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逾越的禁区

　　闸机前，何时挎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采集摄像头。

　　滴——
　　【员工信息】
　　姓名：何时
　　所属：基因矩阵主实验室—人类进化定向干预
　　级别：高级研究员

　　屏幕照片里少年的面庞犹如花苞初绽、眼含万千星辉。而闸机前的少年，眼下乌青一片，皮肤干黄，连连打着哈欠，呆呆地看着闸机机械关卡，等着开门。
　　唰——闸机开了。
　　他垂下脑袋丧着脸，晃过闸机，“哎——”，长长地出一口气，身形又生生矮了一截。

　　缓缓穿过走廊，两个研究员边走边争论，猛撞到何时的肩膀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
　　“我建议在实验体死亡前摘除生殖腔，将器官送去生态舱保鲜，方便继续观察。”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生态舱还不能动态复刻兽人的体内环境！我建议给他打延寿针。”
　　“太贵了，老板不可能批！”
　　“用实验版本呗。咱们和延寿针方向合作共赢一下。副作用都是作用在实验体脑袋上，也不影响咱们观测生殖腔。”

　　何时听说过那种副作用，类似查理犬的脊髓空洞症。发作时，实验体捧着脑袋哀嚎，高喊着自己的脑子要煮开了，疼得到处打滚。
　　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人远去的背影，似曾相识，他笃定：他们的实验还是失败了。

　　［定义科学边界者，主宰星际文明］
　　实验器材、餐饮供应机待机界面、甚至来来往往研究员的白大褂上，到处都是这句标语。
　　因为放假归来，他穿着常服，身上干净。但每经过一个转角，大大小小的量子投影会智能地将话“印”在衣服空白处。
　　这就是生命永恒生物集团，一个信奉科学至上的“庞然大物”。里面养着一群疯子，对“原因”狂热，因“知道”傲慢，有“实力”造神。

　　回过头，何时已经站在基因矩阵主实验室的标本笼前。

　　标本兽人赤裸着身体在笼里张着大嘴无声哀嚎，他们早被切断了喉返神经，缝死了泪腺，再也发不出声音，哭不出泪珠。
　　同事们管这种措施叫做：消音处理，说是可以缓解研究员的道德压力。
　　而执行这种措施的人们，此时正在笼外衣不遮体混沌酣睡。有的还在梦呓：“这次的结果肯定能震惊全球！全球！”“星人要是也有生殖腔，更能将两个人种拉开距离！”

　　他阵阵恍惚，总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生殖腔？他摸向自己的肚子，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动。
　　他有孩子了？是谁的？

　　教授皱眉吩咐何时：“这批兽人标本污染了。你进去打扫一下！”

　　他只好拎着清洁器钻进笼子。里面一片狼藉，全是黏糊糊的白色污秽，那股恶臭极腥的味道激得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何时你怎么了？”

　　何时被腥味儿晃地头发晕，恍惚说道：“我这是怎么了？我好像怀孕了？”

　　教授眼中闪过惊喜：“你怀孕了？！”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何时急忙喊道：“没有！教授！我说错了！”

　　同事们已经醒了，纷纷拿着手术刀、扩展器围了过来，“星人怀孕？快让我们看看！”

　　何时吓坏了，拉过笼子门，将自己锁在笼子里，不断喊着，试图唤醒陷入疯魔的众人：“没有！我没有！咱们是同事！”

　　教授没有听他的狡辩，已经着手安排实验规划，连何时作为实验体的代号都安排好了。他温柔地看着何时：“你的孩子呢？何时？让我看看它是个什么东西？”

　　不！不！不！

　　不！不！不！

　　惊醒！！！

　　哐当——哗啦——
　　桌子上的资料连带着笔器具全被扫到了地上。

　　何时惊慌地四下扫视，慢慢安定下来。他早已不在基因矩阵实验室任职，这里是文明发展主实验室下属的生化机甲附属实验室。

　　啊，还好，只是一场梦！

　　此刻的他，已经30多岁了，五官舒展开来，面庞也处于人生最美的“盛放期”。青涩已褪，而风霜未至。

　　但属于他的冬天已经悄然到了，他，真的怀孕了。早在三个月前，孩子就已经诞生。

　　胸部已经鼓胀到勒痛。
　　又到时间了。
　　“哎——”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往洗手间走去。反锁门，确保监控无法覆盖自己。

　　洗手间和换衣间，是“生命永恒”内唯一不被影像监控覆盖的空间。
　　修长的手指颤抖地解开白大褂纽扣，随着束缚解除，传来熟悉的压力释放感。平时不健身的他隐隐出现了“胸肌”。
　　“嘶——” 轻轻触碰一下，就有鲜明的刺痛感。
　　摸出事先准备好的简陋电动机器，动作娴熟地组装起来。按下开关开始工作的瞬间闷胀感随之缓解。
　　他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呲——呲——呲——
　　单边儿机器的缺点显露出来，何时手忙脚乱地擦着镜子。
　　嗡——呜——嗡——呜——
　　机器坚持不懈地抽空，直到充满两个180ml的收集袋。

　　何时面无表情地盯着它们，突然抬手狠狠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拧开下水阀时，淡黄色液体打着旋消失的模样，让他想起那个被抱走时只听见一声啼哭的婴儿。
　　他不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甚至没看清长相。当时他被锁在手术台上，只能看见一只皱巴巴的小脚丫。
　　那只粉嫩甚至透光的小脚丫，也只能被他深深地记在脑海里，甚至不敢用脑机接口导出影像照片。

　　因为，那个孩子，是不可说；他怀孕生子，是不可说。
　　他没有子宫，但他不是近乎灭绝的雌性星人；他的DNA仍是双螺旋结构，按照《生命形态分类法》，他也不是基因突变的兽人。
　　但是，他一个雄性星人，莫名地长出了兽人才有的生殖腔，竟然怀孕，并生下了一个孩子！

