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存在世界

　　村子里偶尔会有新转来的学生，大家见怪不怪。

　　稻村在很多年前以农耕为主，被现代化的机器犁过一轮后，村长嗅到了机会，开始兴修大型商超和过街天桥，良田不再占据大部分土地，学校被重新翻修过，比起外面的繁华也不遑多让。

　　这都是村内人自发修建的，稻村民风淳朴，村长带领大家一齐赶上时代发展，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年轻人们都愿意留在村子里，很少有人说要去外面闯闯。

　　是啊，为什么稻村会在与外界失联的前提下依然跟得上发展呢…？

　　深夜的稻村中，村民们的门前亮着一盏微弱的黄色灯泡，在今晚照亮一位仓皇奔逃的外来者，背影被房屋的阴影分割，心跳如擂鼓，耳边嗡鸣像是身后有庞然大物，可回头却看不见是什么在追赶他，甚至寂静的巷子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原本通向天桥的阶梯蓦然出现在一大片浓黄的稻谷田里，稻禾簌簌声掩盖急促的喘息，更像是夺命的警钟占据了他早已过载的大脑。

　　同伴惨死的场面还深深印刻在眼球中，不过是敲了下门，离得近的几人瞬间就被悄无声息地切割成几块，温热的鲜红泼在身上令他如坠冰窟，手上的灯光笼罩上一层往下滴落的血。

　　逃命的家伙口中不断念叨着一个名字，暗自恨恨地想只是跟踪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就把命搭了进来。

　　像是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要将率先违反游戏规则的错误推到别人身上，才好拯救此刻刺骨的恐惧。

　　站在后面为同伴打手电却意外让他暂时逃过一劫，深色的木门一点点将溅射上的血液吸收，吱呀一声被人从内轻轻推开。

　　还有一小时三十二分钟天亮，只要躲过这段时间，就可以摆脱后面的…！

　　在面临生命威胁下，思考的结果远远快于过程，导致他疏忽了最开始被提到的规则之一。

　　当一只脚踏进稻田时，身后如影随形的压力骤然消失了，随着风落下一句嘲讽的轻笑，

　　“诶呀…那就不算我的规则之内了呢…”

　　被追赶的人模样只有十几岁，汗水凝在额头上，惊魂不定地转身用手电筒照向每个能藏住人的阴影，直到确认那东西没再追赶自己，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笃…笃…”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位老人拖着碎细的脚步缓缓从被手电直射的阴影中走出，原本慈祥的面容在此时看起来格外诡异。

　　在强光照射下，身上的老人斑颜色青紫几乎能凝出淤红的血，正缓步向他走来。

　　老人白日里对他们照顾有加，好印象让刚逃过一劫的男生将此时的异常抛之脑后，即将逃出生天的喜悦占领混乱的思维，面对老人沉默地走近，生物的本能令他感到寒毛直竖。

　　步伐正欲后退，脚腕处忽然传来被缠绕的力道，脚底不平的触感让他下意识低头。

　　金黄的稻禾在他脚下被踩进了泥土，原本饱满正待丰收的谷穗无辜地沦为养料，原本平整美观的田地出现了一块斑秃。青叶卷曲成枯萎的模样，正顺着脚踝向上攀绕陷进肉里。

　　“——不要踩踏农田哦，会很让人头疼的。”

　　理智终于回笼，女人的提醒早就为此埋下伏笔，率先不守规则的人即将面临丧命的惩罚。

　　“不、不要…我——”

　　清脆的折断声被埋进了肥沃的土地，今夜也是无人生还。

　　学校里的某个教室中，后排的四个空座再次失去了它们的主人，学生们对空座位视若无睹，照常做着自己的事。

　　女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叩叩桌子，带着遗憾的语气和同伴们聊天：“他们也没有发现呢。”同桌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有些困倦地侧过脸看着她，

　　“这次的才两天，祂会再找的。”

　　“说的也是…有点期待下一次会有谁了。”

