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章天生剑骨
腊月深夜,北俱芦洲的雪原像一块巨大无边的裹尸布,盖住了天地间最后一点活气。
北风卷着雪粒,刀子般刮过林照寒的脸。庙顶的破洞漏下雪花,落在她冻得发青的脚趾上。她缩在破庙的角落里,把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裹得更紧。
面前的小火堆,橘黄火苗微弱跳跃,发出噼啪轻响。这点可怜的热量,勉强暖和她冻得青紫、裂开无数血口子的双手。
“咕——”肚子又叫了。
上次吃东西还是两天前,在雪地里扒到半截冻硬的萝卜。此刻她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像被冻硬的土块硌着,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林照寒摸出腰间磨尖的石片。这是秋末时她从河滩上捡来的,边缘被她用心磨得薄薄的,能当小刀使。
她用石片刮下庙柱上干裂的木片,放进嘴里慢慢嚼。干涩冰冷得让她皱眉,但总比空着肚子强。
眼皮越来越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几乎要将她拖进黑暗。
就在这时,破庙外传来细微的、踩踏积雪的嘎吱声。摇摇欲坠的门板猛地被吹开,冷风夹着雪片灌进来,火堆“呼”地矮了半截。
林照寒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昏沉的睡意像被冰水浇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在火光映照下缩成针尖,身体像受惊的幼兽般绷紧,无声无息地缩进阴影夹角里。
攥着石片的手因用力过度剧烈颤抖,指关节惨白。她屏住呼吸,心脏在瘦小的胸膛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是狼?是豺狗?还是……更可怕的东西?在这片死地,任何活物的靠近都意味着最直接的威胁。
一个黑影左摇右晃地跌进门,是活人。
那人裹着件破裘衣,满头白发结着冰碴,手里拄着根焦黑的木棍。他头发胡子乱糟糟地纠结,沾满雪沫冰碴,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北境寒风一刀刀刻出来的。
最让林照寒心头一跳的是他脸上那双眼睛——浑浊、黯淡、没有焦点,像蒙着层厚厚的、洗不掉的灰尘。这是个瞎子。
老头踏入破庙的瞬间,灰白的眼珠似乎毫无目的地扫视,掠过林照寒藏身的角落。
他没有看,却仿佛“嗅”到了角落里那丝微弱得几乎被寒风冻僵的活人气息。
然而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动作也毫无停顿,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阴影里几乎凝成实质的敌意和紧张。
老头摸索着,在离火堆还有两步远的地方,笨拙地蹲了下来,动作迟缓得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
他伸出那双同样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朝着微弱的火苗探了探,喉咙里发出含混的、破风箱般的叹息,带着股冻透了的满足:“呼……好火。”
林照寒缩在角落阴影里,像块冰冷的石头,只有那双寒星般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钉在老头身上,警惕着对方任何一个微小动作。手里的尖头石片,微微调整了角度,尖端隐隐指向老头。
“小丫头,老朽借个火取取暖。”老头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自顾自用手上的棍子挑了挑火堆,动作自然得如同在自家后院。
他怎么知道这里藏着个她?
林照寒身形没动,石片却攥得更紧。去年冬天,就有个装瘸的老乞丐抢走了她攒了半月的干粮。
老头似乎对角落里那骤然紧绷、如同拉满弓弦般的气息了然于心。
他头也没抬,从怀里掏出半块黢黑的饼子,手臂随意地一扬,那饼子便划过一个精准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林照寒脚前半尺的地方。
硬得像块石头。
“放心,我不白借。”他语气平淡,仿佛丢东西给一个看不见的角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林照寒盯着那块饼,喉咙动了动。但她没急着去拿,先用石片把饼子拨到脚边,确定老头没别的动作,才飞快捡起揣进怀里。
饼子隔着单薄衣料硌着肋骨,冷冰冰的,却让她空荡的胃抽动了一下。
“不怕我下毒?”老头咧开嘴,呵呵一笑。
“毒死也比饿死强。”林照寒终于开口,声音稚嫩却干涩。她仍旧贴着墙,随时准备从破墙跳出去。
老头哈哈大笑,震得屋顶簌簌落灰。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戒备,或者说,他根本“看”不到。
老头自顾自地在火堆前烤着手,又在怀里掏摸起来。这次,掏出的是一截小孩手腕粗细、弯弯曲曲的木头棍子,颜色暗沉,像是被风雨侵蚀很久的老树枝,一端还有个难看的树瘤。
他从破裘衣的夹层里,慢吞吞摸出一柄小刀。刀身乌沉,刀刃却亮得惊人,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冰冷弧线。
林照寒瞳孔微缩,盯着那刀,身体绷得更紧。
老头却像完全没感觉。他用那柄小得几乎捏不住的小刀,对着那根歪扭的木头,随意地削了起来。动作看起来毫无章法,甚至有些笨拙。
刀锋在木头上刮蹭,发出“嗤啦…嗤啦…”的轻响。细碎的木屑簌簌落下,掉进火堆,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腾起一缕转瞬即逝的青烟。
“你怎么一个人?”老头问,手上活计不停。
林照寒不答话。她见过太多无缘无故和她套近乎的人,最后不是想骗她当苦力,就是打算把她卖给人伢子。
“北俱芦洲的雪原上,独行的孩子活不过三天。”老头自顾自地说,粗糙的手指抚过木块表面,“要么冻成冰雕,要么被雪狼叼走。”
“我活了两个冬天。”林照寒忍不住顶回去。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晃晃告诉对方自己无人可依?
