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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
苍青色的山脉在白雪扯絮间笼上一层沉默的幽冷,渐沉渐深的夕阳如血般红艳,映落在这山上。雾状的黑色铺陈开来,似是卷着滔天的怒火与地狱的死沉,浸透半壁山川,从浓郁的暗里掘出一点腥臭的红色。
山脚原本繁荣的城池此刻安静得出奇,青石板砖的地面凝固着乌黑的厚重血迹,小吃、布料、玩具,尽数乱作一团的四散于街道。破碎的肢体,泥泞的血肉,如垃圾一般胡乱溅落。一颗玻璃弹珠被风吹得骨碌碌滚动,碰到了什么障碍,弹开了。
沿着弹珠的轨迹看去,一个孩童瞪着青灰的双眼直直地望着天空。他漆黑的瞳孔里残存着最后的绝望与痛苦。瘦小的身体被啃去大半,与干涸的鲜血对比出一种恐怖的残忍,令人遍体发寒。
一声短促的尖叫陡然划破这片死寂的安宁,紧接着是诡异可怖的愤怒嘶吼。慌不择路的脚步声回响在这座死城中,顺着这条街往外跑,那头是城中的一片桃花林。树木的枝条在接二连三的强劲气流中被吹拂得沙沙作响,半落的枯叶匆匆坠下,林中寂静得不像话,只余下连缀的追逐声响。
逃!逃!快逃!
脑海里警铃大作,浑身的神经在那一瞬间却像是被烧焦的木头,一动就簌簌地落灰。借着对地势的熟悉,男孩暂时甩开了死亡的阴影。他顺势滚进一个隐秘的坑洞,拼命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尽力把自己掩藏进最里的一角,不住地发抖。
影子透过层叠的枝叶剪裁,在他身上打出斑驳的灰暗。他感觉到神经不住地战栗,害怕发出什么声响,只得死死咬住自己的虎口,用疼痛和鲜血麻痹自己的恐惧。
怎么办?动不了,他该怎么办?
它们奔跑起来像掠过的血红闪电,远远不是他这个小孩能跑得过的,力气也大得出奇,就正如同它们怪异的外表,只能用怪物来形容。
鲜红的皮肤像是传闻中红莲的业火,脸上如破碎面具的花纹显得神秘而令人心悸。高大强壮的身躯,长而尖锐的利爪,头顶狰狞生长着的黑色尖角,构筑成了有如噩梦的恐惧。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到底谁能来救救他......
头顶传来怪物特有的沙哑嘶吼,男孩瑟缩了一下,听不懂它们怪异的语言,只能感觉到它们音调里透露出的滔天杀意。
他紧紧闭上双眼,心跳如鼓,全身的血液加速涌流,指尖也在神经性地抽搐。
不,不要,不要过来……他痛苦地闭上双眼,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刚刚到底是谁把我推了出来?我不想死……
正当他几乎忍不住要崩溃的那一瞬间,外头的声音渐渐小了,末了停歇下来,怪物似乎已经发泄净愤怒,远去了。
他心下狂喜,又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向外看去。
宁静的夜晚,他在阴暗潮湿的土坑里抬头看,窥见一斑月色落下的血红影子。
火堆在昏黑的地窖里静默地燃烧,将泥土墙壁映照得通红。土黄色的墙上,一道道灰黑色的烟熏痕迹正狰狞地张扬着。
“咔哒”一声轻响,地窖的入口被重新关上。一个男孩小心翼翼地收回手,附到坐在火堆旁的壮硕少年耳畔:“老大,怪物走掉了。”
少年“嗯”了一声,睁开眼,眸中狠戾的气息如酝酿的暴雨:“确定真的走了?”
“真走了,我看了好半天,没看见影子,也没听见声音。”
得到了跟班信誓旦旦的回复,他目光终于投向此刻坐在角落的女孩身上,刻意压低的声音中愤怒不加掩饰:“余晚照!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怪物会过来?”
