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薄荷糖

作者:江思钰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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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心跳


      [姜姝妤数到走廊地砖第十二条缝时,薄荷糖的清冽气息混着少年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撞进鼻腔。
      她猛地抬头,高一新生徐赫骁正抱着篮球从光里走来,汗珠沿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滚落。
      藏在口袋里的纸条快被捏烂时,少年却突然停在她面前:“学姐,你挡我路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徐赫骁在教室反复练习了二十三遍如何自然地跟高三学姐搭讪。]

      九月的尾巴依旧带着盛夏未褪尽的燥热,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高三(3)班里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汗味、纸张油墨和粉笔灰的沉闷气息。头顶的吊扇年久失修,有气无力地旋转着,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嗡嗡”声。粉笔灰透过西侧窗户斜射进来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光束里无声地悬浮、飘落,如同时间缓慢剥落的碎屑,落在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泛黄卷曲的页面上,也落在姜姝妤微微汗湿的额角,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白痕。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高度压缩后的、令人窒息的疲惫。笔尖划过粗糙试卷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和翻书的哗啦声,构成了高三上学期最标准、也最磨人的背景音,单调得足以消磨掉任何多余的幻想。讲台上,数学老师老陈正激昂地讲解着圆锥曲线的压轴题型,唾沫星子时不时在讲台前狭小的光域里闪亮一下,如同他试图点燃学生热情却徒劳溅起的火星。姜姝妤强迫自己盯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那些复杂的公式和辅助线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的目光落在老陈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粉笔上,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那片被铁栏杆切割成方块的天空。

      窗外的香樟树依旧葱茏,深绿的叶片在烈日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蝉鸣不知疲倦地嘶鸣着,一声叠着一声,宣告着它最后的倔强,也像是对教室里死水般氛围最尖锐的嘲讽。就在这沉闷得几乎让人失去所有感官敏锐度的氛围里,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在姜姝妤的脑海——徐赫骁。

      这个名字,连同那个穿着高一崭新蓝白校服、在逆光中抱着篮球的身影,是在三天前,像一颗投入她按部就班、几乎被试卷和习题彻底淹没的心湖的石子,骤然闯入,激起的涟漪至今未曾平息。

      那是周一的午休结束铃刚响过不久,尖利刺耳的铃声如同钝刀划破短暂的宁静。姜姝妤刚从令人窒息的数学试卷堆里抬起头,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血管的搏动。桌上摊开的《函数综合难题突破》像一座沉重的小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一点能刺穿这混沌的清醒剂。于是她拿起桌角那个印着卡通猫咪、边缘有些掉漆的蓝色水杯,准备去走廊尽头的开水间打水提神。

      她习惯性地低着头,视线落在脚下被无数届高三学子脚步磨得有些发亮、甚至微微凹陷的浅色地砖上,无意识地数着那些细微的、纵横交错的裂缝。一条、两条、三条……这几乎成了她课间放空大脑、对抗焦虑的固定仪式。这些裂缝像她脑海中解不开的数学题,延伸向不可知的尽头,又像她此刻被分数和排名紧紧束缚的人生轨迹,清晰而刻板。数到第十二条裂缝时,那是一条比其他裂缝略长、末端分叉成一个小小的“Y”字的纹路。

      就在目光锁定“Y”字裂痕的瞬间——

      一股清冽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霸道地撞入鼻腔!

      那味道很特别,像是刚剥开的薄荷糖,外层包裹的糖衣碎裂,瞬间释放出沁人心脾的凉意,带着山泉般的凛冽,精准地刺穿了走廊里浑浊的、混合着汗味和灰尘的空气。紧接着,一股更淡却无比干净的、阳光晒过后的洗衣粉清香,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像一层温柔的薄纱,将那股薄荷的锐利包裹得温和而熨帖。这气息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瞬间驱散了姜姝妤脑中堆积的物理公式和未解的数学题。

      姜姝妤下意识地抬起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清新气息牵引着。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周遭喧闹的人声、脚步声瞬间模糊成遥远的背景音。

