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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失效日
震耳欲聋的笑声、起哄声和廉价香水味混杂着汗臭,像一层油腻的毯子,死死捂在这间贴满俗气大红囍字的酒店包房里。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我像一截被遗忘的烂木头,杵在狂欢漩涡的边缘,任凭喧嚣的潮水拍打过来又退去,却渗不进半分暖意。墙壁上巨大的金色双喜字反射着水晶吊灯刺眼的光,晃得人眼晕。餐桌上杯盘狼藉,龙虾的残骸、油腻的骨头堆在洁白的骨碟里,像一场盛宴后的废墟。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尖锐刺耳,庆祝着这场荒诞剧的高潮。
“哥们,我结婚呢,你能不能别挎着个脸!”一个黑影裹挟着一股浓烈、带着体温的狐臭味猛地撞过来,铁箍似的胳膊狠狠勒住我的脖子,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眼前发黑。是穿了一身崭新黑西装的朋友阿强。他咧着嘴,脸上涂抹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红光,酒精和某种更激烈的东西在他眼底灼烧,汗水浸湿了鬓角,几缕头发黏在通红的额角。他身上的喜气洋洋像一层厚厚的油彩,涂抹在一种更深、更不安的底色之上。
“好了好了,都办完事了还不让我放松放松。”我强忍着胃里翻腾的不适,用力想推开他滚烫沉重的身体,那刺鼻的体味混合着发胶和酒精的气息,熏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你有没有看见她?”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他汗涔涔的肩膀,在拥挤混乱的人群缝隙里徒劳地搜寻。那个空位,那个被喧嚣刻意忽略的巨大空洞,像一个无声的呐喊。
“啥?”阿强刚扬起眉毛,带着酒意的困惑还没来得及在脸上完全展开,包间那扇沉重的木门就“砰”一声被撞开了,巨大的声响压过了喧闹的音乐。
一群吆五喝六的男人像溃堤的洪水般涌了进来,瞬间填满了本就拥挤的空间,带进一股更浓烈的烟酒气和汗味。为首那个,是阿强的表弟大刘,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酒意和恶意的狞笑,搓着手,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新郎身上。“结婚怎么能不闹洞房呢!这些年你小子欠我们的,今儿该连本带利还了!哈哈哈!”他怪笑着,目标明确地朝被围在中心的新郎扑去,“A!你也别闲着,帮哥几个按着他!按住这个新郎官儿!”大刘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原始的快意。
新郎,那个今天名义上的主角,穿着笔挺却略显紧绷的礼服,脸上精心打理的粉底掩盖不住底色的苍白和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空洞。面对扑上来的大刘,他像只受惊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后退,脚步踉跄,撞到了身后的椅子。
“那必须的!”我应了一声,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被卷入洪流的麻木。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行动,几乎是机械地跨前一步,双手猛地扣住新郎单薄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原地,钉在人群的中心。他身上的西装料子冰凉滑腻,像蛇皮。他瘦削的骨头在我掌下剧烈地颤抖、冲撞,带着一种绝望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抗拒。他太轻了,像一具裹着华服的骨架。
“放开!放开我!”他嘶吼着,声音破碎沙哑,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那片空洞被瞬间点燃的恐惧烧得通红,燃起骇人的火焰。几个男人哄笑着围拢,肮脏的手指带着酒气和汗味,开始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抓挠、拍打、摸索。有人扯他的领带,有人揉乱他精心梳理的头发,还有人用沾着油渍的手拍打他的脸颊。新郎的挣扎如同濒死的鱼,每一次剧烈的弹动都清晰地传递到我按住他的手臂上,震得我虎口发麻。他扭动的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像缠绕的绝望藤蔓。混乱中,他胸前那朵刺眼的大红绸花被扯歪了,花瓣的褶皱里,似乎还残留着清晨花店冰柜的冷气,又或许,是更深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寒意。一阵尖锐的酸楚猛地刺穿心脏,直冲眼眶。我飞快地低下头,借着擦汗的动作,用袖口狠狠蹭去眼角失控涌出的温热液体。袖口的粗糙布料刮过眼睑,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你真的走了吗?”那个名字,那个早已刻进骨髓的名字——林薇——在我心底无声地、疯狂地呐喊,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脆弱的神经,试图唤醒某种早已沉入永夜的灵魂。
冰冷的绝望,像一条湿滑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五个月前那个同样喧嚣的婚礼之夜钻出来,缠紧了我的喉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五个月前。**
震耳的音乐,刺眼的闪光灯,呛人的烟雾,还有一杯接一杯灌进喉咙的、仿佛永远也倒不完的烈酒。世界在旋转,在扭曲,所有的面孔都模糊成晃动的色块。司仪聒噪的声音、亲友的哄笑、酒杯碰撞的脆响,汇成一股巨大的噪音洪流,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意识。林薇穿着洁白的婚纱,在我身边笑着,像一朵盛放的百合,但她的笑容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脸色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我那时以为只是婚礼的劳累。我揽着她的腰,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幸福包裹着我,冲淡了酒精带来的不适。
“再来一杯!新郎官,不喝就是看不起兄弟!”又一个酒杯塞到我手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滑入胃袋,像点燃了一团火。林薇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低声道:“少喝点,你胃不好。”她的声音温柔,带着关切。
“高兴!今天高兴!”我大着舌头回应,又灌下一大口。意识像沉船,一点点滑向黑暗的深渊。就在彻底失去知觉的边缘,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微弱却固执。我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是岳母的号码。
