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二次方

　　阳光穿过蒙着层灰的泛黄纱窗，斜斜地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琥珀色的光带，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打着无声的旋儿。柒烨扶着突突作痛的额头坐起身，身下的旧床板立刻发出 “吱呀 ——” 一声拖得老长的抗议，像是不堪重负的叹息。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脑子里混沌如浆。只记得昨晚带着团队熬了三个通宵，总算赶在截止日前敲完了甲方要的最后一版图纸。散场时已是后半夜，他提议去街角的排档吃夜宵，想着第二天难得歇工，便让大家放开了喝。啤酒瓶碰撞的脆响、年轻人吵吵嚷嚷的笑闹声、蒜蓉小龙虾的辛辣气还残留在鼻尖，可后来的事就模糊了 —— 似乎是散场时他说住得远，没跟同事们顺路走，至于是最后到哪，全然没了印象。只记得最后那阵浓烈的酒意翻涌上来，眼皮重得像粘了胶，连带着甲方催稿的嘶吼都变得遥远，迷迷糊糊间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下意识地转动脖颈，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在堆满杂物的桌角骤然凝固。一套数码宝贝周边正歪歪扭扭地嵌在铁皮文具盒与半截铅笔之间，黄色的亚古兽玩偶缺了只左耳 —— 那道撕裂的豁口边缘还留着齿状的压痕，是当年邻居家小胖咬着扯掉的，后来他拿母亲的透明胶带缠了三圈，此刻胶带在岁月里泛出琥珀色，却仍像道固执的伤疤，牢牢牵连着断裂处，也牵连着那些被遗忘的午后。
　　旁边的进化钥匙模型斜斜插在笔筒缝里，“勇气” 二字的烫金早被指腹磨成了朦胧的光斑，露出底下银灰色的塑料底色。按键凹陷处卡着的橡皮屑比记忆里更多，其中一粒还沾着点蓝黑墨水的残渍，准是他当年上课偷偷按出进化音效时，被老师用粉笔头砸中手背，钢笔水溅上去留下的。
　　包装盒压在最底下，边缘卷成了波浪形的弧度，右下角那片浅褐色的水渍晕染着模糊的字迹 —— 初三那场暴雨他至今记得，把伞塞给没带雨伞而蹙眉的女生时，怀里的周边盒被雨水泡得发胀，回家拆开时，亚古兽的尾巴尖都微微发皱。此刻那点褶皱还在，像片风干的树叶蜷在塑料表面。
　　这套宝贝是他用十五天午饭钱换的，每天中午啃着最便宜的干面包，咽口水时听着同学讨论食堂的红烧肉。拿到手那天揣在怀里往家跑，校服后背的汗渍晕开成地图，连书包带都磨得肩膀发红。后来在写字楼里用三个月工资买过等身大的限量版，摆在恒温柜里连指纹都不敢沾，可哪有眼前这一套实在 —— 亚古兽的眼睛贴纸歪了半毫米，那是他第一次拆开包装时太激动，指尖发抖贴错的位置，如今看来，倒比任何完美的藏品都更像块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眼眶发潮。
　　鼻腔里钻入一股混合着旧木头与油烟的味道，楼下传来早点摊油锅滋滋的声响。这不是他后来带领团队被甲方催稿到凌晨三点的写字楼，而是位于 S 市偏角的一间出租屋。虽然面积不足二十平米，却装着他 18 岁那年所有青涩的褶皱与闪光。
　　脑袋里的胀痛还在蔓延，那段争吵的记忆愈发清晰。母亲当时就站在对面的木桌旁，蓝布工装外套还没来得及换下，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机油，手里攥着他的专科录取通知书。她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温和，带着刚下夜班留下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现在想上学了？那之前为什么不好好读书……”
　　柒烨记得那时自己脖颈涨得通红，像只被按在原地却仍不肯认输的斗鸡，扯着变调的嗓子吼出 “我想自由” 四个字时，眼角的余光明明瞥见了母亲眼底那片沉沉的无奈，却偏生狠下心肠，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争吵结束后母亲摔门而去，却在临睡前悄悄把一叠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放在他床头。
　　“三分钟热度” 的毛病在那时体现得淋漓尽致。他高考前信誓旦旦要复习，结果坚持了半个月就跑去打游戏；进工厂时说要攒钱创业，不到三个月就把工资挥霍在新款周边上。母亲那些刻薄的话，更像是无奈的预防针，怕他这次又只是一时兴起。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尖锐，柒烨摸了摸枕头底下，果然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币 —— 是他十七岁生日时母亲去庙里求的，红绳都磨得发亮，说带着能 “保平安”。这一次，他握紧硬币的手没有松开，胸腔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笃定。
