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色

作者:残雨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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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见


      六月的风总带着股黏腻的热,卷着梧桐絮撞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沙沙”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听得昝明晞后颈发紧。他把脸埋在摊开的笔记本里,鼻尖蹭过纸面粗糙的纹路,混着淡淡的蓝黑墨水味钻进鼻腔——这是他用了三年的老牌子,墨水总带着点微涩的铁腥味,像老式钢笔漏墨时的味道,却让他觉得安稳,仿佛只要指尖还能触到纸页,那些藏在文字里的世界就不会碎。

      笔记本摊开的那页,写着他刚构思的小说片段:“女主角的眼泪落在铠甲上,渗进甲片的纹路里,竟在月光下凝成了细碎的银霜。她抬手摸向护心镜,突然听见里面传来声轻响,像有人在说‘别怕’。”笔尖还停在“怕”字的最后一笔,墨痕新鲜得发亮,昝明晞的指尖刚要碰到纸页,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是很疼,却带着种羞辱性的恶意,像根针精准地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他猛地抬头,撞进赵磊戏谑的眼神里——对方正用圆规的针尖挑着他的校服领,金属针尖闪着冷光,上面还沾着上周美术课的红蓝颜料,像道没愈合的伤疤,丑陋地趴在银灰色的校服上。

      “哟,咱们的‘小说家’又在写什么神作呢?”赵磊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板,粗粝得刺耳。他身后跟着两个男生,一个抱着胳膊,一个嚼着口香糖,此刻都凑过来看热闹,笑声在自习课的寂静里炸开,惊得前排同学纷纷回头。赵磊没等昝明晞反应,一把抢过笔记本,动作粗鲁地哗啦啦翻着页,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打篮球蹭到的泥土,在洁白的纸页上留下几个灰黑色的印子,像溅在雪地上的泥点。

      周围的同学都屏住了呼吸,有人低下头假装做题,有人悄悄抬着眼看,却没人敢出声。昝明晞的心脏“咚咚”地跳着,手指蜷成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却没敢伸手去抢——他知道,越是反抗,赵磊闹得越凶。上个月他只是想把被抢走的草稿纸拿回来,就被赵磊按在走廊的墙上,校服后背蹭满了墙灰,连班主任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同学间别闹太僵”。

      “‘女主角的眼泪落在地上,化作三颗鸽血红钻石’——昝明晞,你脑子没进水吧?”赵磊突然停在最新写的那页,把笔记本举得高高的,像举着件滑稽的展品,让周围的人都能看清。他的声音故意放大,每个字都带着嘲讽:“知道鸽血红钻石多少钱一克拉吗?就你这数学考38分的脑子,怕是连克拉和克都分不清,还敢写这种瞎话?”

      笔记本的纸页被他扯得发皱,边缘卷成了波浪形,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的样子。昝明晞终于忍不住扑过去抢,指尖刚碰到书脊,桌肚里的数学试卷“啪嗒”一声滑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鲜红的“38”分像道血痕,死死地趴在惨白的纸上。

      那是上周的测验卷,他拿回成绩后躲在房间里,用涂改液涂了一层又一层,想把那个刺目的数字盖住。可涂改液干了之后,在纸上留下一块丑陋的白斑,反而让“38”分更显眼,像块烂掉的疮疤。此刻试卷掉在地上,赵磊眼疾手快地抬起脚,锃亮的皮鞋跟精准地踩在“38”分上,用力碾了碾——鞋底的纹路在分数上压出黑印,像要把这个数字永远刻在纸上,也刻在昝明晞的心上。

      “考这点分还整天写垃圾,你爸妈知道你这么废物吗?”赵磊加重了“废物”两个字的语气,像往昝明晞心上砸了块石头。他身后的男生跟着哄笑,笑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耳朵里,疼得昝明晞眼眶发烫。他蹲下身,想把试卷捡起来,手指刚碰到纸边,赵磊的皮鞋又往前挪了挪,死死地压住他的手背。

      “捡什么捡?”赵磊弯下腰,凑近他的耳朵,声音压低了却更恶毒:“这种分数,丢地上都嫌脏,还不如给我当废纸擦鞋。”

