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离我太远

　　徐子希在酒店整整躺了一天。猛地一起身时，觉得自己眼前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精灵在跳舞。大脑缺血的感觉太难受，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清明过来。

　　他来旅游是为了散散心，没想到怅然若失的情绪还是会猝不及防席卷整个身体。

　　当初和家里闹别扭，他在所有人的阻拦下硬是选择学医，脑子一热就踏入了这条河流，却根本没仔细考虑过这个行业的竞争压力有多大，也没想过这个行业的水有多深。

　　万分痛苦熬过本科五年研究生三年，如今毕业之际，却面临着无比严峻的就业形势。失业这大半年，他咬咬牙一直做着兼职，东拼西凑算是支撑住了这副身子骨，没去问他爸讨钱。

　　他家里有雄厚的产业，就算他不找工作也保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但他不愿做坐吃山空的废物。

　　年轻时每个人都有一腔热血，都觉得自己会是那个可以逆天改命的人。真正步入社会的时候才发现，现实其实比家长说的还要残酷不知多少倍，像座高山般毫无预兆就压了下来。

　　孕育美梦的温床被暴力拆卸，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华也悄悄流逝。如今，只落得个满腹愁肠也无处宣泄，只好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把吐不完的苦水往肚子里咽。

　　徐子希其实心里清楚，自己或许没那么适合学医，可在一次又一次抉择中走到现在，他已然骑虎难下。整整八年的岁月，像打水漂一样轻轻从他指缝间流走。

　　他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如今终于醒了过来。

　　可他不想认输。来不及顾影自怜，又顽强地试图踏入别的河流。

　　这半年，他不止脱下长衫，连内裤都快脱完了，几乎什么都尝试过，电商、餐饮、服务业，都长久不了。市场几近饱和，他这艘颤颤巍巍刚刚起步的小船被时代洪流撞得支离破碎。

　　忙忙碌碌着，不知不觉新的一年又来临了，他依旧没找到稳定的工作。没有事业，没有爱情，只有一具疲惫的身体。

　　累，实在太累，我总是思考很久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得出的结论就是人生没有意义。徐子希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床下，漠然地想，但我是真的需要放松，所以才跑来这么远的地方的；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才可以放心地大口呼吸。

　　成都这个地方太时尚，路上永远不缺年轻漂亮的女孩男孩们，每个人都散发着自由与迷人的味道。他觉得自己混在其中，像被吸干阳气的空心人，与他们十分格格不入。

　　所以尽管晚上时间还有大把，他也不打算出去逛逛，还是宅在了酒店。

　　微信提示音响起，热情的领队小蒋在群里疯狂艾特他们，“明天早上八点半集合哈！接下来五天有拼房的小哥哥小姐姐可以互相先认识一下哦，我表格都有发的～”

　　他们这个团的隐私保护做的还挺好，每个人都是用微信名登记在表上。领队当初和他私信沟通，说另一位独身的男游客接受拼房，如今旅游旺季用房紧张，问他愿不愿意和陌生人拼。

　　徐子希自然是毫无意见的。该省省该花花，他如今手头有些拮据，能省一点是一点。虽然他的性取向为男，却也没有到与男生共处一室会感到尴尬的程度。

　　说白了，其实他也只对那个人过敏。

　　他阅览表格，发现他的房友叫painter。是画家吗，搞艺术的，会不会有点特立独行，不太好相处？他立马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这么刻板印象，说不定是个很好的人呢。

　　他在群里搜索到painter，点击头像添加，行云流水。

　　painter很快通过了，并发来一句你好。

　　“嘘：你好你好，接下来五天多多关照。”

　　“painter：好。”

　　很快地冷场了，徐子希觉得自己总是有本领把天聊死，为什么呢。他垂头丧气地退出微信，随手点了个外卖，仔细地清点起行李，把手机暂时扔到了一边，决定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领队源源不断地往群里丢消息炸弹。徐子希将那块带了八年的表轻轻放置在床头柜，不得不拿起手机看消息。

　　“小蒋领队：大家都到成都了吧！不要害羞哈，尽情地享受一下成都的特色，我们本地人都很热情的哦。”

　　“小蒋领队：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call我，嘿嘿。”

　　“小蒋领队：明天要早起，大家今晚还是早点睡吧，别熬夜哈。明天出发上高山，最好也不要洗头。”

　　......徐子希总觉得这小蒋很年轻，不像是专门做这个的，更像是寒假搞兼职的大学生，充满热忱与活力，没有一丝惹人嫌的班味。他无奈地摇摇头，决定十点一到就继续倒回床上去。

　　一个小团六个人还不错，他默默想着。他有些社恐，实在不习惯和几十个人一起出去玩，也不习惯每次都被年长些的长辈调侃着介绍对象。

　　想到对象，徐子希又长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活这么大就谈过一个对象，还谈得无比失败。他不愿意承认两人其实真的不适合这件事，每次都会嘴硬地安慰自己，只是时机不对，当时他们都太忙太年轻又不懂事，肯定谈不好。