　　楼下早点摊的油烟味混着晨光漫进窗户，他掀开薄被下床时，床板的 “吱呀” 声里似乎都少了几分少年人的浮躁。穿衣服时指尖触到袖口磨破的毛边，这才想起前世母亲连夜给他缝补时被针扎到的手指，当时他只顾着抱怨衣服难看，连句关心的话都没说。
　　“咔哒” 一声拉开房门，母亲正背对着他在灶台前煎鸡蛋，灰白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听见动静的瞬间，她握锅铲的手顿了顿，却没回头，声音闷闷的：“想好了？”
　　柒烨走到她身后，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了层霜，比记忆里更刺眼些。换作前世，他此刻该是梗着脖子喊 “不用你管”，但现在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只低声说：“妈，我去洗个脸，等会儿跟你说。”
　　水龙头哗哗淌着水，他掬起冷水拍在脸上，镜子里的少年眉眼间还带着稚气，眼神却比十八岁时清亮许多。前世的他总觉得母亲的唠叨是束缚，直到在社会上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那些尖锐的话语里裹着多少笨拙的温柔。
　　早饭时母亲没再提上学的事，只是把煎蛋往他碗里推了推，蛋黄的油汁浸进白瓷碗的细纹里。柒烨扒着饭，忽然说：“妈，我想上学，可以吗？学费问题我自己想办法。”
　　母亲夹咸菜的手停在半空，筷子上的水珠滴在桌布上洇出个小印子。“你能有什么办法？你都已经把工作辞了。” 她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怀疑，眼角的皱纹却悄悄松了些，像被风吹开的褶皱。
　　“我找了兼职，快递驿站扫描入库。” 柒烨放下碗筷，从裤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招聘启事，“昨天路过看到的，一个月工资有 6000 呢，我吃喝和你们一起，你们肯定不忍心要儿子自己掏钱交房租的吧。” 他说着，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赖皮劲儿笑起来，心里却清楚，单靠驿站远远不够。
　　接下来的日子，柒烨像换了个人。前世那个坚持不了三天就喊累的少年，如今每天凌晨五点攥着磨出薄茧的帆布手套，在批发市场的冷库里帮人卸蔬果；白天在驿站里重复着扫码、分拣的动作，扫码枪的红光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下午趴在出租屋的旧书桌上啃高中课本，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灰尘；晚上再去便利店站到十一点，收银机的按键被按得发亮。
　　母亲把柒烨的变化看在眼里，每天凌晨都会在他出门前悄悄煮好鸡蛋，用纱布裹着塞进他背包；有时他回来得晚，桌上总留有温热的饭菜，菜罩上还凝着细密的水珠。有次他半夜惊醒，看见母亲坐在床边给他掖被角，昏黄的台灯光圈里，她鬓角的白发比记忆中多了好几根。
　　“妈，你早点休息。” 他声音发哑。母亲手一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慌慌地应：“妈吵到你了，妈看你被子滑了…… 这就睡，这就睡。”
　　那天晚上，柒烨躺在吱呀作响的床上，摸着枕头底下慢慢变厚的钱袋，纸币边缘被汗水浸得发潮。忽然想起前世母亲是怎么东拼西凑给他凑齐学费的 —— 当时父亲工厂因效益不好，赔了不少钱，家里开销全靠母亲在电子厂流水线上的工资。可就在那种情况下，母亲还是凑够了那笔浸着汗的学费。而他拿着那些钱，在大学里逃课打游戏，期末成绩单上红灯刺眼。
　　八月底的那天，柒烨揣着攒了厚厚的一沓钱去大学附近的教育机构报名专转本课程。玻璃窗里的咨询师打量着他洗得发白的 T 恤，语气带着敷衍：“专转本很难的，你这基础……”
　　“我知道。” 柒烨把钱从布袋里倒出来，零钱和整钞码得整整齐齐，硬币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麻烦您帮我办手续。”
　　咨询师数钱的时候，他望着窗外 —— 前世这个时候，他正拿着母亲给的钱在游戏厅里厮杀，摇杆的塑料味混着汗味刺鼻；而现在，阳光落在他磨出硬茧的手背上，那温度烫得人眼眶发酸 —— 这是用汗水换来的滚烫，和前世从母亲手里接过存折时的沉重截然不同。
　　回家的路上，他买了母亲爱吃的肥牛卷和茼蒿，还有父亲爱喝的二锅头。回到出租屋时，母亲正坐在小马扎上揉着酸胀的肩膀，父亲蹲在旁边给她捏腿，搪瓷缸里的浓茶已经凉透了。
　　“妈，爸，今晚我下厨，我们吃火锅吧。” 他把材料都拎进公共厨房，看着母亲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眼里的惊喜像被风吹亮的火星，连带着父亲也直起身子，布满老茧的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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