      昝明晞的手指在鞋底下面发抖,手背传来的痛感混着屈辱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淹没。他抬起头,想对赵磊说“别踩了”,却看见前排的林晓冉正回头看他。女生扎着马尾辫,发梢上的粉色蝴蝶结晃得人眼晕,眼神里带着点怜悯,像在看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那种眼神比赵磊的嘲笑更让他难受,带着种遥远的距离感,仿佛在说“我可怜你,但我不会帮你”。

      林晓冉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作文写得很好,偶尔会跟昝明晞讨论句子的写法。上次他的小说片段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朗读时,林晓冉还转过来说“你写的铠甲很有画面感”。可现在,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飞快地转了回去,手指紧紧攥着笔,却没说一句话。

      周围的笑声还在继续,赵磊终于挪开了脚,却顺手把笔记本扔在地上,用鞋跟碾了碾封面——封面上是昝明晞自己画的铠甲图案,此刻被踩得模糊不清,墨痕晕开,像铠甲流了血。“以后少写这种没用的玩意儿,”赵磊拍了拍昝明晞的肩膀,力道大得像在故意推他,“不然下次,我就把你这些‘大作’贴在学校公告栏上,让全校都看看咱们‘大作家’的水平。”

      说完,赵磊带着两个男生扬长而去,留下昝明晞蹲在地上,看着被踩烂的笔记本和试卷,手指颤抖着去捡。纸页被踩得发软,沾了灰尘和泥土,他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抱着件破碎的珍宝。周围的同学终于敢抬起头,却没人过来帮忙,有人悄悄递了张纸巾,却没敢说话,只是飞快地缩回了手。

      昝明晞把试卷叠好,塞进书包最底层,又用袖子擦了擦笔记本封面的泥土,可那些墨痕和鞋印怎么也擦不掉,像永远洗不掉的污渍。他坐回座位上,把笔记本放在桌肚里,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窗外的梧桐絮还在飘,撞在玻璃上的声音,此刻听着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想起初二那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他写的《月亮上的铁匠铺》获得了全市作文比赛二等奖。颁奖那天,母亲特意给他买了件红毛衣,像团小火苗,穿在身上暖烘烘的。他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手里拿着奖状,觉得自己写的故事真的长了翅膀,能飞到别人心里去。那天赵磊还凑过来问他“女主角最后嫁给了王子没有”,眼神里带着点好奇,不像现在这样充满恶意。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或许是从赵磊开始打篮球,被女生围着要签名开始;或许是从他的数学成绩第一次跌破及格线,父亲开始对着他的试卷叹气开始;又或许,只是因为大家都长大了,觉得“相信童话”“喜欢铠甲”是件幼稚又丢脸的事。

      那件红毛衣现在被压在衣柜最底层,每次换季整理衣服,母亲都会拿出来掸掸灰,说“再穿一年就小了”,但他一次也没再穿过。红色太鲜艳了,像个醒目的错误,提醒着他曾经有过的、被认可的瞬间,也反衬着现在的狼狈。

      放学铃声响起时,昝明晞几乎是逃着冲出教室的。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里面的笔记本被他死死按在怀里,书脊硌着肋骨,却让他有种奇异的安全感——这是全世界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他在被嘲笑、被否定时,唯一能躲进去的地方。

      校门口的香樟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昝明晞看见父亲的黑色帕萨特停在路边,车窗玻璃倒映出他狼狈的模样:头发凌乱,校服领口歪斜,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墨水印,怀里紧紧抱着个被踩烂的笔记本,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拉开车门的瞬间,熟悉的雪松味扑面而来——那是父亲参加学术会议时用的古龙水,玻璃瓶身还摆在书房的陈列架上,标签都没撕。小时候他生病发烧,父亲守在床边,身上就是这个味道,让他觉得安心。可现在,这味道只让他觉得冷,像冬天湖面结的冰,没有一点温度。

      “上车。”父亲的声音透过半开的车窗传来,没有起伏,像在念一段没有感情的文字。昝明晞坐进副驾驶,把书包放在腿上,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不敢看父亲的脸。他知道,等待他的肯定是质问——班主任肯定已经把他“上课写小说”的事告诉父亲了。