老头动作顿了顿,灰白眼珠朝她方向转了转,又低头继续削木头。“挺能耐。”
破庙里只剩下木屑簌簌落下的声音和火堆的噼啪声。
火堆渐旺,林照寒的脚趾终于有了知觉。她偷偷打量老头,破裘衣下露出半截剑柄,缠着褪色的红绳。不是乞丐,倒像个落魄的江湖客。
火苗跳动,映着他沟壑纵横的侧脸,也映着那双毫无神采、却似乎专注“看”着手中木头的眼睛。
时间在狭小的破庙里似乎变得粘稠缓慢。林照寒依旧死死抱着怀里的冻饼,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冰冷的触感刺着皮肤,反而让她昏沉的头脑维持着一丝清醒。
她看着老头手中那根渐渐成型的、粗糙丑陋的木棍,心里的警惕和疑惑交织翻腾:这瞎子老头,到底想干什么?削这么个玩意儿有什么用?
不知过了多久,老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根歪木头,如今勉强能看出是一把极其简陋、毫无美感的木剑。剑身弯扭,剑柄坑洼,唯一能称“剑”的特征,就是那被削尖的顶端。
老头用手指在粗糙的木剑上来回摩挲了两下,像是在检查。然后,他手腕一翻,将那把丑陋的木剑朝着林照寒藏身的阴影夹角,稳稳地递了过去。剑柄所指,分毫不差地“落”在她所在的位置。
“喏,拿着。”老头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在丢一件无关紧要的破烂。
“我为什么要拿?”林照寒警惕地问,生怕凑近后,这怪老头会突然暴起。在这方面,她极富经验。
“防身用的,比你手里的破石片好使。”木剑躺在老头掌心,无锋无芒,粗糙得像柴堆里捡的。老头淡淡道:“你若是不要,烧了也行。”
不知怎的,林照寒犹豫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刚刚给了她一块饼子,似乎还算是个好人。
“我……我没说不要!”
鬼使神差地,她沾满污垢和冻疮的小手缓缓从阴影中伸出,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尖轻轻地、飞快地碰触了一下那粗糙的木剑剑身。
指尖碰到木剑的瞬间,一股刺骨寒意猛地顺着手指窜上来,冻得她一个激灵。
“嘶——”她本能地想甩开,可手掌像被粘住挣脱不开。寒意变成细小的冰晶,从她指缝间渗出,眨眼爬满整把木剑。
原本粗糙的木剑剑身,猛地亮起一层刺眼欲盲的、冰冷的白光。那光并非火焰的暖色,而是纯粹的、斩断一切的锋芒。
一股无形的、令人汗毛倒竖的锋锐之气,如同爆炸般以林照寒和她手中的木剑为中心,轰然向四面八方狂飙聚集!
林照寒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老头猛地抬头,原本佝偻的身躯瞬间挺直如松,破裘衣无风自动。
“呃啊!”林照寒发出一声短促痛呼,感觉手臂像要被那股狂暴的力量生生撕裂。她已然承受不住,眼前炸开一片白光,握着木剑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挥。
轰——
一声沉闷巨响在死寂雪原上炸开!
以破庙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冲击波呈环形横扫而出!
周围冻得比岩石还硬的冰雪层,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拍中,又像被无数把无形利刃瞬间切割。
大块坚冰和冻雪被蛮横地掀起、撕裂、粉碎。雪沫冰渣如同白色沙尘暴,冲天而起!
整个雪坡的上半部分,肉眼可见地矮了一大截。平整的雪面被硬生生削平、撕裂,露出底下更深沉的冻土和嶙峋的黑色岩石断面。
破庙的立柱齐刷刷断成两截,屋顶轰然塌陷。破碎的冰块雪块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砸在火堆旁,也砸在蹲在火堆前的盲眼老头身上。
寒风裹着雪片呼啸而入,却近不得林照寒的身。她周身三尺内,无形的剑气绞碎了一切靠近的雪花。
林照寒腿一软,跪坐在冰冷的雪地里,胸口剧烈起伏。
刚才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把剑,锋利、冰冷、无所不能,仿佛连呼啸的寒风都能斩断。现在那股可怕的力量潮水般退去,留下满身冷汗和止不住的颤抖,握着木剑的手又麻又痛。
老头站在狼藉的废墟中,身上那件本就破旧的裘衣被无形的剑气割裂出十几道口子,破絮被寒风吹得乱飞,但他枯瘦的身体却毫发无损。
他第一次露出了极其惊讶的表情,那张被风霜雕刻的脸上,灰白浑浊的眼珠子仿佛有了焦点,直勾勾地“盯”着跪在雪地上的小小身影,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天生剑骨!”
老头像是从震惊中回过神,他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林照寒跟前,破旧的裘衣下摆扫过冰冷的积雪。
他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搭上林照寒的腕脉,眉头越皱越紧,嘴里絮絮嘟囔着:“无尘老道儿居然没诓我,说什么‘孤星坠地,剑气自生’……娘的,还真让他蒙着了!九岁……竟能引动天地剑气……”
风雪似乎更急了,吹得残存的火堆火星乱迸。
老头猛地抬起头,灰白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风雪,看向遥不可知的远方,又猛地落回林照寒身上。
他突然咧开嘴,透出几分狂喜和炽热,“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林……林照寒。”她声音还在发颤,下意识回答。这是娘亲临终前取的名字。
“林照寒……”老头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的味道,“好名字!够冷,够硬!”
他哈哈一笑,灰白的眼睛此刻亮如辰星,“你可愿跟我学剑?”
林照寒愣住了。她仰头看着老头被风霜雕刻的脸,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将熄的火光。风雪在他们之间呼啸,碎木屑和雪片打着旋儿。
“管饭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