　　生殖腔。

　　有人称它为星神的怜悯，是文明濒临灭绝时，星神赐予雄性星人的最后恩典。
　　也有人称它为兽人的原罪，是基因污染的烙印，是繁衍使命的枷锁。

　　量子延寿技术刚刚让星人平均寿命突破200标准年。紧随而来的大灾变就摧毁了一切，雌性星人几乎灭绝，而部分雄性星人则被辐射污染，基因突变，长出兽类特征，甚至发育出生殖腔系统。
　　为了应对这场灾难，人种核定院紧急颁布《生命形态分类法》，用来区分星人和兽人。保留纯净双螺旋结构，维持原有生理特征，判定为星人。初代兽人携带突变基因，体表呈现兽化特征。出生时性别不明均被判定为二代兽人。
　　二代兽人，成年时会经历第二性征分化，仅有8%概率会发育为雌性。但所有兽人都有生殖腔系统，都能孕育子嗣。只是他们的分娩方式不同，雌性兽人可以自然分娩；而雄性兽人因为缺乏产道，只能通过剖宫产分娩。

　　何时，明明是经过无数次基因检测的纯血统雄性星人。每个标准年，他都会接受全身体检，报告永远显示：纯净双螺旋结构，无生殖腔系统，无异常激素水平。
　　而现在，一个纯血统的雄性星人，本该永远站在基因纯净的殿堂里，却诡异地拥有了本不该存在的生殖腔。
　　诡异出现的生殖腔，连同腹部的疤痕，和持续的泌乳现象，都在无声地证明着他成功孕育过一个生命。

　　他的身体，成了神恩与诅咒的交界！他在被诅咒侵蚀！

　　但这些秘密，他只能默默承负，不敢寻找答案，也永远不能说出口。一旦暴露，噩梦就会成真，他也会变成昔日的同事的实验体。
　　甚至，他还会被迫孕育一个又一个的生命。从此，他的后裔将没有合法身份证明，只有实验体代号，散布在星球各处，永远在冰冷的实验腔中度过。

　　何时沉默地冲洗着吸奶器，水流冲刷着残留的淡黄色痕迹，像在洗刷某种不可说的罪证。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我触怒了神明？」

　　是他无意窥探了不该触碰的基因序列？
　　还是他年少轻狂时，曾妄言科学终将凌驾于星神的法则？
　　他自认比这座“圣殿”里99.99%的同行更像个“人”。他接受不了兽人活体实验，甚至因此放弃了最擅长的生物领域，转投冰冷的机械组。如果是他的同事也长出了生殖腔，他肯定不会狂热的想解剖这位可怜的同事。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何博士？你在里面吗？”是实验室助理小李的声音，“rd250-1111组数据已经出来了，主任让您过去看一下。”

　　“知道了，马上来。”何时伸出头高声回答，但并没有急着动身。关上门，再次低头细细检查自己：没有可疑的湿痕，没有气味。

　　走出洗手间时，何时下意识地弓起背，让白大褂的前襟更宽松些。单单办公室，便有四个监控摄像头像眼睛一样悬在头顶。他强迫自己挺直腰板，却感到一阵冰冷潮湿。

　　糟糕，他忘记换胸垫！

　　“该死！”何时迅速转身折返洗手间，手忙脚乱地更换备用胸垫，再将用过的胸垫细细撕碎，分成数十份用纸巾包裹扔进垃圾桶。

　　“何博士？”小李的声音再次从门外传来，带着疑惑，“您还好吗？”

　　何时坐在马桶上，冲了下水。

　　“我没事！”他提高音量，“只是……肚子有些不舒服。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片刻后。

　　他搓了把脸，呜咽一声，踉跄起身，紧盯着镜中的自己。眼下青黑、面颊浮肿、体型明显消瘦。

　　几天前，实验室的医疗AI就开始提醒他注意身体，一旦达到临界值，医疗AI就会强制启动体检流程。到那时，他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他必须尽早使用抑制剂干预泌乳！抑制剂就在右侧口袋里，铝箔包装被攥得皱巴巴的，药片已经微微漏了出来。

　　只需一颗，胸前的灼痛就会消退，那些该死的生理反应就会停止。可万一呢？万一那个带走孩子的人突然良心发现？万一那小小的生命还需要这具罪恶身体产出的乳汁？

　　泪水不断地砸到洗手盆底，泪珠迅速滑入下水道，像水珠划过莲叶般不留痕迹。如同他的孩子，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何时盯着镜中眼眶通红的男人，他感觉整个人都是空洞的，只剩下一副可怕的皮囊。

　　他竟然能生孩子！那人破开他的肚皮，生生将孩子取了出来的时候，他就该像撕碎刚刚的胸垫一样，撕碎他自己！再冲入下水道里！让这副罪恶的身体彻底消失！

　　但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如果死在这儿，实验室的尸检报告会细细摊开他所有的耻辱，更可怕的是，那些鬣狗会顺着DNA追踪，把他的孩子拖进比地狱更冰冷的实验室。

　　罪恶的是他，与别人无关。

　　抑制剂最终滑到了口袋底部。

　　他不断捧起冷水拍打自己的面部，试图掩盖不安与悲愤，也试图冲散眼底的暗涌。

　　擦干。

　　整理。

　　确认无误。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反复三次，将所有的情绪重新锁回那副冷静理智的面具之后。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刺眼的实验室白光如审判般笼罩下来，四个监控摄像头如同冰冷的眼瞳，从不同角度锁定他的身影。

　　何时心想：必须回穆奇镇把这件事处理干净。否则早晚会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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