      车缓缓启动,轮胎碾过路面的碎石子,发出“咯吱”的轻响。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风声,轻轻吹着昝明晞额前的碎发。他盯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音像店门口的音响在放周杰伦的《晴天》,“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旋律很熟悉,是林晓冉课间总哼的歌。她总说这首歌的旋律里有“青春的遗憾”,可昝明晞现在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吃的面包好像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今天家长会,你们班主任说你又在课堂上写小说。”父亲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却让昝明晞的心脏猛地一紧。父亲转动方向盘,车拐进一条熟悉的街道,路边的梧桐树长得很高,枝叶交错,像搭起了一道绿色的拱门。“下周的物理竞赛,你必须去旁听,我已经跟逄教授打好招呼了。”

      昝明晞的手指抠进书包带,布料被他捏得发皱。他对物理竞赛毫无兴趣,那些复杂的公式像天书,字母和符号扭在一起,看得他头晕。他宁愿躲在房间里,对着博物馆的铠甲画册画画,或者在笔记本上写小说里的女主角——那些铠甲的纹路里藏着故事,女主角的眼睛里藏着星星,而公式里只有冰冷的数字,没有一点温度。

      “我不想去。”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被空调出风口的风声盖过了一半。他知道自己的反抗没用,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试试,想为自己喜欢的东西争取一次。

      “由不得你。”父亲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猛地踩下刹车。车后座的保温杯“咕噜噜”地滚到脚边,瓶盖没拧紧,褐色的茶水在脚垫上洇出个小圆,像块难看的污渍。父亲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失望,还有点不耐烦:“逄教授的儿子也会去,人家才十七岁,已经能解微分方程了。你要是有他一半……”

      后面的话昝明晞没听清,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盯着窗外,看见赵磊和那两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过,校服外套搭在肩上,嘴里叼着冰棍,笑得一脸得意。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看见车里的昝明晞,故意冲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然后和赵磊一起哈哈大笑。

      昝明晞猛地低下头,把脸埋在书包上。书包里的笔记本硌着他的脸,带着点粗糙的触感,却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他想起上周在笔记本里写下的片段:“男主角突然出现在女主角的面前,手里拿着她被抢走的手稿,对那些欺负她的人说‘她的文字,比你们的拳头更有力量’。”

      可现实里,没有穿着铠甲的男主角,只有他自己,抱着被踩烂的笔记本,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没人问他想不想解微分方程?为什么没人看他写的故事?为什么他喜欢的铠甲和小说,在别人眼里就是“没用的玩意儿”?

      车继续往前开,很快就到了家。这是个新建的小区,楼道里的声控灯格外亮,像是对他的莫大嘲讽。昝明晞跟在父亲身后,踩着台阶往上走,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显得格外空旷。

      打开家门,浓郁的排骨香味扑面而来,砂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八角和桂皮的味道混在空气里,带着点温暖的烟火气。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看见昝明晞,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明晞回来啦?快洗手,汤马上就好。”

      昝明晞点点头,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刚要往房间走,就被母亲拉住了。母亲展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领口的标签还没剪,硬邦邦的硌着手指,布料是很挺括的棉麻材质,带着新衣服特有的浆洗味。

      “明晞,过来试试这件衬衫。”母亲的语气很温柔,指尖划过他的肩膀,带着点粗糙的暖意——母亲的手常年做家务,指腹上有层薄茧,摸起来很踏实。“明天有客人来家里住,你穿体面点,别总穿校服。”

      昝明晞的手指绞着校服的衣角,布料已经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他看着那件白衬衫,突然觉得窒息——父亲又要让他见什么“别人家的孩子”了吧?上次是邻居家考上重点高中的哥哥,这次又会是谁?

      “他为什么要来?”他小声问,声音里带着点抗拒。

      “是你逄教授的儿子,叫逄举尧。”母亲把衬衫往他身上比量着,眼神里带着点期待,“逄教授夫妇要去英国讲学,举尧在这边参加物理竞赛,住我们家方便。听说这孩子特别懂事,奥数、物理奖拿了一堆,你多跟人家学学,说不定能爱上物理呢?”

