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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婴夺石
空寂的后山早已昏暗一片,奔逃此处的少年接连踏过被雪压断的枯枝,等身后再听不到任何厮杀声,才终于腿软地靠在棵老树下,抱着襁褓婴孩大口喘气。
衣料上沾的血腥味异常刺鼻,时刻提醒他方才一路经历的死伤画面,都是真的。
宗主已被谋杀,而兰宗门,也即将遭受灭顶之灾。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脑中空白一片,莫大的恐惧感占满思绪,压迫得他浑身发抖,胃里更是被刺激得翻江倒海般难受,顾瞻忍不住伏下身干呕起来。
耳旁几声嘤咛传来,让他猛地回神,低眼看向怀里的孩子,不知何时已被惊醒,但也还是乖乖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并未发出吵闹声。
“少主……”
顾瞻伸出手,试图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神来,闭眼吞咽了下干涩的喉咙。
这是宗主唯一的孩子,才满周岁不久,父亲迎敌前亲自交到他手里,还派了一队亲信护送他们逃向暗藏密道的后园,可入口处却早已杀手暗伏,眼看护送人手就要全然覆没,他头也不回地逃向后山。
睁眼时,顾瞻茫然地眺望四周,借着月色扫过一圈,静得只能听见吹雪声,和他自己剧烈的心跳。
眼下还未有人追赶过来,可这里并没有隐蔽的遮掩之处,又能藏身多久?
忽而远远听到一连串枝杈被撩开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后山显得异常清晰。
瞥见山道上的篝火,顾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住抱紧怀里的婴孩,往老树后退去半步,仔细观察篝火移动的方向。
注视许久,好在还没往他的方向寻,可是已经渐渐蔓延上来,且篝火越来越密集,若不小心有动静……
父亲和师兄弟们都不知在哪儿,这样孤立无援等死的境地,太让人无助和绝望,顾瞻抿紧双唇,生怕自己发出哭泣的声音。
忽的想起襁褓里的少主,他低下头渐渐收紧了目光,冻得冰凉的手不自觉靠近脸颊,掌心能明显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指尖顿时触电般缩了回去。
自己、刚刚想做什么?
杀死自家的少主?而且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对、对不起……”
被脑子里可怕的念头吓到,顾瞻抖着唇无声道歉,瞄了眼出现在山坡处的篝火,深吸了口气,迅速抱着孩子继续往深处密林撤逃。
急促的喘息声在腹腔里不断放大,他顾不得被枝杈刮破了皮肉,逃到一处岔口刚回头想探探山中情况,“嗖嗖——”飞梭耳旁,慌得顾瞻一个踉跄直直跌坐地上。
惊魂未定,紧接又瞧见头顶十几支长箭穿过密林而来,顾瞻立马撑着身子往一旁避开。
与敌人的位置相距甚短,若是再这样下去,不被乱箭打成筛子,也迟早会被发现成了他们的刀下鬼。
这个念头晃过脑中刹那,顾瞻吓出一身冷汗,掐紧了掌心,而怀中的孩子突然一声哭啼,更是让他如同抱了烫手山芋,后知后觉是被掐疼了,他赶忙松了手。
“别哭、乖、少主别哭……”
低声哄了几下,孩子却哭得越厉害,顾瞻慌不择忙,在一箭即将落下之际,及时闪身侧开躲过一劫。
四处张望着,好歹将孩子放到一块山岩后,勉强能遮挡住小小的身子,顾瞻双手死死揪在襁褓上,眼底闪过几丝挣扎的意味,终究还是在下一波箭雨落下之际,咬牙放开,只身闪去。
哭声断断续续,顾瞻几次想要冲回去,可已经是退无可退,身后只有一潭连着后园的湖水和悬崖,带着这个孩子,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陡然间,顾瞻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冒险回到了孩子身边,探手往里摸索,直到抓住一块硬石碎片,便用力从裹布里扯出来。
摊开手的瞬间,石块映出的流光划过眼眸,顾瞻慌措的神情骤然一亮,孩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哭声越来越大,顾瞻神色瞬间沉下去,绷紧了思绪当即背过身去,朝岔口的另一个方向逃去。
有了孩子的哭声做引诱,篝火很快往那一处聚拢而去,顾瞻隐匿在昏暗之中,很快就听不到哭声了。
手握取来的硬石碎片,他停下脚步的刹那,回头看到岔道口闪动的火光,再也站不稳了,一瞬跌倒泥泞之中,双手也控制不住地握拳砸下去。
“对不住、对不住了……”
颤栗的呜咽在喉咙里滚动,顾瞻咬上后槽牙,不敢让自己发出更多声音。
他只是想活下去,想活下去而已。
……
天寒地冻,顾瞻浑身抖得剧烈,模糊的视线里依稀看得见山路上的篝火,甩了甩头想要让自己清醒些,听到师兄弟们在喊他,张嘴就要回应,可喉咙哑得难以发声。
为了避开搜捕,他浸在湖水里许久,这会儿几乎要被冻僵,头痛欲裂,连四肢没了知觉,只能艰难地拖着双腿往前,临近些罢,终于蹭了一块石头滚动发出声响,引起他们的注意。
“大、师兄……”
气息微弱,顾瞻盯着前方扭过头来的少年,确认那是兰空辞后,再也支撑不住地栽倒下去,幸亏兰空辞反应得快,及时赶来,将他稳稳托住。
“阿瞻,你怎么会冻成这样?”