　　好端端又想那个人干什么？

　　掐指一算，今年是他们分开的第四年。

　　徐子希手头动作早已停下，整个人像被施了法一样诡异地定住，大脑控制不住高速运行“怀旧”的程序——他现在怎么样，有继续做他喜欢的事吗，还和以前一样心口不一吗？

　　怀念前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但徐子希的这个习惯持续四年之久，早已根深蒂固。有时他忍不住质问自己，何必如此卑微，也许人家早就放下了，这么念念不忘实在丢人现眼。

　　可是人一旦拥有过那种温暖，难免会流连忘返。那人确实很温柔，对他也不赖，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那么喜欢他。他是触碰不到的，若隐若现的，扑朔迷离的。

　　所以当初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妥协才选择在一起，到底为什么对自己总是保持着那么长一段距离。是自己不够好吗，是他的感情不够真吗，还是他们真的缺一点能走到地久天长的缘分呢？

　　都这么久了，自己竟然还无法释怀。

　　徐子希回过神来，苦笑着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前一点点喝起来，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与冷清。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幸运还是不幸。

　　事业一塌糊涂，但家里有大把资产。

　　恋爱很失败，但前任人好到叫他念念不忘到现在。

　　找不到工作，但有手有脚还能来旅游，还能和祖国大好河山来个亲密的拥抱。

　　想着想着，徐子希叹了口气，冲了个澡就躺到床上去，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凌晨。

　　水果手机的闹钟催命般响起来，他一脸不耐烦地关掉它，迷迷糊糊地对着镜子洗漱。刚起床的头发也乱糟糟的，他费劲地把它们抹平，再喷上一点点香水——最大众化也是收到好评最多的蔚蓝。

　　徐子希的社交礼仪里，喷香水见人是尊重，接下来要和这帮陌生人一起度过五天，他觉得得自己得保持基本的社交态度。

　　于是他换上自己认为的最帅的衣服，带上最帅的装备，理了个最好的发型，打了个车到要集合的酒店大厅，带着行李坐下了。

　　然后孤零零坐在他自己的行李箱上，等待随时可能出没的领队把他捡走。

　　幸好，没过一会儿身后很聒噪地出现了一个人，“诶帅哥，你是报我们团旅游的吧？”

　　徐子希小心地点点头，“请问你就是小蒋领队吗？”

　　小蒋特别高兴，“是我是我。你真的好好看，是网红还是模特啊？”

　　徐子希无奈地摇摇头，“都不是，我是个很普通的人。”

　　“拜托，你一点也不普通！你看你起的最早来的最早，很有时间观念，就很不一般嘛！”

　　徐子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觉得这小蒋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一般人还真当不了这领队。

　　有一对女生叽叽喳喳地推着行李箱过来，在徐子希旁边坐下，愣了几秒，“救命，你是领队还是同团的乘客啊，这么帅？”

　　徐子希有些尴尬地转向她们，做足了心理准备后礼貌地开口，“我是游客，和你们一样的。”

　　小蒋看到她们也很高兴，“你两是可可和阿颜对吧！他是小徐，我是你们的领队小蒋！”

　　被叫做可可的女生点点头，另一个叫阿颜的女生笑着亲了亲她的脸，“我们好不容易有空度蜜月，接下来几天多多关照啦。”

　　与此同时，徐子希也注意到可可脖子上的项链和阿颜是同款，两人穿的也都是同色系的裙子，如果阿颜不亲那一下，他会觉得她们只是一对相约度假的好闺蜜。徐子希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们会这么大胆。

　　他的表情变化得太到位，两个女孩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现在都2026了，你不会还歧视同性恋吧？”阿颜有些惊讶地问。

　　徐子希猛地摇摇头，“不会不会！只是没想到你们会这么落落大方。”

　　可可腼腆地笑笑，“刚开始是有些不习惯，但这几年和她呆久了，也变得没脸没皮多了。”

　　阿颜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说谁没脸没皮呢？小没良心的。”

　　两人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调起情，让徐子希和小蒋领队都陷入沉默，不过小蒋的脑子转得飞快，“没事哈，情侣我们也有特殊服务的，可以免费送你们一组民族服装的妆造和拍摄哦。”

　　“妆造也送？这么好的吗，”阿颜微微睁大了眼，“一般旅游团不都是假惺惺说送底片，然后妆造其实还是要自己去买的吗？”

　　小蒋被她逗笑，“这是我们的特色啦，每对情侣一路走来都不容易，一起出来玩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值了。说来老板和他伴侣也是拍摄时认识的，算是一种美好传承吧。”

　　小蒋这样说着，又有人到了。这次到了一个男孩和女孩，他们的关系更是一目了然。

　　“你们是莫莫和小陈是不是？”小蒋立马报出名字，“她俩是可可和阿颜，这位站在我身边的帅哥是小徐。”

　　莫莫噗嗤笑了，“帅哥的介绍都不一样啊？”

　　“可不吗，帅哥可是稀有资源呢......哇，说帅哥又来一帅哥。我在这里哦！”他说着说着突然抬起手，高声呼喊起来。徐子希便顺着他的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就只看了那么一眼，整个人便立马僵在原地，连带着大脑也停止运转了。

