瑧然相许

　　蝉鸣声响在树梢间此起彼伏，像被揉碎的砂纸反复摩擦耳膜。接连攀升的高温将柏油路蒸出扭曲的热浪，京市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燥热，空气里浮动着沥青与汽车尾气混合的焦糊味。

　　陆瑧然将冰凉的咖啡贴在脸颊，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待办事项清单像一排张牙舞爪的倒计时，令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小陆，驰望的专题报道写完没有？”

　　李主编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在安静的编辑部格外清晰。他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扫过陆瑧然眼下的青黑和桌面散落的资料，眉头微微蹙起。

　　陆瑧然赶忙打开电脑文稿，大致扫视了一下上周调研采访的内容。驰望是近几年兴起的新能源汽车品牌，虽然国产新能源在这个时代的浪潮下都在飞速发展，但驰望却是势头最猛的一个，这样的极速成长离不开车企背后的努力。

　　而对驰望而言，更重要的是在创业初期A轮融资时瑾耀资本的参与，推动了智能驾驶技术的商业化落地，让驰望在国产新能源品牌中以可靠的智能驾驶技术一骑绝尘。

　　上周陆瑧然才到驰望的工厂生产线上调研了一番，但还有些品牌细节上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正准备近几天找机会再去总部采访。

　　“李主编，可能要再晚一些交给您，我和驰望的公关部约好下午去采访创始人肖尧。”陆瑧然边说着边从座位上起身，这次报道要在清科峰会之前发布，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三天。

　　来到《首壹财经时报》的第五个年头，陆瑧然才等来独立操盘重磅报道的机会。作为国内头部财经媒体，这里的晋升考核向来严苛。新人前两年只能负责资讯简讯和数据整理，第三年起在资深记者带领下参与专题策划，直到积累够50篇署名稿件、完成至少3次重大选题跟访，才有资格申请独立担纲报道。

　　-

　　驰望总部位于京市开发区，为了避开拥堵，陆瑧然决定先打一段车再坐地铁，不过即使是在这样的安排下，依然还是花了快两个小时才到达。

　　驰望的总部大楼设计灵感来源于“大海航行”，外形酷似一艘游艇，顶部屋顶呈现船舱形态，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线。陆瑧然走进大楼，简洁利落的现代工业风扑面而来。五层建筑采用开放式办公设计，通透的玻璃幕墙让自然光肆意流淌，与灰色调的金属框架、冷冽的水泥地面相得益彰，勾勒出极具科技感的空间轮廓。

　　前台核对记者证的间隙，她瞥见电梯间的电子屏正循环播放驰望最新车型的广告——AI虚拟助手在全息投影中微笑着讲解电池安全技术，画面左下角闪过瑾耀资本的logo。

　　瑾耀资本……陆瑧然看到这四个字有些怅然若失。

　　“您好，我先带您去会议室等肖总。”前台的声音将她猛地拉回现实。

　　陆瑧然微笑点点头，跟随她的脚步走向会议室。

　　不知等了多久，陆瑧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正当她犹豫要不要起身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抱歉，久等了。”肖尧身穿一件深灰色衬衫，西服外套随意的搭在手臂上，发丝有些凌乱，显然是从哪里匆匆赶来。

　　陆瑧然见状连忙起身，主动伸出手先做了自我介绍：“肖总您好，我是《首壹财经时报》的记者陆瑧然。今天来是想采访一下您关于驰望刚发布的新一轮季度财报相关内容。”

　　肖尧点了点头，转身在陆瑧然对面的位置坐下。

　　“肖总，您介意我打开录音吗？”

　　“不介意，”肖尧摇了摇头，“不过我今天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你可以挑你觉得最需要我回应的问题来提问。”

　　陆瑧然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拿出录音笔按下录音键，又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

　　“本季度新能源汽车行业面临价格战加剧挑战，您认为驰望汽车的财报表现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企业对这类挑战的应对？”

　　“确实，本季度新能源行业面临原材料价格波动和市场竞争加剧的双重压力。但驰望汽车从年初就确立了技术平权加供应链垂直整合的双轨策略。我们没有参与单纯的价格战，而是通过精准的产品定位和供应链深度布局，将挑战转化为结构性机会。”