顾瞻瞧见大师兄这副惊恐的神色,觉着自己现在的模样只怕是比落汤鸡还狼狈,却管不了许多,瘫在人身上哆嗦个不停。
“快,生火堆!”
兰空辞催促着,褪下自己的外袍给他裹住,随行的师弟赶忙捡了枯枝来生火。
“大师兄,我、我好冷……”
顾瞻几乎要缩作一团地窝在人身上,寒气甚重,让他几乎难以思考,只能颤着牙齿低唤面前的人,接连喘了几次,才稍稍缓过些气来,眼中却依旧充满惊惧,“我还以为、活不了了……”
虽不知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但看这满山的乱箭,也猜到他是躲在湖水里侥幸逃过了搜捕,兰空辞有些无措地托在他身侧,握上顾瞻冻得通红的手搓动,“多烤一会儿就好了。”
“大师兄,我去喊顾师叔他们!”
生好火堆的师弟没敢耽搁,丢下话就朝山路奔去,听到要喊父亲过来,顾瞻本还混沌的思绪骤然清醒。
……
“少主在哪儿?”
果然,顾涵赶来看到顾瞻后,第一句话就问了孩子的下落。
顾瞻怔怔地仰视面前威严十足的父亲,哪怕经历了几个时辰的厮杀,尽显疲惫,可那凌厉的神色却不减分毫。
不知如何交代少主出了意外,他的神情渐渐显露了畏惧,低下头闪躲着顾涵的目光,本能反握住兰空辞的手,不自觉咽了咽喉咙,才哑声回应——
“少主,不见了。”
“……你说什么?!”
顾涵粗粝的声音里有些微发抖,不等他解释,猝不及防就被拽起,直面父亲的逼问。
衣襟揪得紧,喘息愈发困难,顾瞻用力掰上父亲的胳膊,生怕父亲盛怒之下拧了自己的脖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解释,“儿子没法带少主躲进湖水,只能把他藏在一块山岩后面,可等搜捕的人离开儿再去找,就找不着了……”
“你、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随着一记耳光刮过脸颊,顾瞻整个人被重重摔到地上,可面对震怒的顾涵,却半点不敢哭出声。
山脚下的篝火闪烁不定,周围如同被阴霾所笼罩,突出重围的兰氏子弟,听闻少主下落不明的噩耗,一个个面色惊惶,剑都拿不稳了。
“你这逆子,死了便死了,好歹也算尽忠,偏偏是少主……”
听到训斥,顾瞻面色一怔,混杂着眼泪的一张脸不可控制地狠狠抽搐了下。
“你要兰宗门的基业如何留存?你要我如何面对兰氏先祖!”
顾涵紧捂着受了内伤的胸口,提剑上前的一瞬,寒气划过半空,惊得顾瞻眼底的愧疚彻底被恐惧侵占,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躲什么!我怎会有你这么个贪生怕死的儿子!”
发冠打落,顾瞻险险避开锋芒,盯着斩断飘下的发丝,心中已然是不可置信。
父亲、真舍得为了少主杀他?!
环顾四下,师兄弟们都沉浸在被灭门的悲痛之中,全都心如死灰地跌靠树旁,无人出面劝阻,连大师兄,也被这等噩耗震得眼神空洞,仿佛没了少主,他的生死也再无关紧要。
“儿子也是逼不得已……”微弱的辩白声脱口,顾瞻回过头,哆嗦着快冻僵的手稍稍支起身子,挣扎着望向顾涵,却没能换来丝毫怜悯和谅解。
紧接着,面对的是顾涵再次举剑的画面。
“顾师叔手下留情!”
正当顾瞻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刻,眼前急速扑来一道身影,揽着他往旁侧带去,一同滚到了枯枝堆旁,扎得皮肉生疼。
好一阵天旋地转,等缓过神来,他已被兰空辞护在怀里,而下意识抓住的手臂上,沾染了一片鲜血。
“大师兄?”
顾瞻抖着唇不自觉念叨着,吓得丢了半条命,恐惧与委屈瞬间伴着眼泪宣泄而出,他极为激动地解释,“大师兄你信我,我真不是故意弄丢少主的,我当时很害怕……”
不住抚过被吓得脸色煞白的顾瞻,兰空辞随即扭头朝顾涵恳切道:“顾师叔,我和几位师弟在山上细细搜过,四处乱箭,阿瞻也是死里逃生,唯有潜入水中才能保命,不能怪他。”
显然顾涵没料到兰空辞会突然冲过来,见到那袖子上染红的血迹,眉宇皱得更紧了,“你不用替他求情,剑不长眼,小心再划伤你,不值当!”
