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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读
玄德三年,定国公林氏在京中势大,独揽权柄。
是日京城微雨,天色低暗,铅云沉沉压在檐角。
婢女自东城宴将军府一路奔至姜家,雨珠砸在她身上,顺着绾成双髻的发梢往下淌,早把那身半旧的青布短襦、素色长裙淋得透湿。
“夫人!夫人!”
姜府藏在一个胡同里,院墙是夯土的,门楣上那块“姜府”匾额已有稍稍褪色。
婢女刚入门,未曾喘上一口气便急匆匆地汇报。
“将军他……!”
她猛地顿住,话卡在喉咙里——眼前景象让她惊得忘了言语。
床榻上那与夫人有着十分相似的脸孔的少年面色惨白如纸,周身缠满了粗布绷带,姜秦羽正坐在床头,一勺一勺给他喂药。
姜秦羽年方十九,与当今皇后娘娘同岁,已嫁入宴将军府三年,其丈夫——宴洄将军,年少有为。
听见声响,姜秦羽缓缓转过头,眉目间凝着几分沉郁:“何事?”
婢女一阵惊恐,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一遍又一遍重复“将军”,声音越来越小。
姜秦羽心知又出事了,她素日里常托军中旧部打探消息,昨日听闻蓟辽方向有粮草车辙往京城赶,心里便已泛起不安。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说吧。”
“将军驻守孤城失职,于九日前已班师回朝!”
九日前便已回朝,三日前的信却只字未提,分明是被人截了消息。
“哐当”一声,盛药的白瓷砸在床头,姜秦羽深呼吸几口,胸口剧烈起伏,强压着喉间腥甜,惊醒了身侧的少年。
“阿姐……”床榻上传来虚弱的呼唤,姜秦羽转头,看见姜秦川惨白的脸上挂着泪,“是我没用,不能为阿姐分担……”
她轻轻握住弟弟颤抖的手,掌心触碰到嶙峋的骨节。
不过七天,他已经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昨日酉时收到的一张字条,是与祖父同科的寒门老御史托人塞进来的,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林家已在都察院安插人手,速避。”
福伯前几日还说,找遍了京城的大夫,都说少爷这腿,能站起来的指望怕是渺茫了。
谁也说不清,这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刚接上英国公案为何会在早朝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运煤马车撞断腿,车夫当场“受惊”坠河溺亡,车辙印在胡同口便断了踪迹。
姜秦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已被一片沉静取代。
宴将军出征前曾执她手嘱托:“姜家与军中事,卿智计不输男儿,遇事可自决,不必拘泥。”
故她打理家事、筹谋应对时,府中上下虽有顾虑,却也遵其调度。
她替弟弟掖了掖被角,声音十分稳当:“胡说什么,好好养着,总会好的。”
待安抚好弟弟睡去,她起身走到廊下,雨丝斜斜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父亲被构陷,弟弟重伤难愈,如今偌大的姜家,竟只剩她一个能撑事的了。
这几日顺天府尹借口“查访流民”,已三次派人“借”走府中库房的账册,连月例银子都被户部以“账目不清”为由停发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林家在逼姜秦川露面。
婢女急匆匆地跟在她身后,姜秦羽淡淡地问道:“将军因何失职?”
“据说将军谎报军情,有通敌嫌疑。”
“你何时收到的消息?”
“将军回朝前寄到府上的信,奴婢也不清楚具体多久了,只是看到信就跑来告诉您了,对了……将军说此事存疑,请您相信他!”
“嗯。”姜秦羽对着婢女微微颔首,语调平和却藏着笃定,“他是我的夫主,便是天塌下来,我也得信他。”
孤城军情她大抵也有关注,前几日从驿站传来的塘报里,明明写着“击退来犯敌军三千”,若没有此罪名,将军该是立了大功回来的。
姜家早二十年也是京城有名的新贵,只是子嗣单薄又不长命,上头几位有才能的叔伯早早的陨了命,只剩她爹这个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嫡子。
奈何这爹到底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入朝为官不过几年就被诬陷放职。
她姜秦羽从小被养在姜老爷子膝下,琴棋书画各类技艺样样精通,书卷棋弈样样不输于男子,只因她是女子,姜老爷子归西后只落得嫁人这结局。
新帝登基前属于七子夺嫡中最为弱小的那位,不知怎的获得了定国公的支持,以定国公为首的世家纷纷倒戈,其余六王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杀于马下,单单留下了太后娘娘最爱的恒王。
定国公嫡长女林淮一袭凤袍入了坤宁宫,京中勋贵心里明镜似的,本就势大的林家,这下更是如烈火烹油,气焰张扬得压不住了。
要晓得,定国公林肃镇守蓟辽,手里握着十万边军,又是从龙有功,兵部尚书见了他隔着老远就得拱手,礼让三分是少不得的。