一个微弱、断续的声音,像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固执地钻进嗡嗡作响的耳膜:“……喂……阿哲……快……林薇她……不行了……医生说……可能熬……熬不过今天……你……你快来……”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酒精的浓雾,带来一阵尖锐却短暂得令人心悸的清醒。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薇……薇……”我想回应,喉咙里却只发出模糊的咕噜声,手指徒劳地在冰冷的床单上抓挠了一下,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林薇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朵:“怎么了?谁的电话?”她的脸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
“……医院……薇……”我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想抓住她的手,指尖却只划过冰凉的空气,随即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和酒精的漩涡彻底吞没。最后残留的感官,是林薇焦急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却越来越远……
再次睁开眼时,头痛欲裂,仿佛被重锤反复敲打过。窗外刺目的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劈开一道惨白的光带。宿醉的钝痛沉重地压在颅骨内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喉咙干得冒烟。我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的另一侧。
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彻骨的、空旷的冰凉。那凉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老婆?”我的声音干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宿醉的浑浊和一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侥幸,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一大早的……干哈去了?”房间里的寂静像有形的物质,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是她常用的那款栀子花调,此刻却像幽灵般缠绕不去。
回答我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道惨白光线,像一道冰冷的伤口,无声地切割着房间里凝固的空气。家具的轮廓在逆光中显得陌生而狰狞。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我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这个昨夜还喧嚣沸腾、挤满了祝福的空间,昨夜林薇还穿着红色敬酒服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旷。仿佛全世界都在一夜之间弃我而去,只留下一个被彻底掏空的躯壳,孤零零地钉在这片冰冷的寂静里。昨夜散落在地毯上的彩纸屑、一个遗落的发卡,都成了此刻扎眼的嘲讽。
手机!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腔。手指哆嗦得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金属机身。屏幕解锁的蓝光刺得眼睛生疼。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被慌乱地拨了出去。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耳膜上,砸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喂?”终于通了,是岳母的声音,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极力压抑的颤抖,背景音是模糊而急促的脚步声和推车滚轮的噪音。
“妈……林薇……在……在哪里?”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控制不住地磕碰,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那短暂的空白沉重得足以压垮一切。“哲……已经到了A市人民医院了……在……在抢救。”岳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现实,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你先别急,我和你爸都在这边呢。你……你找个线车,或者让你哪个朋友帮忙把你送过来吧……情况……有点不太好……”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仿佛被巨大的恐惧吞噬。我的世界,只剩下话筒里传来的、那令人绝望的忙音。
“嘟……嘟……嘟……”
手机从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我甚至没有低头去看。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喉咙里发出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随即是再也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滚烫地流过脸颊,砸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恐惧像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撕碎。我蜷缩着,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地板,指甲几乎要折断。林薇昨晚换下的睡衣还搭在椅背上,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医院。**
一路颠簸,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暗色块。朋友阿强握着方向盘,面色凝重,偶尔侧头看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油门踩得更深。他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同情和一种面对巨大不幸时的无措。收音机里播放着欢快的流行乐,被他烦躁地一把关掉,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医院特有的、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疾病和绝望的衰败气息,像一张湿冷的网,在我们踏进住院部大楼的瞬间就死死裹住了口鼻,令人窒息。
