

      许南山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更紧地拥住了她,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洗发水香气的发顶。他闭合了一下眼睛,浓密睫毛上未融的雪粒,终于因室内的温暖化作了细微的水珠,如同泪滴,悄然滚落,无声地洇入他与她相贴的衣物之间。

      窗外,夜深如墨,风雪未歇。而这个漫长的夜晚,注定无法轻易翻篇。那场失败的“意外”,像一道淬毒的裂痕,已深深烙在他们之间,再也无法假装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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