      母亲顿了顿,语气软下来,带着点恳求:“明晞,别总让你爸生气,啊?你爸也是为了你好,想让你以后有个好前程。”

      昝明晞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挣开母亲的手,转身冲进了房间。门板“砰”的一声撞上门框,震得墙上的海报都晃了晃。那是张《指环王》的海报,Aragorn穿着银色的铠甲,手握长剑,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他已经贴了三年,边角都卷了起来,却还是舍不得撕——海报上的铠甲,是他心里最勇敢的样子。

      书桌上摊着他写了三个月的小说手稿,还有几张从博物馆画册上临摹下来的铠甲图纸。女主角有双紫色的眼睛,能听懂风的语言,她的王国在月亮背面,那里的人不用考试,不用被嘲笑,难过的时候就去看星星,星星会对她说“你的热爱没有错”。

      昝明晞坐在书桌前,抓起那支用了一半的晨光中性笔——笔杆上印着的小熊图案已经被磨掉了一只耳朵,是他去年生日母亲送他的。他翻开笔记本,在被踩烂的那页后面,重新写下:“女主角把被撕碎的手稿捡起来,一片一片粘好。她对着粘好的手稿说‘我不会放弃你的’,话音刚落,窗外突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她抬头一看,看见个穿黑色铠甲的少年,正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片银色的甲片,对她说‘我来帮你’。”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窗外传来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扑棱扑棱”,带着点悠闲。昝明晞抬头看向阳台,夕阳正把栏杆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黑色的蛇,空无一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是写小说写傻了,居然期待这种荒唐的情节成真。现实里,没有穿铠甲的少年,只有被踩烂的手稿和试卷,只有父亲的失望和赵磊的嘲笑。

      他把脸埋在笔记本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手稿上,晕开“黑色铠甲”四个字。墨痕像条扭动的小蛇,丑陋又可怜,像他此刻的样子。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会把他架在肩膀上,去博物馆看铠甲展。那时候父亲的声音很温柔,指着明光铠的胸甲说:“明晞你看,这花纹多精致,古代的士兵穿着它打仗,多威风。”他还说,等昝明晞长大了,就带他去看兵马俑,看那些真正埋在地下的铠甲。

      可现在,父亲只会盯着他的数学试卷叹气,只会让他去见那些“优秀的孩子”,只会说“你的爱好没用”。去年生日,他想要一本《中国古代甲胄发展史》,父亲却给他买了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说“这才是你该看的书”。那本书现在还在书架最底层,塑封都没拆,像个被遗忘的笑话。

      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光从窗户里退出去,留下一片灰蒙蒙的影子。昝明晞抱着笔记本,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的泪痕,墨痕被泪水晕开,“黑色铠甲”的“黑”字边缘变得模糊,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字迹,连带着心里的那点念想,也跟着发虚。

      客厅里传来父亲和母亲的说话声,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断断续续飘进房间——“……这孩子就是太拧,非要搞那些没用的……”“你也别总说他,他心里也不好受……”“不好受?考38分还有脸不好受?逄教授的儿子要是这样,人家早……”

      后面的话又模糊了,昝明晞却听得心口发闷。他站起身,把笔记本塞进衣柜最里面,压在那件红色毛衣下面——那里是他的“秘密基地”,藏着所有不被认可的喜欢:被撕过的手稿、临摹的铠甲图纸、还有半块从博物馆纪念品店买的仿青铜甲片,边缘被他磨得发亮,像块小小的镜子,能照出他孤单的影子。

      他关上衣柜门,转身时,目光落在书桌上的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书脊上的金字闪闪发光,“五年高考”四个字像四根针,扎得他眼睛疼。他走过去,手指刚碰到书脊,就听见客厅里传来开门声,接着是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举尧来啦?快进来,外面热坏了吧?”

      昝明晞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躲到门后。他听见脚步声走进客厅,很轻,却像踩在他的心上。接着是个清清爽爽的男声,带着点少年人的干净:“阿姨好,麻烦您了。”

      是逄举尧?那个父亲口中“会解微分方程”的少年?

      他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看——客厅的灯光下,站着个穿卡其工装裤的男生,个子很高,肩膀很宽,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双肩包,拉链上挂着片银色的小玩意儿,像是……甲片?男生的头发很短,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眉毛,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只会做题的书呆子”。

      逄举尧正对着母亲递过来的水杯道谢,指尖碰到杯壁时,昝明晞看见他手腕上有道浅淡的疤痕,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到的,长度大概两厘米,刚好在腕骨下面一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明晞呢?”逄举尧突然问,目光转向昝明晞的房间门。

      昝明晞的呼吸瞬间停了,他赶紧缩回脑袋,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心跳得像要炸开。怎么办?要出去吗?跟他说什么?说自己数学考了38分?说自己写的小说被人撕碎了?