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同样惨白的墙壁,反射出冰冷的光。尽头那间病房的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更深的寂静。越靠近,脚步越沉重,双腿如同灌了铅。我的心跳快得像是要炸开,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门口,猛地推开门——
她就躺在那里。
窄小的病床像一片孤岛,她陷在白色的被褥里,整个人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具正在融化的冰雕。曾经红润饱满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处是浓重的、不祥的青黑色。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缠绕在她瘦弱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和胸口,连接到床边那些闪烁着冰冷光芒、发出单调滴答声的仪器上。唯一能证明生命存在的,是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艰难而漫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腐败气息。
听到动静,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像蒙尘的玻璃珠,费力地聚焦在我脸上。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深刻的纹路,显得更加脆弱,如同易碎的薄瓷。
“哲……来啦……”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艰难地传递过来,“医生说……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那微弱的声音里,竟奇异地包裹着一层熟悉的、让人心碎的温柔,像羽毛轻轻拂过即将断裂的琴弦。
我的腿彻底软了,几乎是扑跪在冰凉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地砖上。膝盖撞击地面的疼痛毫无感觉。泪水再次失控地奔涌,视线一片模糊。巨大的悲伤和失而复得的庆幸(虽然这庆幸如此虚弱)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放在被子外那只同样苍白瘦削的手,想要感受那一点点的温热,证明这不是一场噩梦。指尖,在距离那冰凉的皮肤还有一寸的地方,却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停住了。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寒意攫住了我。那只手,安静地放在惨白的被单上,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指甲盖泛着淡淡的青紫色,没有一丝生气。
我的目光僵硬地转向床头的监护仪。屏幕漆黑一片。没有任何跳动的线条,没有任何闪烁的数字。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旁边一台不知名的仪器,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单调得令人心慌。
一股巨大的、足以摧毁理智的洪流轰然冲垮了堤坝。我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钉在她脸上。那努力挤出的温柔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像一个精心描绘的、脆弱的面具。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会说话的眼睛,此刻空茫地“望”着我,瞳孔深处没有一丝光,没有一丝属于生命的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绝望的虚无。那空洞的目光,穿透了我,落在了遥远的、无法触及的地方。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比这些更原始、更彻底的惊怖。像坠入万载冰窟,血液瞬间冻结,连心跳都停滞了。我猛地收回手,仿佛她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世界在旋转、坍塌、剥离。眼前那张苍白温柔的脸庞开始扭曲、变形,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墙壁,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剧烈地摇晃、溶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疯狂地撕扯、重组。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真相,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正从这虚幻的温柔背后,狞笑着露出它森白的獠牙。岳父岳母站在床边,无声地流泪,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悲伤,像两尊瞬间苍老的雕塑。
“操!轻点儿!别他妈扯老子衣服!”新郎嘶哑的吼叫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将我脑海中那冰冷绝望的医院幻象撕得粉碎。包房里浑浊的空气、刺鼻的烟酒汗臭、震耳欲聋的哄笑声再次蛮横地灌满了我的感官。阿强表弟大刘正嬉笑着撕扯新郎的衬衫领口,纽扣崩飞,落在油腻的地毯上。
我依旧死死按着新郎瘦削的肩膀,他礼服下的骨头硌着我的掌心,每一次绝望的挣扎都像电流般传递上来。阿强凑在我耳边,喷着浓烈的酒气,声音却诡异地压低了,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兴奋和狂热:“哥们儿,够意思!按住了!按住了啊!等这茬儿过去,哥们儿再给你整点硬货!保管你……”他嘿嘿笑着,后面的话被更大的哄闹声淹没了,但他眼中那种病态的、近乎燃烧的亢奋却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团灼人的火。他拍了拍我的背,力道很大。
