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换屠刀

　　三月的齐云寺总裹着湿冷的雾，像陆蘩脸上那层薄纱，十年如一日，没让任何人见过底下的模样。
　　“姑娘，该换药了。”哑仆阿竹端着药碗进来，瓷碗沿结着细白的霜。陆蘩正坐在窗边翻医书，指尖划过“天花”二字时顿了顿，窗外传来香客的低语——“听说京城疫症凶得很，太医都束手无策……”
　　她握着书页的指节泛白。十七年了，从她记事起，就被关在这方小院。父亲派人传话，说她生在清明，是阴时煞星，那张脸更是灾厄的引子，见了就得给沈家招祸。唯有待在寺里，戴紧面纱，才算赎过。
　　可她学了十年医。在齐天寺里，有一位十分古怪的人，那人生的明艳动人，但眸子里却像蒙了一层灰，在灯烛火跳动下，竟有些吓人。
　　当年的陆蘩不过九岁，见到她时，她正在捣弄着什么药草，陆蘩壮着胆子问：“你在干什么呢？”那白衣女子微笑，但眼里却丝毫没有温度：“在练药。”
　　九岁的陆蘩鬼使神差道：“你能教我吗？我不怕吃苦，我什么都能学！”
　　白衣女子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了起来：“教你？”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两个字，却让陆蘩遍体生寒。
　　“我可不是什么医者，也不是什么好人，这练的是药还是毒，也不知道。现在你……还要学吗。”
　　陆蘩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也不想这么多年一无所成，陆家行医，如果她有朝一日能够回家，父亲母亲也能够更快喜欢她。
　　她眼里充满了坚定：“要！”
　　后来她给了陆蘩一个药丸让她吃下，说是对她的考验，药丸很甜，陆蘩吃的很开心。但当天夜里陆蘩的内脏却像针在扎，泪流了一夜。
　　天亮时，这点疼痛终于消失，确实那个不是药，是毒……
　　那白衣女子教了她很多，但每教她一次，陆蘩就必须得吃一颗她练的药，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她在帮那位白衣女子试药。
　　甚至连那位白衣女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只说让陆蘩喊她“师父”
　　风刮过她的脸，没留下任何痕迹，却把陆蘩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夜里，陆蘩在灯下熬药。她没见过天花，却从古籍里拼凑出症状，又以身试药，胳膊上早已布满青紫的针孔。阿竹在旁看着，急得直比划，陆蘩却笑了，声音隔着纱，闷得像浸了水：“阿竹，这药要是成了，或许……我就能回家了。”
　　她总还抱着点念想。
　　半月后，药方终于成了形。陆蘩托下山采买的僧众把方子送出去，特意注明了“陆家女陆蘩”。她数着日子等，等父亲一句“你可以回来了”，哪怕依旧要戴面纱，哪怕只能住后院。
　　等来的却是一队官兵，领头的是父亲身边的护卫。
　　“□□姑娘，老爷有令，接您……回家。”护卫的声音冷得像冰。
　　陆蘩跟着他们走，阿竹想跟上，却被官兵拦下。她回头看，阿竹红着眼，死死盯着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是块染血的布，上面绣着半个“陆”字。
　　那时她还不懂，这是阿竹最后的示警。
　　回到沈家那晚，她被带去了前厅。父亲坐在主位，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热络，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冷漠。妹妹陆明珠和哥哥陆飞鹏站在他身边，陆明珠穿着华丽的衣裙，手里捏着的，正是她写的那张药方。
　　陆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这两个孩子都是妾室柳姨娘所出，现在柳姨娘也是平妻了。不知道母亲现在如何……
　　“陆蘩”父亲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飞鹏聪慧，能研制出治疫的药方，为陆家挣了脸面。你在寺里清修惯了，性子孤僻，怕是应付不来外面的场面，还是……回去吧。”
　　陆蘩猛地抬头，面纱下的脸血色尽褪：“那是我的方子！”
　　“胡说！”父亲拍了案，“飞鹏已经将药方呈给朝廷，圣上都夸他天降医星！你一个不祥之人，哪来的本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的脸，“何况，你这张脸……本就不该见人。”
　　陆蘩看着沈明珠嘴角那抹得意的笑，看着父亲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终于懂了。
　　他们不是要接她回家，是要让她死。
　　她被拖入柴房，护卫手里的刀映着寒光。“老爷说了，知情的，一个不留。”他说的“知情的”，除了她，还有阿竹，还有那个帮她送方子的僧众，侍卫，还有她的乳娘……
　　陆蘩拼命喊道：“不要！他们都是有妻也有子的人，你把他们杀了，让那些妻儿怎么办？他们都是无辜的！你……”
　　刀锋落下时，陆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这一生，困于清明，困于面纱，困于“不祥”二字，最后竟要死在自己最想靠近的家人手里。
　　好恨。
　　若有来生……
　　她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好像闻到了齐云寺的药香，又好像听见了清明那日，道长说的那句——“此女面相，是福是祸，全看心之所向啊……”
　　若真有来世，她要让陆家，让那些害过她的人，都尝尝从云端跌进地狱的滋味。而她，会站在地狱门口，看着他们一个个，为她也为被他们害死的人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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