      正午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从走廊尽头那扇巨大而敞开的窗户倾泻而入,在那片炫目得几乎令人失明的光瀑中,勾勒出一个挺拔修长的剪影。他逆着光走来,怀里松散地抱着一个颜色鲜亮的橙色篮球,小臂因用力而绷出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成熟的蓬勃力量感。汗珠顺着他饱满光洁的额头滑下,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沿着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滚落,滚过微微凸起的、象征青春期的喉结,最后没入同样崭新挺括的蓝白校服衣领里。他随意地甩了一下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几缕乌黑的碎发不服帖地翘着,反射着阳光的金边。整个人像一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生机勃勃的星辰,散发着毫不收敛的青春热力,与走廊里步履匆匆、神情疲惫的高三学生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是高一的新生。姜姝妤认得那崭新得甚至有些刺眼的校服颜色,比她身上这件洗得微微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旧校服鲜艳太多。

      心脏,毫无防备地,在胸腔里重重地、清晰地撞击了一下,随即失去了原有的节奏。

      咚。咚。咚。

      声音大得姜姝妤几乎疑心会被旁边经过的人听见。一股陌生的、灼热的麻意瞬间从心口窜起,沿着脊椎一路蔓延,迅速烧至脸颊和耳根,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仿佛都在欢呼雀跃。她像被那耀眼的光芒烫到一般,飞快地垂下了视线,重新死死盯住地面上的第十二条裂缝,仿佛那里突然开出了什么奇异的花,需要用尽全部力气去研究。可是,那薄荷混着阳光的独特气息,却固执地停留在空气里,甚至随着那个身影的靠近,变得更加清晰、更具侵略性,萦绕不散,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

      从那天起,那个在光里抱着篮球走来的身影,连同那股清冽又干净的、如同夏日救赎般的气息,就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深深地烫在了姜姝妤的心上。第十二条地砖的裂缝,也从此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成为她隐秘心事的坐标原点。

      她开始“偶遇”徐赫骁。

      或者说,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近乎偏执地捕捉他的轨迹,像在茫茫人海中搜寻一颗独属于自己的星辰。

      课间操拥挤的人潮里,广播体操机械的口令声震耳欲聋。姜姝妤站在靠后的位置,目光却像装了精准的雷达,总能越过攒动的人头,一眼锁定那个高出人群小半个头、动作略显散漫却格外好看的身影。

      午休结束前五分钟,她会“恰好”需要去教师办公室送作业本,或者“恰好”要去楼下理科班找好友借笔记。行走的路线刻意绕远,必定要经过高一教学楼附近那片总是充满喧闹笑语的走廊。她的脚步放得很慢,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片青春的喧哗。十次有七八次,能看到他随意地靠在走廊窗前的栏杆上,和几个同样高大的男生笑闹着,手里灵活地转着那个橙色篮球,指尖与皮革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有时他独自一人,微微仰头看着天空,侧脸的轮廓在光线下显得干净又带着点疏离。每一次目光的触碰,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都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在心底反复回荡。

      周六的放学铃声如同天籁,撕破了教室的沉闷。姜姝妤收拾书包的动作会刻意放慢几分,一本一本地理好习题册,仔细检查笔袋拉链,直到眼角的余光精准地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背着深蓝色的双肩包,和一群同样穿着新校服的男生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涌出高一(8)班的门,汇入教学楼出口处汹涌的人流。她才会加快动作,不远不近地跟在那片喧闹的蓝色后面,走出校门,看着他跳上某辆公交车,或者消失在街角的便利店方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拉长了姜姝妤心底那点难以言说的怅惘。

      这种隐秘的关注像暗夜里滋生的藤蔓,悄然无声,却以惊人的速度缠绕着她的心绪。她知道了他是高一(8)班的物理委员,知道他球打得很好,是新生篮球赛的得分王;知道他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像盛了一点阳光;知道他平时和哥们在一起时声音清亮,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和活力,但独自一人时,神情会显得安静甚至有点淡漠。她还注意到,他校服口袋里似乎总是揣着一小盒薄荷糖,偶尔会掏出一颗剥开,动作随意地丢进嘴里——那是她心跳加速的另一个隐秘开关。