林家子弟在京中任要职的不在少数,从五军都督府到顺天府尹,处处都有林家门生,早就是世家堆里最扎眼的一支。
如今嫡长女成了中宫皇后,册后那日的仪仗从国公府排到宫门,红绸裹柱,金瓜斧钺开路,连沿街商铺都得歇业三日,生怕冲撞了凤驾。
打那以后,林家人在京城地面上行走,更是不同往日。
前儿个郑家的小公子在戏园子里嘀咕了句“林府的人越发骄横”,转天就被言官参了本,说他“骄奢失度,有辱门楣”,虽没夺爵,却也罚了半年俸禄,关在府里思过。
连向来与林家不睦的礼部侍郎,见了林老夫人的轿子打从街上过,都得赶紧避到巷子里,垂手侍立,生怕抬眼多看一眼,就被安个“对国母外家不敬”的罪名。
前些年还好,定国公镇守蓟辽,这些年回京了,更是扰得京城不得安宁。
姜秦川不过因其当街欺压百姓而参本一奏,让陛下对林家稍稍不悦,转眼就被打成残疾。
此前,林家从不出面催问,只由都察院左都御史日日在朝堂点卯时念一句“姜御史久旷职守”,逼得同僚纷纷侧目——这是要让他在文官集团里先成个笑话,再慢慢磨掉他的立身根本。
想到此,姜秦羽面色凝重如覆寒霜,抬手叫来福伯。
“福伯,备好朝服。明日卯时,我替秦川上这一趟朝。”
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去跟母亲说清楚这是我的决定,莫要让她忧心。”
福伯与一旁捧茶的竹清闻言,手里的茶盏“哐当”落地,滚烫的茶水溅在袍角也浑然不觉。两人“噗通”一声跪在青砖上,额头抵着地面直打颤。
“小姐万万不可!”福伯声音发颤,花白的胡子抖得厉害,“替少爷上朝可是欺君大罪,一旦拆穿,不仅您要掉脑袋,整个姜家都要被株连九族啊!”
竹清也泪涟涟地叩首:“夫人,您忘了秦家御史的下场了?不过是参了林家旁支两句,转天就被安上‘通敌’的罪名,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如今大少爷虽残了,好歹留着性命,将军也是好人,想必也会同意与您和离,咱们先忍过这风头,保全自身再说啊!”
姜秦羽望着地上碎裂的瓷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何尝不知其中凶险?
姜秦川趴在榻上咳血时,攥着她的手说“都察院不能没人敢说话”的模样,像烙铁一样烫在心上。
林家气焰熏天,满朝言官要么趋炎附势,要么噤若寒蝉,再没人敢碰这钉子,难道就让那些腌臜事烂在朝堂里?
“这三年来,多少寒门士子凭着寒窗苦读挣得功名,一步步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本是桩开天辟地的新鲜事。可林家眼瞧着这些泥腿子要分走世家的权势,早就红了眼。”
“他们构陷的宴家、秦家,哪一个不是寒门出身的硬骨头?说白了,就是要把这些冒头的寒门一个个掐死在摇篮里。”
“我们姜家,祖上不过是江南小吏,靠的是祖父叔伯两代人苦读才挣得这御史台的位置,在林家眼里,原就是该被踩在脚下的。如今秦川被打成这样,他们哪里是冲着秦川来的?分明是要敲山震虎,让所有寒门言官都闭上嘴。”
“既然如此,躲是躲不过的。左右都是个死,倒不如我这女儿身,替秦川把那参本递到御前。成了,能让圣上看清林家的狼子野心;败了,也算替寒门争过、拼过,总好过窝窝囊囊地等着屠刀落下来。”
“秦羽……”
姜夫人听说宴家出事,急忙出来照看女儿,刚走近就听见女儿这番石破天惊的话,手里的素色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知晓女儿有这不输于任何男子的本事,可……
姜秦羽深深吸一口气,转身道:“母亲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
她跪下,对着母亲磕了一个响亮的头:“母亲,女儿不孝,请您将女儿从族谱上除名,这样即使被发现,您也可以借此道皆为女儿一人所为与姜家无关。”
姜秦羽额头再次磕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地面霎时洇开一小片浅红。
“糊涂话!”姜夫人猛地扑上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指尖抚过她渗血的额头,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是姜家的骨血,是你爹临终前攥着我手叮嘱要护好的孩子,族谱上刻着你的名,坟茔里埋着你的根,凭什么除名?”
她抬手拭去女儿眼角的湿意,自己的泪却先落了下来:“真要出事,娘陪着你。姜家就算只剩一把骨头,也得是攥成拳头的骨头,不是任人拆零散的渣子。”
姜夫人望着女儿的脸,想起自己还躺在床榻上的儿子,不仔细看的话两张脸毫无区别,只是儿子的脸略显阴柔,女儿的脸反而更加凌厉。
先前姜秦川总因这张雌雄难辨的脸被人诟病,现在这一点却给了姜家翻盘的机会。
姜秦羽知道,母亲这辈子最看重家族香火,当年父亲被构陷时,她宁可变卖嫁妆也要保住祠堂的牌位,如今却肯陪着自己踏这死路。
“这几日东厂的番子在胡同口转了三圈,怕是盯上咱们了。”姜秦羽压低声音,“望明日之后,母亲和福伯能像往常那样,并且保护好秦川不要被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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