口袋深处,那个熟悉的硬角硌着我的大腿外侧。是那张纸,那张被我无数次摩挲、边缘早已起毛泛黄的纸——所谓的“撒旦契约”。一个在无边绝望中诞生的、荒诞不经的念头。上面用我自己的血,歪歪扭扭地写着用灵魂换取林薇归来一个月的疯狂呓语。在妻子离世后那些彻底崩溃的暗夜里,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我像一个溺水者抓住稻草,一遍遍对着虚空呼唤她的名字,乞求着那虚空中的恶魔垂怜。我把所有的绝望、思念、疯狂,都倾注在那张纸上,用水果刀割破指尖,看着暗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写下那些亵渎的字句。然后,奇迹(或者说,是疯狂)发生了。“她”回来了。带着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整整一个月,我们像最寻常的夫妻一样吃饭、说话、依偎。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拂过我的脸颊,能“听到”她在我耳边轻柔的叹息,抱怨我忘了倒垃圾,或者问我工作顺不顺利。我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那一个月,是我用全部理智和灵魂点燃的、虚幻的灯塔,照亮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灯塔熄灭后,只剩更深的沉沦。
当阿强的新娘——那个叫小雅的活泼女孩——在那场惨烈车祸中瞬间消逝的消息传来时,看着他崩溃扭曲的脸,看着他抱着小雅沾血的外套蜷缩在太平间外的角落里,眼神空洞得像个被掏空的木偶,我像个绝望的传教士,把这份“救赎”的“秘方”塞进了他同样冰冷颤抖的手心。我告诉他,只要足够绝望,足够虔诚,把灵魂抵押给黑暗,就能换回一个月的奇迹。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他接过那张纸时,眼中瞬间燃起的那簇近乎狂热的、病态的希望之火,像濒死的人看到了唯一的亮光。
而现在,我按着他幻想中的“新郎”,看着阿强脸上那层被酒精和亢奋涂抹得油亮的红晕,胃里一阵翻搅。他根本没用那张契约?或者说,他用了,但和我一样,什么也没等到?不,不一样。我“等”到了。我拥有过那一个月的“真实”。而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场徒劳的、荒唐的婚礼闹剧,和眼前这个被他当作新娘替代品的、同样被绝望吞噬的男人。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别真把人弄坏了!”阿强终于像玩腻了玩具的孩子,挥着手,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语气,驱散了那群闹得正欢的男人。人群哄笑着散开,意犹未尽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留下新郎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崭新的礼服被揉搓得不成样子,领带歪在一边,衬衫撕裂,露出苍白的胸膛,头发凌乱地盖住他失神的眼睛。他蜷缩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那空洞绝望的呜咽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最黑暗的闸门——那是医院地板上,我自己发出的声音。
阿强踢开脚边一个空酒瓶,瓶子骨碌碌滚到墙角。他喘着粗气,脸上那层亢奋的红晕褪去了一些,眼神却更加混乱焦躁,像困兽在笼中。他烦躁地解开勒得他脖子发红的领带,胡乱地揉成一团塞进西装口袋,目光扫过地上蜷缩的新郎,又扫过我,最后落在我脸上。他咧开嘴,想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形成一个极其怪异的扭曲表情。
“A,”他朝我勾勾手指,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和疲惫,“来,扶一把咱们新郎官儿!让他坐会儿!妈的,这点儿阵仗就软了,以后怎么扛事儿!”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某种扭曲的鄙夷和掌控的快感,仿佛地上那个不是人,而是一件可以随意摆弄的物品。
我机械地走过去,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弯下腰,伸手去搀扶地上那个颤抖的身体。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新郎冰凉的手臂时,阿强却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等等!”他猛地把我拽近,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汗味和高级古龙水的残香扑面而来。他的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疯狂的余烬,有强撑的亢奋,但更深处,翻涌着一种濒临破碎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如同猎人审视猎物般的审视。
“你……”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你那个‘秘方’……”他顿住了,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抓着我胳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指甲掐得我生疼,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我的骨缝里抠出来,要榨取最后一点他赖以生存的“希望”,“……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就他妈是假的?”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哭腔。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从指尖一路凉到头顶。周围的一切声音——残留的哄笑、酒杯碰撞的脆响、音响里微弱的背景音乐——都瞬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只有阿强那双布满血丝、死死攫住我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照着我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
就在我嘴唇翕动,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瞬间,阿强的另一只手猛地探进了自己西装内袋。粗暴的动作扯得昂贵的面料发出一声轻微的撕裂声。他掏出来的,正是那张被我塞给他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份“撒旦契约”。纸张的边缘同样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泛着陈旧的黄色,上面似乎还有几点暗褐色的、可疑的污渍。
他看也没看那张纸,充血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我是他所有痛苦唯一的、具象化的根源,是他信仰崩塌的罪魁祸首。下一秒,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抓着那张纸的手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
“刺啦——!”