　　《稻村》副本开启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在玩家群体中炸开，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各自联系自己的好友，找出谁是被拉进游戏的第一批倒霉鬼。

　　“居然是武恺他们…”

　　“四个人全折在里面了。”

　　武恺，李顺，陈天洲，胡利，四位新上榜的玩家，排名榜上的头像变成暗淡的灰色，状态也永远停留在“副本中”。

　　《稻村》是世界众多副本中的一个，其特殊性在玩家们的讨论中一直是经久不衰的话题。

　　像是所有拼上生命的游戏中都会有的经典关卡，稻村号称无人生还的全灭本。之所以成为玩家间的谈资，是因为这个副本不会出现在玩家的选择页，反而会主动发出邀请，无论选择是与否，都会在期限日内准时将玩家们拉进副本。

　　而距离它上一次开启，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稻村》第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时间已经不可考据，在被知晓前死在其中的人数更是无从统计。

　　九年前以及更早，《稻村》陆续向部分玩家发送邀请函，而这群玩家的共同性，仅限于全部死在了副本中。

　　没有副本是为了杀人而诞生的，这是【系统】制定的众多规则之一。

　　它像游荡在世界里的幽灵，独立于世界众多副本之外的水洼，主动挑选玩家，向玩家们邮寄一封神秘的邀请函，再将玩家通通扼杀在它的世界中，至少目前无一例外，没有幸存的样本可供参考。

　　意味着被选中的玩家从收到邀请函的那一刻起，生命就开始进入倒计时。

　　总有人摩拳擦掌地等待收到邀请，更多人是祈祷厄运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世界活跃度骤然提升，逃避的人们通过反复进出其它副本来打时间差，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传言中的邀请函。

　　但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被传的神乎其神的邀请函又一次挑中了它满意的对象。

　　彼时这一次被选中的玩家们刚从杀人旅馆的副本中出来，在绝对安全密封的待传送空间中，身为队长的舒任宇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封信。

　　一封被黄色牛皮纸袋仔细密封，白色织麻线被寄件人耐心缠绕好的信封，赫然是第一世界毁灭前的产物。

　　“这个难道就是…”身后的同伴们聊天的声音被掐断，如临大敌般看着静静漂浮在空中的纸袋。

　　“操作盘…没用了，出不去。”

　　混沌的蓝色空间中逐渐爬上令人不安的鲜红，一遍遍跳跃出指令接收错误的信息。
　　厄运骤然降临，但不打开这封信给个交待想来也不会放这群人回去，几人在空间中僵持了会，还是由舒任宇打开了它。

　　一张打印的信纸，内容大意是经过观察认为他们会是这次的幸运儿，但信后还附加了几张转学申请表，数量正好对应着团队的成员。

　　信中用第一人称的语气陈述了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写信人出于一位“上位者”的身份立场对他们表示了肯定，并在信结尾附上了一段手写的话。

　　“我们很期待几位的到来，在此诚挚邀请舒任宇队长，文荣，华光桐和曹文娅。”

　　当几人用附在其中的笔纷纷填上自己的个人信息后，系统才重新开放操作，让他们从传送空间中被解放出来。

　　来自稻村的邀请信件无火自燃，来不及拍照存证，手中就只剩下凉透的灰烬，一点若有若无的余温留在掌心。

　　“刚刚...我们是不是填写了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空间中也有个人收到了同样的牛皮纸袋。

　　“……嗯？真有意思…”

　　短发女生擦了擦脸上的血，有些溅到了嘴里，腐朽厚重的味道席卷口腔。在衣服上尚且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手，动作轻柔地拆开信件，里面的内容和舒任宇那边的信件差不多，除了最后的手写语句。

　　“恭候您的到来，乐行。”

　　她几乎是哼着曲填完申请表的，比起另一边视死如归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愉悦。
　　签完字从空间中脱离，客厅中摆放着她用大价钱兑换的鱼缸，散发着莹莹的光，在房间沉闷的色调中意外显得有些恬静，如果忽视在黑暗的角落里摆放着成堆的黏着褐红色污渍的纪念品。

