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星辰

　　1976 年的上海，料峭春寒像浸了冰水的棉絮，黏在人身上挥之不去。北站的月台被冻得发僵，铁轨缝隙里还残留着未化的残雪，风卷着碎冰碴子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俞瑾萱站在第三节车厢门口，指尖深深掐进帆布行李带的纹路里。藏蓝色工装的袖口磨出了细密的毛边，洗得发白的布料裹着她单薄的肩背，倒让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花辫显得愈发乌亮。辫梢系着的红绳结是母亲今早新换的，此刻正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再检查检查，有没有落下什么？” 母亲周佩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往女儿包里塞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毛衣。新织的藏青色羊毛线还带着樟脑丸的味道，针脚细密得像她账本上的数字，“听说那边沙子能埋到膝盖，毛衣要贴身穿着，脏了就寄回来娘给你洗。”
　　“妈，基地有洗衣房。” 俞瑾萱抬手替母亲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触到母亲耳后新添的白发，心里猛地一揪。她强迫自己弯起嘴角，露出左边一个浅浅的梨涡，“您忘了？我在学校时就评过‘自理能手’。”
　　父亲俞明远站在两步开外，军绿色中山装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这位在中科院埋头干了二十年的老研究员，此刻正对着女儿行李箱里露出的半截《原子物理》出神，直到周佩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才回过神。
　　“瑾萱。” 他走过来，掌心在女儿肩头按出淡淡的红印，“曙光计划的图纸，比命还金贵。”
　　“我知道。” 俞瑾萱仰头望着父亲，他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就像您常说的，小数点后第三位都不能错。”
　　汽笛突然划破云层，震得月台顶棚的积雪簌簌往下掉。列车员挥着绿旗小跑过来，军绿色的制服下摆扫过结霜的地面。俞瑾萱猛地抓紧行李，金属搭扣硌得掌心生疼 —— 那里面除了换洗衣物，还有哥哥从内蒙寄来的蒙古包结构图，他说西北的星空和草原上的一样亮。
　　“走了。” 她转身时，睫毛上沾了点碎雪，“哥的信记得转寄到基地。”
　　周佩兰突然拽住女儿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俞瑾萱看见母亲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手帕，边角绣着的玉兰花已经洗得快要看不见了 —— 那是 1953 年父亲送给她的定情物。
　　车轮与铁轨咬合的瞬间，俞瑾萱趴在车窗上拼命挥手。母亲的身影渐渐缩成一团模糊的灰蓝色，父亲始终挺直的脊梁在暮色里划出倔强的线条。直到苏州河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才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调令，指尖抚过 “西北第九研究院” 几个字时，指腹微微发烫。
　　列车在黑夜里哐当哐当穿行，七天六夜的颠簸让俞瑾萱的骨头像散了架。当第七个黎明撕破天际时，窗外的景色突然变了 —— 先是枯黄的矮草，接着是裸露的黄土坡，最后连绿色都彻底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赭红色戈壁。
　　“俞同志，到了。” 穿着军大衣的接站员把她的行李箱扛在肩上，军靴踩在月台上扬起一阵沙，“程团长特意交代，科研组的同志要优先安置。”
　　吉普车在搓板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俞瑾萱胃里的酸水差点涌到喉咙口。司机小李是个爱笑的甘肃兵，指着远处的铁丝网说：“看见没？那就是咱们的‘科学城’。程团长昨天带战士们清了一夜的沙，就为给你们扫出条路来。”
　　铁丝网后面突然出现一片灰扑扑的建筑群，像被风沙啃过的积木。瞭望塔上的哨兵肩扛步枪，枪托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俞瑾萱刚跳下车，就被一股夹杂着砂砾的风灌了满口，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却看见一个身影立在办公楼前的白杨树下。
　　那人穿着熨烫平整的军装，领口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肩章上的少校星徽在余晖里跳动着细碎的光。当他转过身时，俞瑾萱突然想起父亲实验室里那台德国造显微镜 —— 眼前这人的眼睛，就像经过精密打磨的镜片，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程志远。” 他的声音像戈壁上的石头，带着棱角分明的质感，“基地安保负责人。”
　　俞瑾萱连忙立正：“中科院物理所，俞瑾萱。”
　　男人接过她递来的文件，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指节时停顿了半秒。他翻看调令的动作很快，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当看到 “曙光计划核心组成员” 字样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基地守则。” 他递来一本油印小册子，封面上的五角星已经褪色，“夜间十点后禁止走动，物资进出需提前 72 小时报备，实验区与生活区之间有三公里隔离带。”
　　“我的设备明天到。” 俞瑾萱忍不住插话，从包里掏出仪器清单，“其中有台光谱仪，对湿度要求特别高 ——”
　　“所有物资必须经过防爆检查。” 程志远打断她，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紫的鼻尖，“包括你的笔记本。”
　　俞瑾萱的火气 “噌” 地窜了上来。她想起父亲实验室里那台宝贝光谱仪，去年为了调试它，自己在恒温箱旁守了整整三个月。“程团长，精密仪器经不起折腾。如果因为检查失误影响实验 ——”
　　“在这里，安全条例高于一切。” 男人往前半步，戈壁的风掀起他军装上的衣角，露出腰间别着的手枪套，“包括你的实验。”
　　空气突然凝固了。俞瑾萱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军靴边的沙粒被风吹得打旋。这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年轻团长，眼神里有种和年龄不符的沉郁，像被风沙打磨了多年的岩石。
　　“我会让人跟设备组对接。” 他忽然移开目光，望向远处正在收工的士兵，“确保符合储存标准。”
　　俞瑾萱攥着清单的手慢慢松开，指节泛白的地方渐渐恢复血色。勤务兵提着行李在前面引路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程志远还站在白杨树下，身影被落日拓印成一幅棱角分明的剪影，像这座戈壁基地的定海神针。
　　宿舍窗户糊着的报纸破了个洞，风从洞里钻进来，吹得桌上的守则哗哗作响。俞瑾萱摸出哥哥寄来的蒙古包照片，照片背面那行字被风沙磨得有些模糊：“妹，西北的星星会落到你手心里。”
　　远处突然传来熄灯号，悠长的调子在戈壁上荡开。俞瑾萱吹灭煤油灯的瞬间，看见窗外的夜空里，有颗格外亮的星正在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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