被指名道姓的女孩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糊着乱七八糟的污痕,头发只到肩膀,草草地用布条扎了起来。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瞟了少年一眼,不咸不淡地回答:“感应错了。我以为它们今天走的是另一条路。”
“感应错了?”少年猛地站起身子,声音控制不住地放大,“你一句轻飘飘的感应错了,王肃就因此丧了命!你害死了他,难道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余晚照冷冷地笑了一下:“想把责任推卸给我?梁端,刚刚差点被怪物发现的时候,把王肃推出去的人可不是我。”
“你!——”
“如果还想活着就别动手。”在暴起的拳头挥过来之前,余晚照淡声说道。
她微微侧了一下头避开了梁端,蹲到火堆旁,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干瘪的馍馍,放到火上烤着。昏黄的火光模糊不清地跃动在她脸上,酸涩的麦香一点点弥散在这方逼仄的空间。
“不管你再生气,我也劝你最好先保持安静。”余晚照凝视着火堆,“它们很聪明,今天刚在这附近发现了我们,还抓到了一个人,我不认为它们会这么快就离开这里。”
梁端的怒火随着这句话熄灭了。他收回手,环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余晚照,冷哼了一声:“这一次我们有人员折损都是你的错,搜集来的食物少你四成。”
“两成。”余晚照头也没抬,语气平静地说,“饿死我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那就两成。”梁端从善如流。他深深地看了余晚照一眼,忍不住道:“余晚照,你和以前真不一样。”
余晚照只当没听见,将手里的馍馍翻了一个面。
梁端见她不做回复,也没再多说。他招了招手,方才关地窖门的男孩便上前一步。“邓方,把今晚的食物给大家分下去吧,余晚照的那两成扣掉刚刚说的份额,剩下的照例我三成你两成,其他的你们所有人自己分。”
“是,老大。”邓方从墙边取出一个麻布袋子,肉疼似的打开它,露出里面半满的一袋子食物。他抠抠搜搜地扒拉半天,按梁端的要求分好食物,发给了地窖里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的一众人。
余晚照沉默地接过邓方递过来的食物。她简单地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邓方心里的小九九。分给梁端的都是比较精致的食物,比如风干的腊肉和白面馒头。而分给她的都是最粗糙的荞麦黑面,只能勉强裹腹,连吞下去都成问题。
她目光扫过这一个小小的土窖。这里还有十个人,她和梁端还有邓方此刻围在正中间的火堆旁,这里是最暖和的地方。一侧的墙下坐着六个人,全都紧紧贴在一起,身体不住地打着颤,狼吞虎咽地吃着馊掉的食物。
余晚照眸色一深,咽下一口食物,没贪恋火堆的温暖,撤到墙边,和另外几个人挨坐在一起。
“晚晚姐姐。”一个冰凉的身体贴过来,余晚照下意识把她往自己尚有余温的怀里带了一把。冰冷的体温冻得她打了一个寒战,但她没放开手,只是一改此前的冷淡强势,语气温和地询问:“怎么了晓晓?冷吗?”
“不冷。”余晓乖巧地摇了摇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晚晚姐姐你看。”她悄悄地拽着余晚照,示意她看自己的手心。女孩小小的手里藏着半块肉干,像藏着一个了不得的宝藏:“我刚刚找到的,偷偷藏了起来没交给邓方。给你吃。”
余晚照看得直发愣,鼻尖和心口一齐绽开苦涩的酸楚。她眨了眨眼睛,忍着泪:“姐姐不吃。你吃,姐姐还有。”
“我听到了。”余晓固执地摇摇头,把肉干往余晚照怀里藏,“梁端说要把分给你的吃的减少,晓晓很小,吃一点就可以了,晚晚姐姐要多吃一点。”
余晚照没说话了。她把自己的荞面馍馍递给余晓,拿过余晓手里酸臭的食物,语气强硬:“吃这个。”
这次余晓没反驳,乖乖地捧着馍馍吃了起来。
经过刚才的争吵,此刻地窖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木柴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胃里空落落的,即使刚刚才吃了一个馍馍,无孔不入的饥渴还是钻透她的神经。
太久了。余晚照想。自从一个多月前怪物突然出现在城中大开杀戒,她就没有吃过一顿好饭。虚弱,渴求,心烦意乱,负面的情绪漩涡牵扯她,险些淹没她。她摇了摇头,把胡思乱想全都抛之脑后,转而开始认真思考现在的处境。
一个月前,她带着妹妹,也就是余晓,和城里其他的小孩浩浩荡荡约着一起去桃花林捉迷藏。城中忽然一阵暴动,嘶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几人不敢轻举妄动,还是余晚照率先反应了过来,找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带着大家藏了起来。