清脆而决绝的撕裂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包房里显得无比刺耳,如同惊雷炸响,盖过了所有残余的喧嚣。纸张在他指间被狂暴地撕成两半,四半……碎片像绝望的白色蝴蝶,纷纷扬扬地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散落在沾满酒渍和菜汤的油腻地毯上,也飘落在蜷缩在地上的新郎凌乱的头发上、苍白的脸颊上。
“假的!全他妈是假的!”阿强猛地爆发出来,声音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连吊灯的水晶坠子都似乎在微微晃动。他猛地甩开我的胳膊,巨大的力量让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的餐桌上,杯盘一阵哗啦作响。他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唾沫星子喷溅到我的脸上:“醒醒吧!你他妈看看他!”他手指猛地转向地上蜷缩成一团、如同被抽掉灵魂的新郎,新郎的眼神空洞,对这场争吵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彻底封闭了自己,“看看他这副鬼样子!再看看我!”阿强拍着自己胸口,那朵鲜艳的红花在他激烈的动作下摇摇欲坠,“这世上根本没有撒旦!没有鬼!没有他妈什么狗屁灵魂!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咆哮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大脑。
“假的!都是你编出来的!你这个疯子!骗子!”他声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流下来,混合着脸上的油汗,狼狈不堪。他的信仰,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彻底崩塌了,只剩下对我的滔天恨意和对这冰冷现实的绝望控诉。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有那句“没有撒旦!没有鬼!”像魔咒一样疯狂回荡,撞击着我摇摇欲坠的世界观。不……不是这样的……我下意识地、几乎是痉挛般地伸手,死死按住自己鼓胀的裤袋——那里,我的那份契约,那维系着我最后一点“真实”的凭证,那用我的血写下的、属于我和林薇的“约定”,还带着我身体的余温。它是我对抗虚无的最后堡垒。
就在这时,包间那扇厚重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了一条缝。一阵穿堂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外面清冷湿润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屋内浑浊的酒气。风卷起地上散落的纸片碎屑,打着旋儿,有几片甚至飘到了阿强的脚边。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般,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外那条昏暗的走廊。走廊尽头,靠近安全出口的地方,一扇敞开的窗户正对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从窗口灌入,吹动了墙壁上一条褪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
就在那扇敞开的、风雨飘摇的窗前,一个熟悉得让我心脏骤停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昏暗的光影里。
是她!林薇!
穿着我们结婚那天那身洁白的、缀满蕾丝的婚纱。裙摆被风吹得轻轻飘动,如同水中摇曳的水草,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夜色里。雨水濡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脸庞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温柔地、专注地凝视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我曾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温习的、无比熟悉的微笑。那笑容里,有爱怜,有安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洞悉一切的悲伤,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别怕,我还在。
“薇……”一个破碎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从喉咙深处逸出。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狂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慰藉瞬间攫住了我。她还在这里!她还在!阿强错了!他撕碎的是他的绝望,不是我的希望!我的契约还在!我的“奇迹”还在!那一个月不是梦!不是臆想!我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朝她奔去,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A!”阿强那声嘶力竭的、带着血泪的咆哮再次炸响,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我面前,他猛地冲过来,再次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你他妈到底在看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扇破窗户!你他妈给我醒醒!看看!看清楚!”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恐惧的焦急而彻底变了调,像钝刀刮过铁板,充满了对我沉溺“幻觉”的惊骇和一种想要强行把我拉回现实的疯狂。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阿强那扭曲狰狞的脸庞,和他眼中那份深不见底的痛苦与……一种冰冷的、刺骨的怜悯,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啊,又一个疯子。
什么都没有?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扭过头,目光死死钉向走廊尽头那扇敞开的窗户。冰冷的夜风卷着更急的雨丝,毫无阻碍地穿过那空荡荡的窗口,吹拂起旁边墙上那条褪色的宣传标语。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窗口区域——只有被雨水打湿、反射着冷光的金属窗台,灰扑扑的墙壁,以及窗外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空无一人。只有雨点敲打窗棂的单调声响。
彻骨的寒意,比窗外的夜雨更冰冷千倍万倍,瞬间从脚底板窜起,沿着脊椎一路冻结到头顶的每一根发丝。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捏爆,碎成冰渣。
什么都没有。
那里……从来就没有人。
那这五个月……那些耳鬓厮磨的私语,那些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那些清晨醒来看见的恬静睡颜……是什么?是深夜里我对着空气的自言自语?是指尖划过冰冷床单的错觉?是醒来后对着空枕头的凝视?是……是我自己?
