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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灯
永乐大典修禊而成的时候,帝都的花还没有败。
满城风雨抱着腰往皇城根下钻,未得天颜便先一步行走人间。每一块泥青板子下面裹着藓,那是寒冬未开的冻棱。秋月霜气一压,硬生生闷得像冰烧过一般。此刻开得最烈的也许是桐花,稀稀拉拉将人间遮得密不透风,拉帮结派一吼,卖完力气再如死灰一般沉到护城河底好好休息。衣带水向来是百姓人家的浣衣水,脂粉,头油什么的,再搅和上桐花,香味只增不减。
这一天黄昏,照旧满城落花催,熙熙攘攘走到阳关道,懒懒一拐,被小孩子抓了正着。抓花的孩子生的小巧白胖,料想是个机灵鬼,名字叫做狗蛋儿,大名玄僻少有人熟。
白面袋儿将花凑到两个鼻孔前,猛的一吸,腥辣味直冲天灵盖,他装模作样地呕了两下,脚步轻得像团棉花。这小胖子飘了半天,开心得不像样子。
“主子!花!”
狗蛋儿努力扯着调子往院子里喊,里面的主人也许是耳背,三四五六声也不见出来迎。狗蛋儿努了把嘴,耷拉着头,心事重重地窝在门口啃窝头,一口下去被半个拇指大的枣核咯到了牙。
疼的钻心剜骨,狗蛋儿吸溜口水拧着眉,差点就要咧咧了,冷不丁挨了一巴掌。
他拧过身,乌漆麻黑一个大影子挡在面前,狗蛋儿作势要讨债,手还没伸,就被那人一把捞起来,连带着抢了他那半块窝头,颇有滋味地嚼了起来。
红鼻头瞪着大人,不怎么服气的样子。
白堤吃完略略舌头,不依不饶要狗蛋儿给他亲一口。
“哥你怎么这样!”
白堤乐了,道:“你哥我就这样。”
说是哥哥,倒也算不上亲哥,是大了三岁,在一个狗窝里被抱回来的小可怜儿。
眼见撒娇无果,小孩好奇心又转了一圈,他偎在白堤肩膀上,向照影里面望,开腔:“我……今个听婶娘说……”
白堤料到:“说什么?”
小孩把脖子收回来,不再望了,游丝一般说着:“以后就没有蜜果羹吃了。”
“馋鬼~”
白堤打横抱把小孩带进府里去,离开是主子的决定,浮萍无根而固,他早已习惯,至于去哪,他只管听天由命。
这宅子倒算不上光彩夺目,几十年风风雨雨下来,此刻倒也算保养得当,主心骨一般矗立。
白堤进去把小孩放下,恭敬行了礼。
他伏着头,等受训。
座上那人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说不上风雅,半只手掌着酒盏,不言语。
此时正是风声最紧的当口,几百双眼睛盯着门缝里的肉,改易储君的声音越来越高,犯了圣人忌讳,打轿回府之时可是有他受的,虽说这人一向不在乎言语之痒。
可是,多了,总是要烦,是这么个理儿吧?
他抿了口酒,右眼皮抽抽地厉害,“我说二位能不这么看着我吗,给我看出一身毛来!”
堂下站着的一大一小面面相觑,使劲给对方递眼色,“你惹他啦?”
这会儿正犟着劲,虽说也不知道他们主子抽的什么凤,反正气氛说不上不太好。那边张牙舞爪就一掀门板,“咣当”进来一人,手里还拎着一只死鸟。
这不识相的,姓顾,大名宴白。
病秧子懒懒看了一眼,眼皮倒是不跳了,心也快不跳了,他附和:“这畜生两眼一闭还没入轮回呢,就被你劫了道煮来品味,下辈子投了胎必定要怨憎你半生。”
顾宴白愣了片刻,“嗤”地一声笑出来,“沈霜安,这畜生是圣人托薛流明捎来的信,你怎么还想着吃。”
薛流明好玩弄些虫鸟,捉来驯养,时间一长,这些畜生倒也通起人性来,再加上薛流明此人能说会道,为人颇有一套,很是得圣上青眼,说一句朝中新贵也不为过。
顾宴白知道沈兰深很是难受,跟着叹了口气,鼓励道:“大帅,往好处想,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顾宴白没再嘲笑,径自把那死鸟掉转过来,袖口伸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顾宴白掌心出现一个小纸筒。
沈兰深脑袋向后仰,吐了口气,不太想接那封信。拿脚趾头想都知道,老皇帝又在催他回京,说是关切深重,拆开讲就是威胁。
沈兰深接过顾宴白递来的催命书,横看竖看,好险要气出病来,身子一歪,碎在珠塌前。
几绺辫子挡住那张俊脸,顾宴白一个没拦住,沈兰深就开始破口大骂。
“我当是一场梦,扯了旗子要给我唱大戏,左一个死谏右一个下诏狱,我看他有几个脑袋够他玩的!”
“不过一个青州,折了五千人还捎带上我一支兵,梨花儿带雨演上梁王惜美人了,他哪来的脸!”