“今日宗门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折损过半,难道顾师叔真的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向来性子和顺的兰空辞难得顶撞前辈,在场的师兄弟们被他的话一震,稍稍醒神地聚了目光过来,兰空辞紧护着顾瞻,全然豁出去的姿态,又道:“宗主在天之灵,也定不希望看到我们再自相残杀!”
顾涵持剑的手微微颤抖,盯着兰空辞怀里的顾瞻,暗沉的眼神似有所松动,却仍紧握剑柄,拧着一张脸苦苦纠结。
直到周围的弟子们纷纷跪下,才仰头哀叹,又一把将剑插入泥泞之中,奋力指向顾瞻发出低喝,“我、暂且留你一命,但你给我发誓,往后若再有对宗门不忠不义之举,先祖有灵,定会让你、不得好死!”
最后几个字,顾涵说得咬牙切齿,吓得顾瞻往兰空辞怀里一缩,余光看清了顾涵施压的目光,不住咽了咽喉咙,才颤巍巍举起手,将方才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为了少主,要他不得好死……
顾瞻看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忍得发红的眼底划过一道不甘的狠厉之色,可也仅仅只是一瞬,便再次涌起满腹委屈,紧接埋下头,抿紧了唇想要将喉咙里呜咽声压下去。
他对不起少主,可不丢下少主他们就都得死,难道他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阿瞻,没事了。”
耳边传来大师兄的宽慰声,顾瞻听着,迟疑地愣了愣,紧绷的神色才渐渐松缓下来,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
“我是不得已的、我不是有心的……”
低喃不止,顾瞻忽而又抬起头来望向兰空辞,任寒风灌进来冻得脸色发青,也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攀着人,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只是想活命,我没有做错,是不是?”
明显是受了巨大的刺激,兰空辞赶紧点了点头,拢起他冻红的双手继续搓动,听他还在自顾自地絮叨,甚是慌乱地抱过去,“阿瞻,别怕,有我在。”
顾瞻埋在他的肩口上,感触到兰空辞一样被冻得冰凉,可这怀抱,却是自己唯一能得到的温暖。
……
第二日清晨,周宗门的人以支援的名义赶来了。
兰氏弟子亲眼所见,秘密告知,正是周宗主周同寅,暗中勾结武林人士迫害兰宗门,以及暗招偷袭的心腹汪鹤,两人此刻驾马停于石阶下,身后是大批手持弓弩的亲随,将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只要周同寅一声令下,这些亲随就会立刻放箭将他们全部击杀,但周同寅没有动手,只等着顾涵等兰氏子弟表态。
顾涵站在大门前默默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成王败寇,只能放下佩剑,领着残存的兰氏子弟跪下,头压得很低,道:“谢周宗主施以援手,往后还请您庇佑兰氏子弟亲眷,顾涵感激不尽。”
周同寅很满意顾涵的态度,下马步上台阶将人扶起,道:“听闻兰氏的药石可治百病,长生不老,顾老弟可知它的下落?”
听到“药石”二字,仍跪在后边的顾瞻不由咽了咽喉咙,心虚地抬眼瞄向父亲和周同寅。
“药石一向是由宗主贴身保管,并未有他人代管的先例,如今宗主在外出事,药石恐怕也流落江湖了。”
顾涵言辞恳切,一时让人辨不出真假,不等周同寅开口,又低头拱手接着应答:“药石乃宗主挚爱之物,我日后定会竭尽全力带人搜寻,若能寻回,还请周宗主代为保管。”
明白了顾涵的意思,周同寅左右踱步了会儿,回头与汪鹤对视一眼,才转回身来,面容浮笑,“既如此,那本宗主就尽力护兰宗门不受江湖之人欺压,但兰宗主毕竟不在了,还是得由顾老弟你来照应着,这大门上面,往后还是悬挂顾府的牌匾为好。”
要让兰氏改头换面,是为了兰氏从此在江湖中消失,还是为了卖顾涵人情?又或许都有?
众人面面相觑,但无人在此刻站出来反对,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顾涵刚应下话,周同寅又指向一旁年幼的身影,“这个孩子是叫兰卿晚吧?听说他父母也不幸身亡了,年纪还这样小,今日本宗主就收他为义子,带回去抚养,如何?”
虽是问询的话语,却根本没给顾涵反驳的机会,按下顾涵欲要推拒的手,沉声反问:“难道由本宗主抚养,顾老弟还不放心吗?要是想他了,随时可以来串门探望,本宗主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
顾瞻看得清楚,周同寅按着父亲的手,极为用力,就像是随时要捏碎了一样,直到顾涵终于点头答应,顾瞻才缓上一口气,又悄然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小师弟兰卿晚。
他沉浸在父母双亡的悲痛之中,似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顾瞻有些不忍地搭手过去,想要安慰点什么,终究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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