　　乐行将外套一脱，毫无顾忌地躺倒在灰色的地毯上，任由脏污被地毯蹭去，黑色短发黏着血，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

　　“好期待——！！总算到我了！”

　　在地毯上咕噜噜滚了几圈，随手将外套团成团抱在怀里，深深嗅了口后猛地站起身，步伐轻快地朝着浴室走去，随手将口袋里某个金属物件丢进那堆纪念品中：“不过我的队友死完了…应该没什么事吧。啊——算了…先洗澡。”

　　乐行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人被邀请，在她没联系外界的这会功夫，平台上已经炸了锅。

　　自从文荣放出几人“欣然”应邀稻村的消息后，一场游戏外的赌局因此诞生。

　　华光桐拆开一罐汽水，舔掉蹦到手背上的丁点水花：“欸，你赌哪边。”

　　“两边都下了，不过给咱会活着回来多加了一百注。”文荣关掉了私信评论，看着论坛中疯涨的数值，眼中跳动着电子屏的光。

　　“哎——”

　　华光桐叹了口气，他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下一个，比起他的颓废，正在给房间内绿植浇水的曹文娅显得镇定不少。

　　落地窗外的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灰雾中，只有这点生机盎然的绿色能点亮她眼中的希望。

　　“文娅。”文荣叫了一声才让她回过神，“队长还没动静吗？”

　　舒任宇将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巨大的压力迅速压垮了他，即使什么也不说，三人也能看得真切。

　　其实大家没想责怪他，虽然记不清过程细节，但四个人同时对填写东西有模糊的记忆肯定不是巧合，很大概率这支队伍已经被稻村邀请了。

　　另一方面，四人都参与过讨论，放出消息是全票通过的，如果问题只出在一个人身上就太不负责了，她们可是经历过生死的同伴。

　　当时组队的时候——

　　……

　　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当时为什么会组队…？

　　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个房间是…

　　短暂的几秒钟内，大脑针扎般闪过无数信息碎片，痛苦却抓不住重点的烦躁被开门声中断，曹文娅看见舒任宇面色沉重地走出房门，于是刚刚才产生的疑惑迅速被抛之脑后，没有要细究下去的想法。

　　“各位…”

　　“打住，老大，我不想听丧气话。”

　　华光桐摇了摇空罐子，确认里面没有剩余的之后顺手捏扁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我给咱几个下了大的，等回来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了。”

　　他笑嘻嘻地敲了敲文荣的电子屏，被她瞪了一眼。

　　舒任宇揉了揉眉心，华光桐的打岔确实让气氛变得轻松了些，他也知道是自己放不下担子才会让队友担心自己。

　　“行，我们经历那么多事情，这次也不会例外！保护好自己，然后一起活着回来！”

　　沉重的面色缓和不少，他照例为自己的同伴们加油打气，盘旋在这个温馨的家庭上方的低气压迅速散开了。

　　“文荣，去看看市场上有没有什么能带进副本的道具出售吧，如果合适就买下来。”
　　“好的队长。”
　　“文娅你…”
　　“我去黑市看看。”

　　华光桐拎着小水壶跑到一边给绿植浇水，几人各司其职。

　　“你再浇那植物就要被淹死了。”
　　“多喝点吧，后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经历过第一世界毁灭之后，突然降临的【系统】自称世界意志接管了地球，以“游戏副本”的形式筛选出适应环境的幸存者，而现存的人类都是幸存者的后代们，大家只有抱团取暖才能活下来。

　　“游戏副本”只是一个美化求生的词，本质上是探索第一世界的遗产，通过【系统】创造出的独立空间重建现在的第三世界。

　　每个副本都是【第二世界】的缩影，是被“制造”出来的，是【系统】投放的数据碎片而非有自我意识的实体，或者说——同类。

　　第一世界的通用观念还在影响着人类，即使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当时的幸存者们尽数离开人世，现在的人类已经更迭了数十代，也依旧使用广泛。