      连续几个晚自习,她摊开厚重的英语词典或是数学习题册,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一个字。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窗内是惨白的灯光和伏案苦读的身影。脑海里反复上演的,是逆光里的剪影,是汗珠滚落时在喉结处那短暂的停留,是那抹转瞬即逝的、带着薄荷清甜气息的笑容。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甜蜜悸动与焦灼不安的情绪,在她心底发酵、膨胀,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高三”的沉重外壳。她感到一种撕裂感,一边是悬在头顶的高考倒计时和父母沉甸甸的期望,一边是心底那片不受控制、疯狂生长的柔软草地。这种矛盾让她坐立难安,习题册上的字迹都变得模糊。

      “姝妤?姝妤!”同桌周丹妮用胳膊肘重重地碰了她一下,压低的嗓音带着关切和一丝无奈,“想什么呢?魂游天外了?老陈刚才看你半天了,眼神跟刀子似的,你再不回神,下一个被叫到黑板前‘公开处刑’的就是你!”

      姜姝妤猛地一个激灵回神,这才惊觉讲台上的老陈果然皱着两道浓黑的眉毛,镜片后探究的目光正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她这边。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在演算一道复杂的几何题,抓起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划着,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脸颊的温度也迟迟降不下去,像有两团小火在烧。她甚至能感觉到邻座同学投来的、带着点好奇和了然的目光,这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下课铃终于尖利地响起,如同一道特赦令。教室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瞬间松弛、瓦解,爆发出巨大的嘈杂声浪。桌椅挪动的刺耳摩擦声、书本和卷子胡乱塞进书包的碰撞声、同学间迫不及待的谈笑声和约着去小卖部的呼喊声,迅速填满了整个空间,驱散了片刻前的死寂。

      “姝妤,走啊,去餐厅!饿死我了!再晚鸡腿都被抢光了!”周丹妮一边飞快地往鼓鼓囊囊的书包里塞着皱巴巴的卷子,一边连声催促,脸上是解脱后的兴奋。

      姜姝妤却有些心不在焉,动作迟缓。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教室后门敞开的缝隙,不由自主地飘向光线稍暗的走廊。高一(8)班就在她们这层楼的另一头,靠近楼梯口。这个时间点,他会不会也刚下课?会不会像往常一样,和朋友们说笑着路过这里?那个抱着篮球的身影,会不会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喂!姜姝妤!”周丹妮见她眼神发直,魂不守舍,书包带子只拉上一半,伸手在她眼前用力晃了晃,“魂儿真丢啦?最近怎么老走神?一天到晚神游太虚的……”她凑近姜姝妤,挤眉弄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促狭的笑意,“……老实交代,是不是……有情况了?看上哪个班的才俊了?”

      姜姝妤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脸“腾”地红透了,连耳根和脖子都染上了绯色。她慌乱地避开周丹妮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一脸坏笑的好友推出了教室门,嘴里掩饰地嘟囔着:“瞎……瞎说什么!快走快走!饿死了饿死了!”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两个女生随着汹涌的人流走向楼梯口。姜姝妤的心跳依旧快得不正常,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一半是因为周丹妮精准的调侃带来的羞窘,另一半则是因为一种莫名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期待,如同不断充气的气球,胀得她胸口发紧。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周丹妮聊着晚上要做的数学卷子,眼神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频频扫向高一(8)班教室的方向,每一次张望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就在她们随着人流缓缓挪动,快要走到楼梯拐角那个巨大的、贴着“静”字标语的地方时,姜姝妤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以更猛烈的势头狂跳起来!

      那个身影出现了!

      徐赫骁正从高一(8)班的后门走出来,怀里依旧松散地抱着那个标志性的橙色篮球。他似乎刚和教室里的同学说完话,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左边嘴角那个浅浅的梨涡在走廊不算明亮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像一颗小小的、甜蜜的旋涡。他随意地将篮球在铺着米色地砖的走廊上拍了两下,“砰…砰…”的声响在嘈杂的人声中并不明显,却清晰地敲在姜姝妤紧绷的神经上。然后他转身,调整了一下背包带子,迈开长腿,朝着姜姝妤她们这个方向——也就是楼梯口走来!

      距离瞬间拉近!只有不到十米!