我的手,那只一直死死按着裤袋的手,此刻却像被冻僵了,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有口袋深处,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我全部“真实”的纸片,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疯狂地灼烧着我的皮肉,灼烧着我的灵魂。那份“契约”的重量,从未如此刻般沉重,如此刻般……虚假得令人绝望。它不再是我的救赎,而是我疯狂的确凿证据。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猛地甩开阿强的手,力道之大让他都踉跄了一下。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包房,冲进了昏暗的走廊。身后,阿强愤怒又带着哭腔的嘶吼“你给我回来!A!你他妈去哪儿!”,还有新郎那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的、空洞绝望的呜咽,都被我甩在了那片浑浊的空气里。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真想和疯狂!
冰冷的夜雨像细密的针,毫不留情地扎在脸上、脖子上,刺骨的寒意反而让我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残忍的清醒。我漫无目的地狂奔,皮鞋踩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溅起肮脏的水花。街道两旁的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妖异的色块,扭曲地倒映在积水的路面上,像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雨水很快打湿了我的头发、西装,冰冷的布料黏在身上,加重了身体的沉重感。路过的行人撑着伞,投来诧异或漠然的目光。世界以一种怪诞的方式在我身边流动。
不知跑了多久,肺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住冰冷的膝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战栗。抬起头,模糊的视线被雨水冲刷着。
眼前是一家早已打烊的婚纱摄影店。巨大的落地橱窗,在昏暗的街灯和霓虹余光的映照下,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镜子,映照着这个雨夜和我狼狈的身影。
橱窗里,展示着一幅精心布置的巨幅结婚照样片。照片里的新郎穿着笔挺的礼服,笑容标准而僵硬,新娘披着洁白的、蓬松的婚纱,两人紧紧依偎,脸上洋溢着程式化的、无比幸福的微笑。那笑容,虚假得刺眼,像面具。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张巨幅照片上。雨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钝痛。我抬起手,用湿透的、冰冷颤抖的袖子,狠狠地、反复地擦拭着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橱窗玻璃。动作近乎粗暴。
一下。两下。三下。
玻璃上的水渍被擦开,那幅虚假的幸福图景变得清晰起来。照片里,只有那个笑容僵硬的新郎。他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白色的婚纱裙摆,孤零零地悬在空气中,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问号,嘲弄着所有的期待和幻想。那精心布置的背景,那虚假的幸福,都因为这巨大的缺失而显得荒诞不经。
没有新娘。从来就没有。
橱窗玻璃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模样——一个浑身湿透、头发凌乱贴在额角、脸色惨白如鬼魂、眼神空洞到极致的男人。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昂贵的面料沾满了泥水。雨水顺着我的下巴不断滴落。一个孤独的、可笑的、沉浸在自我编织的巨大谎言里的疯子。一个试图用虚构的魔鬼契约来对抗死亡虚无的可怜虫。
照片里那个笑容僵硬、身边空无一人的新郎,和我映在玻璃上的倒影,隔着冰冷的橱窗,在迷蒙的雨夜中,无声地对峙着。两个被现实彻底遗弃的孤魂。两张同样空洞、同样绝望的面孔。一个被困在虚假的影像里,一个被困在破碎的现实里。
一滴冰冷的雨水,沿着冰冷的橱窗玻璃蜿蜒滑下,最终落在那照片中空荡荡的、本该属于新娘的位置上,留下了一道扭曲的、湿漉漉的泪痕。那痕迹慢慢扩散,模糊了新郎僵硬的笑容,也模糊了我倒影中空洞的眼睛。
雨,下得更大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无情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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