　　陆瑧然划开手机里的财报PDF，屏幕光照在两人之间的玻璃茶几上。她对照着财报数据，又提问了几个关于驰望Q1季度毛利率增长和电池成本的问题。

　　百叶窗只拉了一半，阳光在肖尧脸上切割出明暗的交界线，面对陆瑧然的提问，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一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又一个问题回答完毕，会议室里静得只能听到陆瑧然的笔尖与本子接触发出的沙沙声，正当她想再提问的时候，肖尧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张秘书，”肖尧接起内线电话，睫毛微微颤动，又用手拨动了一下额前凌乱的碎发。陆瑧然在一旁安静的等待，眼神不由得又打量起四周。

　　“抱歉，今天的采访要提前结束了，这边临时有要事处理，如果后期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再与我们公关部的同事联系。”肖尧起身快速穿上了西服外套。

　　陆瑧然看了看笔记本上的内容，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也一并站起身来。

　　“感谢肖总您今天抽空接受我的采访。”

　　来之前她本来心里还很忐忑，但没想到这位肖总不仅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在交谈间也透露出平易近人的样子。

　　话音未落，秘书便推门进来，对陆瑧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陆瑧然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和肖尧打了招呼后就向会议室外走去。

　　等走到电梯厅的时候，陆瑧然满脑子里想的还是如何将刚才的采访内容撰写成生动的文字稿。这一想法让她丝毫没注意到电梯里说话的人。

　　“对不起，”

　　陆瑧然连忙捂住自己被撞到的额头，接连向后退了几步。还没抬起头来，余光已看到电梯里黑压压一片，站满了人。最前面的人正低头向内汇报着什么。

　　正当她准备抬头时，一道清冷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么冒失可做不出好的采访。”

　　陆瑧然蓦地抬头，声音是从电梯最里侧传来的。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陆瑧然先躲开，猛然按下旁边电梯的下层按钮。

　　不过对方显然并没有在意她的行为，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陆瑧然忙不迭低下了头，指尖紧紧的攥住上衣的下摆，额头上冒出一串细密的汗珠，周遭皮鞋踩在大理石地砖上的每一步脚步声都像重锤一样砸在她的心上。

　　当电梯“叮”的提示音响起时，陆瑧然才如梦初醒。四周的喧嚣随着人群的散去骤然抽离，寂静如同实质般压迫着耳膜。她正要踏入电梯，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记者，驰望的智能驾驶系统明天要做压力测试，如果你有兴趣......”秘书欲言又止，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快速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银箔印着"瑾耀资本管理合伙人"的字样，在顶灯的照射下泛着冷光，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笼罩。

　　许景行。

　　……

　　陆瑧然不敢看名片上的名字，双手微微颤抖接过名片。

　　“这是肖总……让您给我的吗？”陆瑧然的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秘书摇摇头：“许总正在和肖总谈下一轮融资。他特意交代，让我把名片交给您。”

　　陆瑧然点了点头，捏住名片的指尖微微泛白，名片上赫然写着“许景行”的名字。

　　再看到这个名字，再见到这个人，内心的情绪仍然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过往的回忆犹如潮水般涌入她的大脑。

　　电梯厅的镜面墙映出陆瑧然颤抖的倒影。她攥着名片转身冲进电梯，金属按键在指尖发出尖锐的蜂鸣。电梯下行的数字在眼前模糊成光斑，她想到重逢时低头余光看到许景行最后看她的眼神，却像一根刺扎进心脏。那里面除了冷漠，似乎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转瞬即逝。

　　走出驰望总部，陆瑧然转身仰头望向那栋银灰色的大楼，玻璃幕墙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冷光，每一扇窗都像一只静默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能透过其中某扇，看见许景行倚窗而立的身影。心脏突然开始不受控地狂跳，像是要撞破肋骨冲出来。

　　她又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银箔名片，目光落在烫金的“许景行”三个字上。

　　五年了，她好像还停留在原地，他却已经向前走了很远很远。

　　-

　　陆瑧然跌坐在报社工位，空调出风口的冷风裹着同事键盘敲击声灌进衣领，却驱不散她后背黏腻的冷汗。录音笔的红色指示灯在暮色中明明灭灭，耳机里传来肖尧关于“供应链整合”的回答在回放里机械重复。