      姜姝妤的脚步瞬间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周围的喧闹声、嬉笑声、抱怨声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骤然失声。她的感官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抱着篮球、步履轻快而随意的少年,他校服领口露出的一小截干净脖颈,他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发梢,以及她自己胸腔里那震耳欲聋、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声。周小雨还在旁边叽叽喳喳说着小卖部新出的面包口味,她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只觉得那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一股巨大的、毫无预兆的冲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用理智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积攒了三天的隐秘关注、那些在晚自习走神时反复排练的对话、此刻被无限放大的悸动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汇聚成一股洪流。

      “丹妮……等我一下!”姜姝妤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剧烈颤抖,甚至没等周丹妮反应过来,她已经猛地转身,像一颗偏离了轨道、失控的小行星,朝着那个光的方向,逆着放学的人流,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她的动作太突然,太不合常理。拥挤的人流被她莽撞地撞开,引来几声不满的低呼、抱怨的目光和几句“干嘛呀”、“看着点路”的责备。但她全然不顾,眼睛里只有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那个抱着篮球、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疑惑的少年。她的右手紧紧攥着校服口袋,那里像揣了只不安分、疯狂挣扎的小兔子,剧烈地起伏着——里面躺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却早已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微微卷起的纸条。那是昨晚辗转反侧、在台灯暖黄光晕下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揉皱了无数张草稿纸,最终才勉强定稿的“成果”。上面只写着一行娟秀却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字迹和一串数字:

      “徐赫骁同学,可以认识你吗?这是我的联系方式:149499XXX。”

      纸条的边缘已经被她口袋里汗湿的手指捏得起毛、甚至有些地方快要被汗水洇开,墨迹边缘晕染出小小的蓝灰色云团。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耳膜里轰鸣着全是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密集的战鼓。每一步靠近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又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热而疼痛。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薄荷糖和阳光晒过衣物的清新气息再次清晰地传来,如同最强烈的催化剂,让她最后的犹豫燃烧殆尽。

      近了,更近了。五米…三米…

      徐赫骁似乎也察觉到了前方的异样和直冲自己而来的身影。他停下脚步,抱着篮球,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实的困惑和少年人特有的警觉。他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清澈的目光带着审视,落在这个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径直挡在他面前,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慌乱躲闪的高三学姐身上。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几个路过的学生好奇地放缓了脚步,目光聚焦过来,带着探究和看好戏的意味。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人窒息。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姜姝妤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遍的开场白——“同学你好”、“打扰一下”、“请问你是高一(8)班的徐赫骁吗”——全都像被橡皮擦瞬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羞窘和勇气消退后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甚至想立刻转身逃跑,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境地。

      就在这令人心脏停跳的静默里,徐赫骁微微歪了下头,额前细碎的刘海随着动作轻晃了一下。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带着点玩味又似乎有点无奈的弧度,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质感,不高不低,却清晰地打破了僵局:

      “学姐?”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笑意,目光扫过她明显僵住、几乎同手同脚的姿势,“你……挡我路了。”

      “轰”的一声!

      姜姝妤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麻木。脸颊上的红潮瞬间褪去,变得苍白。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自取其辱的傻瓜!完了,太丢人了!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撕裂。仅存的最后一点本能驱使着她,那只一直死死攥着纸条、藏在口袋里的右手,像是脱离了大脑的控制,猛地抽了出来,以一种近乎“塞”的、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笨拙姿态,将那张被汗水浸得软塌塌、边缘起毛、墨迹晕染的纸条,用力地、几乎是“砸”进了徐赫骁抱着篮球的那只手臂和篮球之间那一点点微小的空隙里!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做完这一切,她甚至不敢看徐赫骁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惊讶?嫌弃?嘲笑?巨大的羞耻感和完成任务的虚脱感让她像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和力气,猛地一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推开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人,头也不回地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几乎是落荒而逃!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阵失控的风,只留下一个仓皇失措、微微颤抖的背影,扎起的马尾辫在脑后甩出凌乱而狼狈的弧线,消失在楼梯拐角。

      “哎!姝妤!你去哪?!等等我啊!”周丹妮在楼梯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好友像一阵飓风似的从自己面前刮过,连喊都来不及喊住她,只来得及捕捉到她煞白的侧脸和通红的眼眶。