“掸云来信同我讲,圣人不信,只当是殿下年幼无知,带兵打仗最是需要历练,小孩嘛,多给些机会。”
“我真是日了狗了。”
顾宴白听他骂完,严谨纠正:“两支,不是一支,他还借了咱们的粮草和马匹。”
“条子呢,改日要他双倍。”
“六殿下没给。”
“……”
沈兰深如遭雷劈。
皆雪走过来贴了贴沈兰深的手,撒娇似的叫了两声,沈兰深一张黑脸顿时转晴,把六殿下抛到九霄云外。
他原是已经算定时日,等关道雪停了就走,一是大雪难走,打的多拖延两日的主意,二是这宅子还有小半月租期,宅子主人不好说话,怎样都不肯退那百两银子,没办法,万全之策实是难觅,沈兰深索性再做几日乌龟,反正他乐得逍遥。
今日这书信一来,沈兰深是想赖也赖不过去了。京城都乱成一锅粥了,还有人在阴沟里惦念着他,苍蝇一样地在圣人面前飞来飞去,端的就是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安生的主意。沈兰深闭上眼猜:
殷其玉还是九世子?
皆雪“喵”了声,沈兰深又摸了摸,火苗小了点。
硬要比,殷其玉还是要稍微磊落一点,他们还是同窗之谊,以沈兰深的了解,他不是这种人。
那就只有九世子这个杀千刀的。
顾宴白见他撸猫发了呆,岔了话头,手上动作不停:“明日就启程?我看那小孩身体倒是好得差不多,能跑能跳,昨日狞獬送药时他还练上剑了,一辨那地上的脚印,小半个时辰是有了。”
他吐出口中的线头,细致打上结,献宝似的给沈兰深看。
“就明日……”
沈兰深话断在嗓子眼,眼神略带嫌弃:“你的眼光倒是毒辣,我眼睛痛,拿走拿走。”
堂下几个人听见,皆是没憋住,齐声笑了出来。不说别的,顾大人的女红真可谓一骑绝尘:绝的却是沈兰深的尘。
顾大人喜好大红配柳绿,桃红缀珠蓝,再配上他那“一骑绝尘”的绣工,谁看了都要说一句“难道这是我福薄命浅,哎哟”。
顾宴白小声反驳:“哪里丑了……”
沈兰深本着劝人向善能救一条是一条的想法,苦口婆心道:“它不丑。”
“是吧雪儿~”
雪狮子听见她爹喊她,甜甜地呼噜了两声。
顾宴白眼里顿时有了光,期待下一句。
显然他并不按套路出牌,沈兰深开始朝他扔石头:“它只是好看的不明显。”
巨石砸死顾御史。
掷地如雷,顾宴白感觉心脏被扎了两剑,肋骨还被沈兰深反复插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兰深觉得逗他实在好玩,旋又正色道:“明日启程,我看天色还成,诸位回去收拾收拾东西,银票地契之类的都收好了,不可再出差错。”
众人应了声“是”,忙回去准备了。深冬已近,这消息来得也晚,一大家子说走就走哪是简单事,箱裹马车,衣裳财宝,分门别类光数下来都要小半日,实在是耽误不得。
沈兰深在京城另吝了一处新宅,景色很是秀丽,上朝也方便,几百亩是有的,为了买这处宅子,顾宴白前后跑了可是不下半月,很是费了一番口舌和家财。买完宅子,沈兰深现在是穷得叮当响,半月租钱都要思前想后,更别说还要养个半大孩子。
真是一本赔本买卖啊,病秧子看着钱袋子腹诽。
沈兰深继续吩咐:“不要走了消息,我们悄悄出发就是,省得不长眼的狗咬上来。”
如今京中动荡,圣上偏听,阉党横行,进尽谗言佞语,京城就像个密不透风的棺材盒子,里面各方势力攀咬结交,你踩我一脚,我借你上位,大家都见怪不怪了。沈兰深不想平白掺合进去脏了自己的手,他最懂人心,东西吃多了就要吐出来,吐不出来可就要被开膛破肚了,那些脏东西可不管你獠尖牙利利还是戾翮声名……刀剑无眼,利欲熏心,为名为利,谁敢保证自己能不走火入魔?
有时候,那些死去的人会含着一口气站起来推着你往前走,时日久了,脑袋就不清楚了,也分不明白究竟是你操刀向前,还是被仇恨当作傀儡悬丝杀人。沈兰深时常头疼得厉害,血见的多了,背的杀孽会越来越重。他倒不在乎那些人来找他报仇,尽管来,来一个杀一个。
他慢慢撑开小轩窗,冰凉的风吹得他一阵清明,皆雪显然被这股冷气吓着了,一个劲往他怀里钻,沈兰深噙着笑,摸着它微微润湿的鼻头,转头去看院子里那个小人儿。
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经懂事得让人心疼。沈兰深把他捡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口和鞭痕,他都不敢用劲抱,怕再抱出个好歹,讹他一辈子就麻烦了。
前日下的雪还没有消,那小孩背了一篓柴回来,沈兰深微微皱眉,他的药很贵的,顾宴白也不看住这小子,回头伤了内里岂不因小失大?