　　“然姐，李主编问你什么时候交稿？”实习生探过脑袋，惊飞了她指尖悬停的钢笔。

　　陆瑧然匆忙从地上捡起笔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又赶忙打开笔记本的采访记录对照着电脑文稿开始敲起键盘。

　　“快了，我把采访记录整理一下……，嗯，还有几点。”

　　实习生似乎看出她言语中的无措，“然姐，你没事吧。”

　　陆瑧然摇了摇头，很快又抬头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今天周五，晚高峰的拥堵程度会比往常更加汹涌，“我今天写完稿再回去。”

　　时钟上的指针一点一点走动，不知不觉已经指向九点。

　　陆瑧然伸了个懒腰，正想去茶水间接一杯水，手机却在这时嗡嗡作响。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喂您好，”陆瑧然将手机夹在耳间，手拿着杯子向茶水间走去。偌大的办公室和白天的喧闹相比显得有些沉寂，今夜留下的人所剩无几。电话那头却迟迟没有回应，陆瑧然忍不住拿起手机对照屏幕看了好几眼，“怎么接通了又不说话……”她小声嘀咕了几句，将电话挂断。

　　离清科峰会还有三天，今天已经过去，满打满算也就还剩下两天时间，初稿才刚刚写完，还需要再润色修改，想到这里陆瑧然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水流淅淅沥沥的灌入杯底，她的心情也好像和这水温一样凉透了。

　　等到她再走出首壹财经，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首壹财经位于东三环内，周边写字楼林立，还留有好几盏明亮的灯光。深夜的京市像一台停止了运作的机器，和白天相比恢复了久违的寂静。她坐在出租车后排，忍不住打开车窗，晚风轻柔地吹过她的面颊，她感受到一股不知缘由的平静。

　　她想起大二那年骑行长安街的夜晚，她和朋友们边骑边唱，书包里还装着没写完的采访提纲。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寂静的夜晚，这样轻柔的晚风。而现在，这阵深夜的风里只有汽车尾气的味道，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眉头的褶皱。

　　手机突然在膝头震动，是大学室友赵心雅发来的信息，大概是因为上一条信息久久未回复她。陆瑧然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舞动了几下，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指尖按在屏幕上长久的停顿下来。

　　陆瑧然租的房子离单位不算远，不堵车的时候打车十五分钟就能抵达。

　　房子是两室一厅，位于京市四环内，地段优越，周边配套设施完备，写字楼、商场、医院、学校林立，生活与工作都极为便利。这样的房子自然租金不菲，每月房租就要占据她的工资大半。

　　走进屋内，整体布置风格以浅色系为主，米白色的墙面像是被稀释了的云朵，温柔又宁静。客厅铺着浅灰色的地毯，柔软得如同冬日里的羊绒围巾，可陆瑧然却很少有时间能惬意地赤脚踩在上面。

　　沙发是简约的北欧风，浅卡其色的布艺表面有些许褶皱，那是她无数个疲惫夜晚窝在上面赶稿留下的痕迹。茶几上常年放着几本财经杂志，边角都已微微卷起，诉说着忙碌的日常。电视墙旁的书架上，整齐摆放着各类专业书籍，唯独最上层角落，藏着一个深灰色的盒子，面上早已落满灰尘，像是许久没打开过。

　　陆瑧然脱下鞋子跌坐在地毯上，拿出手机看到她在对话框里打了半截未发送的那句话。

　　“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谁……”正当她犹豫要不要继续输入下去的时候，赵心雅的微信电话已经打了过来，陆瑧然慌忙删除文字，直到第三声铃响才沙哑着接起。

　　“又加班到现在？不要命了？”赵心雅的责备混着电流传来。

　　陆瑧然蜷起腿，指尖无意识抠着地毯的毛边，忽然笑了：“跟你当年在星芒科技通宵改方案比，这算什么。”

　　赵心雅硕士毕业后就扎进大厂，曾创下连续三天睡公司的纪录，后来身体实在熬不住才下定决心辞职考公，算起来如今上岸也恰好满一年了。

　　“还有力气贫嘴，看来今天采访顺利得很？”

　　这一句话，瞬间将陆瑧然拽回下午在驰望的场景。那个人西装革履的身影、熟悉的雪松香水味，还有交汇时那复杂的眼神……

　　“心雅，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谁啊？”

　　“许景行。”

　　话音落下，电话两端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电流的杂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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