      徐赫骁也完全愣住了。怀里篮球冰冷而粗糙的皮革触感,和手臂间那张突然被塞进来、带着明显温热汗湿感和少女特有柔软触感的纸条,形成了奇异而强烈的对比。他下意识地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臂弯和篮球夹缝中那张皱巴巴的、边缘模糊的浅蓝色小纸片上。刚才那位学姐通红到几乎滴血的脸颊、慌乱得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神、以及几乎是“砸”过来又瞬间逃跑的动作,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带着强烈的冲击感。

      周围瞬间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看热闹的低笑和起哄的口哨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哟嚯!阿骁!可以啊!魅力无边!高三学姐都主动出击了!”一个同班的、剃着板寸的男生笑嘻嘻地凑过来,一脸促狭,伸手就想抢那张还带着体温的纸条,“快看看写的啥?情书啊?”

      徐赫骁反应极快,手臂一抬,将篮球和纸条一起护住,避开了那只不安分的爪子。他脸上那点玩味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真实的惊讶、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以及少年人特有的、被异性如此直接关注时那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愉悦感。他瞪了那男生一眼,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滚蛋!”语气带着点警告,却并不算严厉,反而有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保护意味。

      他小心地将篮球换到左手夹住,腾出右手。然后用修长干净的指尖,带着点迟疑和不易察觉的郑重,捏起那张被汗水浸得边缘有些模糊、甚至能感觉到一点黏腻湿气的纸条。软塌塌的纸片在他指尖微微颤动。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看内容,只是动作迅速地将它对折了一下,仿佛要藏起一个滚烫的秘密,然后放进了自己校裤右侧的口袋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陌生的、温热的湿意,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的薄荷清香——不知是来自纸条,还是他口袋里的糖盒,抑或是那个仓皇逃离的学姐。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姜姝妤消失的楼梯口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放学的人流依旧喧闹地、毫不停歇地涌动着,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刚才那短暂而戏剧性的一幕,仿佛只是他午休后一个恍惚的错觉。

      “喂,发什么呆啊?人都跑没影了!走啦,打球去!再晚球场没位置了!”同伴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大声催促着。

      “……嗯,来了。”徐赫骁收回目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重新将篮球在地上拍了两下,发出的响声显得有些沉闷。他迈开脚步,汇入喧嚣的人流,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只是插在右侧裤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捻了捻那张柔软的纸条。口袋里的硬糖盒边缘硌着指尖,心里某个安静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张带着汗水、勇气和薄荷气息的纸条,轻轻地、不容忽视地拨动了一下。

      另一边,姜姝妤一路狂奔,像身后有恶鬼在追,又像是要逃离那个让她羞愤欲死的自己。她冲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得格外响亮;冲出光线昏暗的教学楼大门,刺目的夕阳瞬间笼罩全身;一直跑到操场最偏僻角落、那棵据说有几十年树龄、枝繁叶茂的老梧桐树下才猛地刹住脚步。她双手死死撑住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膨胀,几乎要炸裂开来。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额头的汗水大颗大颗地顺着鬓角和鼻尖滚落,滴落在干燥的塑胶跑道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停下来,刚才那惊心动魄、不足十秒的画面才在脑海里无比清晰地、一帧一帧地回放。他那句带着清晰笑意的“学姐,你挡我路了”,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反复响起,每一次回响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还有他挑眉时那略带玩味的眼神,周围那些好奇和嘲笑的目光……她捂住滚烫又冰凉的脸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无法抵消心底铺天盖地的羞耻。她恨不得时光倒流,或者立刻原地消失!

      “姜姝妤!你疯啦!等等我啊!”周丹妮终于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双手叉腰,胸脯剧烈起伏,额头上也全是汗,精心打理的刘海都粘在了额头上。她看着好友失魂落魄、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是担心又是好笑,“你……你刚才……干嘛呢?跑那么快……后面有狼撵你啊?还是……真去投胎啊?”

      姜姝妤直起身,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脸上的红晕褪去后是一片不正常的苍白,眼神躲闪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根本不敢看好友探究的目光。刚才那点孤勇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后怕、无地自容的羞耻和对自己鲁莽行为的深深懊悔。她感觉自己像个在舞台上出尽洋相的小丑。

      “我……我……”她嗫嚅着,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眶发酸,视线开始模糊。

      周丹妮盯着她看了几秒,看着她通红的眼圈、苍白的脸、紧攥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又联想到她刚才冲出去的方向和那个高一学弟……忽然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拔高了声音:“哦——!我知道了!刚才那个!抱着篮球的高一学弟?对不对?就是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眼神总往那边飘看的那个?叫……徐赫骁?!是不是他?!”