“田螺姑娘”并不知道沈大将军对钱的心疼,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到这来,整日坐着并不安心,他只能做些活计让自己的良心安稳一些。砍柴劈柴便是他整日在做的事情,他比较擅长这个。
一两,二两……
沈兰深的心在滴血,几百两银子花出去听个响不外如此了。尽管如此,他也并未开口阻止,兴许这小家伙骨骼惊奇呢?
呃,力能抗鼎,勇猛无比那种?
总之,他说服了自己雇佣童工这个事实。
屋子里原本炭火烧的极旺,因着这窗子开的口,灌了不少凉风进来,沈兰深轻轻打了个喷嚏,开始质疑自己。
难道需要用药的是他?果然是年轻好,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生龙活虎,沈兰深不禁感叹起来,看着小人挪不开眼。
皇帝密信上说,此乃至亲骨肉,万不可有丝毫损伤。沈兰深心虚,脸上没有一点伤应该也算吧。
至少脸在江山在。
照常理来说,被抓去当乞丐肯定是要吃尽苦头的,这小孩是怎么做到脸上白净无比身上却密密麻麻全是鞭痕的?触犯天条也不外如此吧……
沈兰深从小几上抓了一把肉干喂给皆雪吃,不经意侧眸,院子里已然空无一人了,徒留大雪满园,皆雪在怀。
他失了兴致,关了窗户享受温暖。
再多原委却也不该是他考虑的,沈兰深识趣地开始喂猫,皆雪闭着眼睛装死,表示它吃饱了,卷作一团雪球。
这是一只纯白鸳鸯眼狮子猫,眼珠一只是蓝一只黄,精的很,犯了错十分会装死,十分讨人喜欢,沈兰深大手一挥就给了它一个家,府上有了它整日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沈兰深犹嫌不够,又养了一只烟虎斑,这下可好了,两只斗个不停,几个婢女时刻不停地打扫猫毛。不然沈兰深那几件官服还不够糟蹋的。
皆雪看见他神伤,偷偷睁开眼,去叼他手里的肉,猫舌头轻轻舔着他的手心,沈兰深看着那只蓝眼睛,觉得以后的天要变了。
沈兰深将猫赶下床去,叫门口守着的狞獬进来替他研墨,他要给张易之写封信,替这小孩寻个好老师好好教导。
倘若这风雨突然就一盆子就浇在他头上了呢,他护不住这小孩,即便是陛下亲生骨肉,群狼环伺,没有一身本领,他会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这个娇贵的病秧子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
狞獬看出自家主子的为难,出言劝阻:“张大人未必愿意惹火烧身。”
沈兰深白他一眼:“你就是太聪明了。”
狞獬闻言噤声,他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张易之不想惹火烧身,他也得够这个本事,早早站队六殿下参与党争,太子上位,第一个死的就是他张大人。
沈兰深三言两语交代完后事,浑身轻松。
他缓缓开口:“引火自焚,不在你我算计,只待天时。”
“属下明白。”
狞獬从他手中取过信,行礼退下。
沈兰深未必不知道其中利害,他也许只是想赌一把,狞獬冰冷地想,万一赌赢了呢?他们便是从龙之功,此番去信张易之,狞獬猜测主子是看好六殿下,故意试探,毕竟皇帝仍康健,寿时无尽,当今皇帝所出共五子一女,早早便册立太子入主东宫,享封地食禄,是说一不二的继任人选。
但这五子一女中,六皇子乃是当今皇后嫡出,太子虽为长子,却难以服众,朝廷内外关于易储也是声音各异,其次便是二皇子肃王和三皇子宁王,也是不遑多让,母家出身也极为显赫:
肃王生母是贤妃,淑慎贤德四位主位,如今却只有一位了——便是这位贤妃娘娘,家世尊贵,天下书香门第不计其数,花家便是清流之首,共出过二十七位状元,家学渊源。贤妃娘娘待字闺中时,也是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学问极为出众,花铭昭之妹花音婉。
宁王生母是黛妃娘娘,乃是八大世家之首的季家,季宁季首辅的独女季如黛。季家在京城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势力早就盘根错节,遍布全京城了。
黛妃所出一子一女,掌一宫主位,备得宠爱,太子又温厚敦和,六皇子即便想越过他去,也要问问他父皇同不同意。
可惜狞獬揣摩这一会儿,与沈兰深心中所想大相径庭,安于一隅非他所愿,太子懦弱,六殿下杀伐气又太过沉重,他若要选,也该选一条最有希望的路。
他要搅混这潭水。
盛极必衰……月满则缺,一念所差,失之千里。
沈兰深为皇帝征战天下,开疆拓土,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他今年不过也才二十,君臣最忌讳互相猜忌,他老觉得身边被安插了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为着就是有一天能把一个屎盆子扣到他头上,然后再大义灭亲抄他的家遣散他的士兵。
可能许多年后,再没有人记得他,就像当初那样。
沈兰深一阵恶寒。
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就是贼窝,刀山火海他也下得去,他这个人,说好听点是硬骨头,说的粗俗些就是烂石头。
惦记着他这点兵权,沈兰深哂笑,不如想想自己的死期几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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