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命

　　谢辉从来不期待奇迹。当他还有父母的时候，他的父母唯一做了一件让他有印象的事情就是在他六岁那年去给他算了个命。算命师说：“谢辉其人，命中注定孤寡，天煞孤星。一生艰辛，苦难不断。少时无父母之爱，中时无妻子之福，老来无家后可依。”从那以后，他的父母就不太待见他。因为他确确实实地“克死”了他的爷爷奶奶。两个老人在他出生后的一个月内相继去世。

　　从谢辉六岁那年开始，他就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穿过一件新衣服，开心笑过一次。每次到了吃饭的点，谢母就拿一个缺口的碗，舀点饭拌点菜汤，给他丢到厨房的地上。她心情好的时候，谢辉的饭碗里能有新鲜的绿叶菜。过年的时候能有一根带肉的骨头。

　　谢辉七岁这年，谢母又怀孕了。两人带着谢辉又找到当年那个算命的大师。大师卜了一卦又一卦，看看谢辉父母，又看看谢辉。最后啧啧称奇地说：“你家可真不简单。生个老大天煞孤星，怀个老二克父克母。”这下谢辉的父亲坐不住了，连忙问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大师又闭眼摇头晃脑一番，再掰着手指算了一番，慢慢说道：“旁边山上有个道观，你们现在就去诚心求个护身符吧。这个胎气带血，三个月胎成之后你们必有血光之灾。这个道观倒是有真气，希望可以护你们平安吧。”

　　夫妻两人忙丢下谢辉去山上求符了。七岁的谢辉骨瘦如柴，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安安静静地在大师的算命摊上呆着。大师看着他细小的身子上顶个大脑袋，琢磨了一下道：“你虽然天煞孤星，命中无爱无福，但是天下之大，未必无解。我看你八九岁的时候有个转折点，如果你能力展现，保你这一生幸福长寿。还有你妈肚子里的弟弟，虽然克父克母，确实文曲星转世，□□高照。你们啊，好自为之吧。”

　　接下来大师就不再开口。陆陆续续地有好几波人来找大师算运势，谢辉都乖乖呆着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眼看要下午六点了，谢辉父母还不见踪影，大师坐不住要收摊了。

　　谢辉乖乖看着大师收拾好了东西，挥了挥手说：“大师再见。”大师乐了，去隔壁摊给他买了个煎饼便离开了。

　　临走前大师心头一动，从袖口掏出一张小小的黄符，塞进谢辉手里。谢辉怔了怔，手里攥着黄符和煎饼，低声说：“谢谢大师。”

　　谢辉等着大师走远了，直到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慢吞吞拿起煎饼吃了起来。他早就饿了，但是他已经习惯了饥饿。这个煎饼，是他近一年来吃得最饱的一顿。

　　吃完煎饼，谢辉又在原地等了两个小时。晚上八点过，谢辉父母的身影才出现，两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

　　“我就说，这小家伙怎么可能克父克母。我早就觉得这个摆摊的大师不靠谱！”谢辉看他妈妈一手拿一根烤肠，一手拿一杯饮料。

　　“是我的错。我不该听王二说！早就该来这个大道观！”谢父一边诚心认错，一边摸着老婆不显大肚子说道：“我就等着这个儿子生出来，我挣大钱，享大福！”

　　两人路过谢辉时，谢母当没看见他，谢父直接扬手给来他一耳光。“孽种！天煞孤星！多看你一眼都是造孽！”今天道观的道长也说谢辉不吉利。这让两人对谢辉的厌恶更上一层楼。

　　谢辉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耳朵都嗡嗡的，眼泪唰就下来了。嘴唇咬得紧，眼睛通红，却没出声。经验告诉他，哭得越大声，挨得越惨。

　　第二天一大早，谢父起床收拾妥当，斜眼看见谢辉正在煮早饭，还算满意。他拿了钱包和烟踹兜里，走到房间门口说道：“老婆你慢慢睡，我先去工地了。中午想吃什么就叫外卖。”

　　谢父是个小工头，一年忙到头能拿十万出头。在这个小城市算是很高的薪水。靠着他赚的钱，谢家买了现在这个90平的房子，两室一厅一卫，装修还不错。自从怀了孕，两人就让谢辉搬到了沙发上。谢母开始各种网购买婴儿用品。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开始装扮婴儿房。谢辉不敢说话，有地方住，有饭吃，不挨打，他的一天就是幸福的。

　　谢母睡够了起来已经中午十一点半了，她嫌弃地看了眼谢辉煮的粥，慢吞吞地拿手机点了个外卖。她今天想吃粉。她看着谢辉道：“你把粥吃了吧。那个寡淡无味的东西，我可不想吃。”也许是她怀孕了多愁善感了，难得地不太想让谢辉饿肚子。谢辉小声嗯了一声，舀了粥无声吃起来。

　　午后的阳光从老旧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在地板上映出一道一道明暗交错的光斑。

　　谢辉捧着半碗粥，坐在餐桌脚下，背靠着冰凉的墙角，像一只被困住的小兽。

　　他没有哭。他已经很久不哭了。

　　哭是无用的。他很早就明白，眼泪不会换来温柔，只会换来更多的拳头和辱骂。

　　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米粒已经煮得发散，几乎没有一点咸味，嘴里全是淡淡的水香和锅巴的焦味。但他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生命的碎片。

　　吃完后，他把碗放进水池，踮起脚尖拧开水龙头，把碗冲干净，轻轻地搁在碗架上。

　　厨房空荡荡的，像他的心。

　　过了不久，牛肉粉的香味悠悠飘过来，谢辉面无表情头也不抬，这样香喷喷的食物从来都不是他配吃的。

　　这香味让谢辉想起来给他买煎饼的那位大师，他还记得那个煎饼的油香酥脆，也记得大师说的话——十八岁的转折点，一生的福星，还有幸福长寿。

　　他才七岁，离十八岁还有整整十一年。十一年，意味着还要被打很多次，挨很多饿，听很多吗。这对小小的谢辉来说，十一年仿佛一辈子那么长。

　　谢辉不在乎转折，也不在乎长寿，他甚至连大师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敢肯定，但是他却很想很想，渴望，尝一下幸福的味道。如果真的有一个”福星“——那他一定，一定要活到那一天。

　　哪怕只是看看，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体验哪怕一秒钟，幸福是什么滋味。

　　夜色渐浓。

　　谢辉独自坐在阳台的塑料凳上，抱着膝盖，听楼下狗吠与晚风穿树的声音交织。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脑子里，一直在回荡那个词：

　　“幸福。”

　　他默默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那两个字像远处山顶的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靠近。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个大师给他的黄纸符咒，纸角已经卷起，隐隐散发出香灰味。他轻轻展开，用手指在符上描过，看不懂的线条像是某种命运的语言，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忽然，他觉得符纸下方，有一点点热。

　　不是烫，但温的。像是，煎饼的余温残留在掌心——
　　也可能，是他太饿了，出现幻觉了吧。

　　他叹了口气，把符叠好收进抽屉。

　　然后回到沙发，像往常一样，用毛巾盖住瘦瘦的身体，闭上眼睛，告诉自己：

　　“谢辉，你要撑下去。”

　　“你要看看，什么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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