      姜姝妤的脸瞬间又红透了,像被戳破了心底最隐秘、最羞于启齿的秘密。巨大的委屈和羞窘让她再也忍不住,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已经失去血色的下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才极其轻微、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把写了我联系方式的纸条……塞给他了……”说完,她猛地低下头。

      “天呐!薇薇!你出息了!我的天!”周丹妮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是巨大的兴奋和难以置信,她激动地抓住姜姝妤的胳膊用力摇晃起来,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主动出击啊!真没看出来!平时闷不吭声的,关键时刻这么猛!快说说,具体什么情况?他什么反应?他收了没?他是不是超帅?近距离看是不是帅到惨绝人寰?”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得姜姝妤头晕眼花,本就混乱的脑子更加浆糊一片。

      姜姝妤被摇得更加混乱,她努力回忆着那混乱到极点的几秒钟,每一个细节都像慢镜头般清晰又刺痛:“他……他好像有点懵……好像被我吓到了……然后……他好像笑了一下……说了句‘挡路了’……然后……我就塞给他……然后就跑了……”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啜泣,“好丢脸……他肯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莫名其妙……纸条都湿了……字可能都看不清了……”

      “哎呀,懵是正常的!谁突然被个大美女学姐塞纸条不懵啊?换我我也懵!”周丹妮看她快哭了,连忙搂住她的肩膀,换上一副安抚的语气,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分析道,“重点是他收了!收了就代表有戏!你看他拒绝了吗?没有吧?他扔了吗?没有吧?他要是真觉得你神经病或者嫌弃,当场就给你扔地上了!或者直接不接!但他接了!还放口袋了!我看见了!”她斩钉截铁地给姜姝妤打气,试图驱散好友的阴霾,“所以别瞎想!等着!说不定晚上就加你了!青春期的男生,对这种带着点神秘感的‘学姐的纸条’,最没有抵抗力了!”她信心满满地下了结论。

      “真的……会吗?”姜姝妤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好友,眼中带着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不确定的希冀。那张纸条被汗水浸湿、字迹模糊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心上。他会不会根本没看清就随手扔了?或者觉得太可笑,转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当然会!”周丹妮用力点头,语气笃定,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相信我!你可是咱们3班的隐形班花!虽然平时低调了点,但颜值绝对能打!又瘦又高,眼睛大,气质还好!高一的小屁孩,能扛得住学姐的魅力?等着吧!今晚手机别关机!”好友笃定而夸张的语气多少驱散了一些姜姝妤心头的阴霾和冰冷。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紊乱的心跳和呼吸。晚风吹过梧桐树宽大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稍稍缓解了她脸上滚烫的温度和内心的灼烧感。

      但那份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忐忑和期待,却像坚韧的藤蔓一样,更加牢固地缠绕住了她的心。夕阳沉入远处高楼的背面,天空染上瑰丽的紫红色。她既无比渴望夜幕降临,手机屏幕亮起,那声清脆的“叮咚”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又无比恐惧那提示音永远沉寂下去,或者等来的是石沉大海的漠然。那个抱着篮球、带着薄荷糖气息的少年,还有他那句带着笑意却又让她无地自容的“学姐”,彻底搅乱了她高三这潭原本平静无波、只容得下习题和分数的深水,投下了一颗名为“未知”的石子。涟漪扩散,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傍晚时分,姜姝妤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窗外的天空由淡蓝转为深沉的靛蓝,最后被浓墨般的夜色彻底覆盖,远处居民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柔和的光线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光圈,却丝毫照不进她纷乱如麻的心绪。练习册停留在同一页已经快一个小时,上面是几道未解的三角函数题,复杂的符号和公式此刻像天书般难以理解。

      窗台上,一盆小小的绿萝在夜色里沉默着。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桌上那个小小的粉色电子闹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极其轻微却在此刻被无限放大的“嗒、嗒、嗒”声。每一声“嗒”,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姜姝妤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和希望的渺茫。