　　比如“钱”。

　　旧定义的货币买不到任何东西，无论是何种形式，【系统】内的交易只承认通关副本后赢得的虚拟货币。

　　为保证货币不会被浪费或大量囤积在某个人手中，系统会分析玩家的行为模式并根据关卡难度交付奖励，同时在大部分情况下不接受转移货币，除非是在【管理人】的主持下完成。

　　于是被系统认可的唯一市场诞生了，由玩家们拥护，每七年重新推举一次管理人实现绝对的客观公平，现任管理人是【塔·德露西】，据传是一位以天秤为主武器的金发白衣女子。

　　在她的监管下，市场中的交易井井有条，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矛盾，平和得如同一方净土。

　　但人类的本能使然，明码标价的虚拟货币无法填满欲望，以物换物的“地下黑市”应运而生，买卖都在副本内交易，诚信口碑全凭本心。

　　或者花一笔额外价钱，聘请黑市管理员为这场交易上保险。这群人身份不明实力不明，用统一的白色面具遮面，管理员之上是某个玩家建立起的组织，为首者是一位自称【赛·德莱卡】的红发男人，以绝对的武力和生命探测仪保证管理员的人身安全。

　　任何在管理员主持中违反交易规则、杀害管理员的玩家都会被德莱卡布告通缉，同时玩家们会排斥与其进行交易，直到殒命，或是将命卖给德莱卡抵消这笔债务。

　　曹文娅联系上一位管理员，请ta开盘坐庄，赌自己这队有没有成为第一支挑战成功的队伍，并通过挪用部分可支配赌金在黑市内大范围购买道具。

　　“队长，”文荣的电子操作屏上跳出了一条未署名来信，她看完之后招呼了舒任宇来看，“除了我们还有人被邀请了，那个人提出想和我们组队。”

　　舒任宇眉头一皱，虽然这封电子邮件写的很有礼貌，却隐隐透露着傲慢，像紧握在手中的沙子，再握力惊人也会从指缝漏出一样自然。

　　“你好，舒任宇队长。”电子屏那头的声音经过特殊处理，呈现不辨性别的效果，言语间带着轻微电流声。

　　“我和你们一样，都收到了邀请函，但我的队友出于各种原因都死在了上一个副本中，可以恳请您和您的队友们同意我的组队邀请吗？现在互相了解的话，会比进副本之后再了解好很多吧。”

　　乐行刚洗完澡出来，湿漉漉的发尾还在往下滴水，通讯端里恰到好处的跳出一条消息，一个头像是鱼骨的人向她发送了讯息。

　　Z：晚上好啊喵ww
　　Z：刚洗完澡吧，咱有坏消息要告诉你呢(￣^￣)?????

　　......

　　“麻烦大了...”
　　乐行打开被屏蔽的社交平台，要找到曹文娅的消息并不难，她先是从善如流地将自己的钱全押了活着回来，再不紧不慢地联系上文荣。

　　机器管家会替她处理好卫生问题，等待回信的时间格外无聊，她赤着脚静静地站在鱼缸边，白色灯光穿透纯净的水成为屋子里为数不多的光源。

　　鱼食沉进去，被一拥而上的鱼群分食，再散开回自己的地盘。

　　乐行欣赏脆弱却美好的生命，从墙角拿起新得来的战利品——变形到看不出原型的项链，那或许该是装相片的款式，只是被血浸泡久了，里面的东西也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她仔细端详了一会，略微用力就将已经变形的锁扣扭回原处，满意地“咔哒”合上再打开，深色的屑片从缝隙中掉下来弄脏手。乐行垂着眼睛握拢手掌，把项链又丢回了一堆乐色中。

　　另一头，曹文娅得不出任何身份信息，眼下只有交流才能得到更多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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