      “这孩子,估计在房间里写作业呢。”母亲的声音带着点打圆场的意思,“明晞,快出来,跟举尧打个招呼啊!”

      昝明晞咬着唇,手指抠着门板上的木纹,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像他此刻混乱的心情。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想起赵磊踩在试卷上的皮鞋,想起父亲失望的眼神,想起林晓冉怜悯的目光——他不想让这个陌生的少年,也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慢慢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衣柜里传来淡淡的樟脑丸味道,混着红色毛衣的陈旧气息,像在提醒他,那些被认可的、温暖的瞬间,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只是个会写“没用的小说”、数学考38分的废物,连见一个陌生少年的勇气都没有。

      客厅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逄举尧好像在跟父亲聊物理竞赛的事,偶尔能听见“力学”“公式”“模型”之类的词,那些词语像一道道无形的墙,把昝明晞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他抱着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又开始往下掉,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知道过了多久,客厅里的声音渐渐小了。昝明晞听见母亲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接着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他赶紧擦干眼泪,假装在整理书桌。

      母亲端着杯热牛奶走进来,杯子还是他小时候用的小熊图案,边缘已经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里面的白色陶土。“明晞,喝杯牛奶吧。”母亲把杯子放在书桌上,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举尧挺好的,不是那种爱炫耀的孩子,你别害怕,跟他聊聊,说不定能聊到一起呢?”

      昝明晞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杯牛奶。热气袅袅地往上飘,在灯光下形成一道淡淡的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小时候,每次他考试没考好,母亲都会给她冲杯热牛奶,说“没关系,下次努力就好”。可现在,母亲连“没关系”都不敢说了,只会劝他“跟别人学学”。

      “妈,我不想见他。”他小声说,声音带着点哽咽。

      母亲叹了口气,坐在他旁边的床上,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明晞,妈知道你心里委屈。”母亲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可你不能总躲着啊。你爸他……他就是着急,怕你以后没出路。举尧这孩子,听说也喜欢铠甲,上次我跟逄教授聊天,他说举尧小时候还收集过甲片模型呢。”

      昝明晞的手指猛地一顿。他抬起头,看着母亲,眼睛里带着点不敢相信:“他……他也喜欢铠甲?”

      “是啊。”母亲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点欣慰,“所以妈才觉得,你们能聊到一起。你不是总说没人懂你喜欢的东西吗?说不定举尧就懂呢?”

      昝明晞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期待。有人懂他喜欢的铠甲?那个会解微分方程的少年,也喜欢铠甲?

      他看向书桌上的牛奶,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杯壁上凝着一层水珠,像眼泪一样。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淡淡的甜味,在心里漾开一片暖意。

      或许……或许可以试试?

      他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红色毛衣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伸手拿出压在下面的笔记本,封面上的铠甲图案虽然被踩得模糊,但那些线条依然清晰——那是他一笔一划画出来的,是他心里最珍贵的东西。

      他把笔记本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朝着门口走去。母亲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像看到了小时候那个敢拿着作文本到处炫耀的昝明晞。

      走到客厅门口,他停住脚步。逄举尧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封面是他熟悉的《中国古代甲胄发展史》——那本他渴望了很久,却一直没买到的书。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书页上,给那些黑白的甲片图片镀上了一层金边。

      逄举尧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刚好和昝明晞的目光对上。男生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星,嘴角的梨涡又露了出来,对着他笑了笑,举起手里的书,声音清清爽爽:“你也喜欢铠甲?”

      昝明晞抱着笔记本,站在原地,突然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烫。这一次,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久违的感觉——好像有人推开了他心里那扇紧闭的门,把阳光和温暖,都带了进来。

      他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还有点发紧,却比刚才坚定了很多:“嗯,我喜欢。”

      客厅里的阳光刚好落在他的笔记本上,封面上被踩烂的铠甲图案,在光里好像也没那么难看了。昝明晞抱着笔记本,慢慢朝着逄举尧走过去——或许,这个夏天,不会像他想的那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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