      她的手机就放在练习册旁边,屏幕是暗的,像一块冰冷的黑色鹅卵石。每隔几分钟,她的目光就忍不住像被磁石吸引般飘过去,手指无意识地伸过去,用微微出汗的指尖点亮屏幕——惨白的光照亮她的脸,屏幕上除了时间显示(20:15,20:28,21:07……)和几个无关紧要的APP图标,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那个熟悉的、带着小企鹅标志的图标,安静得如同不存在,像一个沉默的嘲讽。

      失望像细小的冰针,一次次扎在心口,并不剧烈,却累积起绵密的、渗透骨髓的凉意。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如同她心底不断下沉的希望。她开始反复检查手机的网络信号,甚至怀疑是不是出了故障,偷偷退出又重新登录了一次,但依然空空如也。每一次点亮屏幕后的空白,都让那个“他肯定觉得我很可笑”的念头更加清晰一分。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着,光芒越来越微弱,随时可能彻底熄灭。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写那张纸条?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安安分分地度过高三不好吗?

      “也许……他真的没看清纸条?光线不好,字又花了……或者,他看到了,但觉得太幼稚太莫名其妙,直接扔掉了?”姜姝妤把脸深深埋进手臂里,闷闷地想,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厌。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自己塞纸条时那笨拙又狼狈得像个小丑的样子,还有徐赫骁那带着困惑和一丝玩味的眼神。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翻涌上来,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就在她几乎要彻底放弃,准备关灯睡觉,用一场昏沉的睡眠来逃避这无休止的煎熬时,当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跳到22:45——

      “叮咚!”

      一声清脆悦耳、宛如天籁的消息提示音,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划破了房间里的死寂!这声音是如此响亮,如此具有穿透力,瞬间击碎了所有的沉寂和绝望!

      姜姝妤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心脏瞬间从谷底飚升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冰凉的机身在她滚烫的手心里微微颤抖。屏幕因为她的动作而亮起,刺眼的光芒照亮了她写满惊愕和不敢置信的脸庞。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

      【通知:一条新的好友请求】

      发送者昵称:H.X.

      头像:一片深邃的、点缀着几颗疏朗星辰的墨蓝色夜空。

      验证信息栏里,只有简单利落、却如同惊雷的两个字:

      >【徐赫骁。】

      时间,晚上十点四十五分。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不安、羞耻、焦虑和自我怀疑!像温暖的、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歌唱!姜姝妤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尖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方,却迟迟没有点下去。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用力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遍那个名字和那片星空头像——是真的!不是幻觉!他加了!他真的加了!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快要爆炸的心脏,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和劫后余生的狂喜,用微微汗湿的指尖,按下了绿色的“同意”键。

      好友列表里,瞬间多了一个崭新的头像——那片静谧而深邃的星空。H.X.静静地躺在列表里,像一颗新发现的星星。

      几乎是同时,一个空白的聊天框跳了出来。光标在那里安静地闪烁着,一下,又一下,如同她尚未平复的心跳,等待着第一句话的降临。

      姜姝妤的心又瞬间悬到了半空。说什么?该说什么?是解释下午的唐突和狼狈?还是假装自然地打招呼说“你好”?或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乱窜、碰撞,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她紧张地咬着下唇,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反复斟酌着每一个字,感觉比写高考作文还难。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就在她纠结得快要把下唇咬破、在输入框里打上又删掉“你好,我是高三3班的姜姝妤”时——

      聊天框上方突然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姜姝妤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加速!她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行小小的、跳动的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紧张的悬念揭晓。他会说什么?质问?嘲笑?还是……

      几秒钟后,那行“正在输入”消失了。一行字清晰地跳了出来,带着少年特有的简洁、直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究:

      【学姐?】

      简单的两个字,一个问号。

      屏幕的光映在姜姝妤骤然亮起的眼眸里,如同点燃了星河。窗外的夜色温柔,而新的故事,就在这片闪烁的星空头像和这声简单的“学姐”之间,悄然拉开了帷幕。所有的忐忑、羞怯、狂喜和未知的未来,都凝结在这个小小的聊天框里,等待着下一句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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