一直到外面声响渐熄,他们才敢从藏身处出来。那时已是月上中天,大家往桃花林外走,还未走出林子,就遇见了一只怪物。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怖的生物。猩红的身体,怪异的爪牙犄角,身上散发着浓稠的黑雾,动作快若奔雷。几乎是瞬间,怪物就扑了上来,雪白的尖牙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如锋的白芒,队伍中最靠近它的人几乎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被咬断了脖子。
鲜血如喷泉一样喷开,她离得远,只有衣摆被溅上几星血红。跑!她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动了起来,她毫不犹豫地拽着余晓的手开始狂奔。
血腥味在喉咙里爆炸,从肺到头再到耳孔,每一处都烫得发疼。余晚照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跑这么快,身后令人牙酸的咀嚼声渐远,她好不容易带着余晓逃出生天,却极快地陷入了更绝望的困境。
没有食物,没有力量。她们两个小女孩,面对恐怖的怪物和绝境中的人心,几乎没有藏身之地。
余晚照一向聪明,她毫不犹豫地向在寻找食物的时候第一个遇上的小团体投了诚。虽说梁端不是成年男性,但体格健壮,也与她相识。她看了一眼抓着自己的手怯怯地观察四周的余晓,眼前面色警惕、狼狈不堪的梁端,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机会。她冷静地说:“我能感应到怪物的位置,让我和我妹妹加入,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
她怎么可能感应得到。余晚照扯了一下唇角,她是猜的。
怪物是有智慧的,它们听觉极为敏锐,会下意识往有声响的地方去,走过的地方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去第二次。凭借聪明的头脑,她成功带着小队避开了无数次生命危险。亲眼见证过另一只队伍的灭亡后,梁端彻底接纳了她,给了她在队伍中仅次于他的地位。
但算有遗策。
余晚照蹙着眉。今天,再一次弹尽粮绝的他们外出寻找食物,在搜集完毕返回地窖的路上险些被怪物发现。怪物慢慢地走过来,只要它走近,他们的藏身之处绝对会被发现。逃无可逃,只能在沉默和绝望中等待死亡。
在千钧一发之际,王肃脚下一个趔趄,彻底暴露在怪物的视野中。趁怪物去追逐王肃,其余人迅速而无声地撤离,险之又险地回到了地窖,得以活命。
她脑海中反复播放着梁端从王肃身后收回手的画面,心头忽然涌上一点真切的悲伤,像笼上一层霾。如果不是她决策失误,王肃也确实不会就这样丧命。
肩头忽然一沉,低头看去,是余晓枕到了她的肩膀上。
“晚晚姐姐,你在想王肃的事吗?”
余晚照将她揽紧一些,没说话,点了头。
余晓动了动,握住余晚照的手:“我看见王肃往桃花林跑了,那里地势复杂,说不准他还活着。”
她轻轻“嗯”了一声,哄着余晓快些休息,自己心口仍笼着一层霾。夜深了,王肃还没回来,十有八九早已死了。
她抬头看了梁端一眼。
今天的事给她敲响了警钟。梁端是为了自己活命罔顾他人生死的人,自己在队伍中的优待是因为从未出错的决策,今天她错了,死的只是王肃,下一次若还是错了,死的说不准是所有人。
无法完全信任的军师,还能算军师吗?既然她失去了这一份无可替代的作用,那还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的余晚照,对团队而言再无意义,只是负担。
她不能坐以待毙。信任的裂缝无法弥补,她不能再在梁端的团队里待下去。
细细思索之际,模糊的嘶吼透过厚重的土墙钻入耳朵,余晚照脸色一变,迅速和惊醒的一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不敢说话,只是连比带画地交流。等外面再一次安静下来,梁端随意指了一个人,示意他打开一点地窖口,观察外面的情况。
那人颤颤巍巍地照做,目光往外投去的一瞬间,就险些摔倒在地。他面色惨白,绝望地抖着手比划。
外面有怪物。
余晚照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她向堆放食物的麻袋看去,这次外出找到的食物本就不多,那麻袋瘪得可怜,够不够几人吃上一顿都成问题。
他们被怪物困在了这个小小的地窖里。如果怪物不在明天晚上前离开,他们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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