　　如果、他是说如果，那人没整过容也没经历过什么重大变故，现在应该就长这副模样吧。

　　那人冲锋衣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半截突出的腕骨。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笑起来时眼角弯成浅弧，像含着光。那目光落过来时，总像隔着层什么，温吞底下藏着点涌动的锋利。他迈着两条修长的腿快步走了过来，身上还带着朝阳投下来的温度。

　　徐子希突然就很想从这里逃出去，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让全世界都找不着他。

　　但他脑海里的任何想法都没来得及实施，那人的眼神就捕捉到了他。视线交错的瞬间，徐子希感觉世界被抽成真空般突然静了音，如同步入无人之境。

　　下一秒小蒋领队迅速灌入空气，莫名兴奋地鼓起掌，闹出八百个动静，“终于到齐了！你们收拾收拾，我车就停外面。”

　　“人帅哥刚到呢，再歇会儿呗？”阿颜耿直地开口。

　　没有任何人发现，有两个人的氛围已经不可救药地陷入无边尴尬的境地。

　　这样看来，自己的房友就是他吧。

　　painter。

　　陆恩。

　　这是什么狗血的重逢情节，难道他们在拍电影？可导演在哪，剧组在哪，围观群众在哪，片酬又在哪？如果这些都不存在，为什么这个剧情要自顾自地发生在他身上，让他这般难堪又可怜？

　　徐子希深深地将头埋进了膝盖窝里，一时间连心跳都快要停止。接下来五天要和这个人朝夕相处，叫他怎么做得到无动于衷。

　　“大家好，叫我小陆就行。刚才路上有点耽搁了，对不住啊。”他的声音像凉白开一样感觉清爽，如同清风拂面。大家原本心里有些埋怨这个迟到的家伙，现在也没底线没原则地一致点头，除了一个和鸵鸟一样蜷缩的人。

　　“诶，小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小蒋贴心地开口，正想看看这帅哥究竟哪里不舒服，徐子希便猛的一抬头，“咱们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啊对对对，大家拿好行李赶紧上车咯。”

　　情侣一对一对的手挽手甜蜜地离开大厅，剩下两个人站在这里默不作声。

　　与前任久别重逢该说些什么，没有人教过他啊。

　　他想说好久不见，太俗了。他想说你怎么在这，又太傻了。他想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报这个旅游团，却突然发现自己也是一个人报的。他想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可这样显得他很在意对方，还和从前般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也许一句话都不说才是最优解。

　　沉默半天，旁边的人突然开口，“你还好吗？”

　　徐子希又愣住，全然不知道陆恩问的是现在还是之前。

　　现在？现在他的确不太好，完全没有继续这趟旅程的心情。不过如果现在退钱可是全损退，好几千，他要挣很久，实在舍不得。

　　之前？得了吧，更不好，到现在还没找着工作，二十七岁了一事无成，浑浑噩噩碌碌无为，算怎么一回事。

　　徐子希闷闷地摇摇头，死命控制自己不要去偷瞄人家。整整四年过去了，陆恩还是和过去一样光彩照人，到哪都是人群里最耀眼的存在。自而己像角落阴暗的一株植物一样，被他的光芒照射到就开始脱水，也决定枯萎。

　　可也只有他知道，这人温文尔雅的外表底下藏着怎么一颗截然相反的心。

　　“如果你觉得不便，我可以自费再开一间房，就是要麻烦一下小蒋领队。”陆恩微微偏过头对他这样说。

　　也许他本意只是想让大家都好过一些，可这话转几个圈落到徐子希耳朵里可就变了个样：看到你我觉得很烦心，我不想与你在一间屋子里共处，所以宁可麻烦小蒋领队也不想再与你多说几句。

　　一直以来堆积在心里的郁结突然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徐子希，在他心里自己到底是有多不堪？

　　当年你就这样对我，像钝刀子般慢吞吞割我的心，现在你依旧如此。还当真是不忘初心。

　　“不用这么麻烦。既然你这么不想见到我，趁现在还没上车，我不去了，行吗？免得你看到我心烦。”

　　徐子希冷冷站立在原地，一说出口又觉得自己的音量有些太大，大到实在不礼貌，又显得刻薄尖锐。

　　这样一通火不管不顾发完，后悔又立马席卷了他。遇到前任谁不想体体面面，彰显自己“没你我也过得很好”之类的，可他确实是做不到冷静，尤其是面对这个人。如果能够保持冷静，也许之前也不必闹得那么难堪。

　　陆恩脸上表情连动也没动一下，依旧那么平和看着他，“抱歉，让你误解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会介意。”

　　徐子希眼眶微微发红，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陆恩总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又泰然自若的模样，似乎世界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

　　他多想逼问他，你究竟知不知道和前任一起旅游是多么忌讳的事情，知不知道前任共处一室有多尴尬。还是说如今我在你心里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过路人，往人群一丢找个三天三夜都找不见的那种，所以怎样对待都没有关系？

　　“行，我不介意。那就当做我们今天刚认识吧。”徐子希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情感，拉着行李箱迈着两条修长的腿快速向前走，把陆恩远远丢在身后。

　　……似乎这样就能掰回一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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