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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香芋
2011年3月15日。
这个日期像一枚滚烫的烙印,刻在林烟雨的心口,随着密码锁清脆的“滴——”声,再次灼烧起来。
2011315。母亲林芸的生日。父亲陆川用这个数字作为新家的密码,在这个试图逃离一切过往的起点,固执地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厚重的单元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锦衫省宁安镇八月傍晚微凉的、带着水汽的风。
林烟雨站在颐舒府邸1座502室崭新却冰冷的玄关里,身后是几个先期抵达的纸箱,面前是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回声的客厅。
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四合,云汐湖在远处铺展成一片深沉的墨蓝,对岸山峦的轮廓模糊在渐浓的夜色里。
没有熟悉的家具气味,没有旧日生活的痕迹,只有崭新的白墙、光洁的地板和窗外这片完全陌生的风景。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瞬间将他淹没。
几个小时前那场血色的噩梦碎片,高速公路上漫长的沉默,还有父亲眼中深藏的痛楚,在此刻新环境的强烈疏离感催化下,交织翻涌,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了膝盖之间。
“小雨快跑!快跑啊——!” 母亲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仿佛还在耳膜深处震荡,混合着梦中那沉闷、黏腻的钝响——一下,又一下,像重锤砸在浸水的棉布上,伴随着母亲压抑痛苦的闷哼。
六岁那年银行门口的血腥画面,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模糊半分,反而在少年日渐成熟的理性思维里,发酵成更深沉、更尖锐的痛苦。
“妈……” 一个破碎的、属于六岁孩子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他埋着的膝盖间逸出,带着滚烫的湿意。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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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至清晨,淮东省的老宅。
林烟雨从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猛地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噩梦残留的惊悸。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背心,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黑暗中,只有他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笃笃笃。”
三下干脆利落的敲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
门被推开一条缝,走廊的光泻进来,勾勒出父亲陆川高大沉默的剪影。
他没有走进来,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驾驶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刻板的命令感:
“醒了就起。东西都装箱了,检查一遍。七点出发。”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父亲的身影。
林烟雨抬手抹了一把脸,掌心全是冰凉的汗。
床头柜上,老旧的木质相框里,母亲林芸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在老家门前那棵开得如火如荼的凤凰木下,笑容温婉明亮。
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抚过冰冷的玻璃表面,描摹着那刻入骨髓的轮廓。
十多年前银行门口的那一幕再次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母亲因不肯交出装着全家积蓄的布袋,被凶徒的钢管反复重击……
浴室里,冷水泼在脸上,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镜中的脸年轻却过分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眼神里沉淀着不属于十七岁少年的疲惫和阴翳。
客厅里,打包好的纸箱堆放着。陆川正背对着他,将最后一个沉重的箱子用宽胶带封死。
男人的动作利落有力,肩膀宽阔,背脊挺得笔直,像一面沉默的山壁,隔绝了所有软弱和倾诉的可能。
然而,林烟雨却在那挺直的姿态下,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一种将所有情绪都强行锁死在躯壳里的紧绷感。
“爸,”
林烟雨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房子空了一年了,为什么现在才搬?非得去那么远?”
陆川封箱的动作顿住了。几秒后,他才开口,声音沉得像浸透了水的石头,每一个字都砸在空旷的客厅里:
“淮东…待不下去了。你妈的事……在那里,到处都是影子。”
他猛地停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卡住了喉咙,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用力按了按刚贴好的胶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锦衫省宁安镇,云汐湖社区。那边清静。南祁二中也不差,你安心读你的高三。别的事,不用多想。”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坚硬,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林烟雨看着父亲转过来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碎裂的坚持,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最终,他只是垂下眼睫,低声应道:“嗯。”
他将那个承载着母亲笑容的相框,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最里层,紧贴着笔记本的硬壳。像随身携带的、唯一的锚点。
黑色SUV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了将近九个小时,将承载着伤痛记忆的淮东省彻底甩在身后。
车厢内,空调嘶嘶地吐着冷气,却吹不散凝固的沉默和粘腻的倦怠。
林烟雨塞着耳机,看向窗外飞逝而过的单调风景:连绵的丘陵、零散的村落、望不到头的高速护栏。离开,不像新生,更像一场没有归途的放逐。
陆川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下颌线绷紧如刀刻,长时间的驾驶在他脸上刻下疲惫的深痕。只有车载导航冰冷的提示音偶尔刺破沉默。
服务区短暂停留。林烟雨靠着滚烫的车身,掏出手机。屏保是幼小的他被母亲林芸抱在怀里,背景是老家门口那棵火红的凤凰木。
母亲的笑容灿烂温暖。指尖轻轻划过自己依偎在母亲颈窝的小脸,那一刻的安心隔着十年时光,依旧滚烫得灼心。
一瓶冰水递到眼前。
林烟雨迅速收起手机,对上父亲没什么表情的脸。
“爸,我们…真的能在那里重新开始吗?”
声音很低,带着不确定。
陆川喝水动作顿住,目光投向远处服务区喧嚣的人群,眼神有些空茫。
“能不能,都得往前走。”
声音沙哑,“老地方待着,你妈的事,忘不掉。看着你一天天…” 话噎住,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仰头喝干水,捏扁空瓶,“哐当”一声精准投入垃圾桶。“上车。”
林烟雨看着父亲重新挺直的、隔绝一切的背影,捏紧了手中的空瓶。
冰水入喉,沉甸甸的凉意坠入心底。
当车子驶入“颐舒府邸”小区时,黄昏的暖金色正温柔地涂抹着崭新的楼宇。
极具现代感的流线型门楼,宽阔洁净的道路,精心修剪的绿植,盛开着不知名的热带花卉。
一栋栋高层住宅楼气派而安静,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新和远处湖泊的微凉水汽。环境清幽得近乎空旷。
“1座一单元。502。密码2011315。行李等会儿搬。” 陆川的声音打破了车内最后的沉寂。
2011315。林烟雨的心被那串数字轻轻撞了一下。他默默记下,推门下车。
单元门的智能锁泛着幽蓝的光。他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按下:2-0-1-1-3-1-5。
“滴——”
门开了。崭新建筑特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璀璨的吊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致的景观。电梯平稳上升,冰冷的金属门映出他模糊而孤单的身影。
五楼。走廊铺着吸音的米色地毯,灯光柔和。他停在502门前,再次输入那串铭记于心的数字。
“咔哒。”
门开了。空旷、冰冷、陌生。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中的云汐湖泛着最后的碎金光芒。
没有一件旧物,只有窗外陌生的水域。夕阳沉没,湖水变作墨蓝,落地窗像一块黑色的屏幕,映照出他孤零零的身影。
门外隐约传来电梯到达的“叮咚”声,接着是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陆川搬着行李上来了。
林他摸索着打开玄关灯,惨白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他脸上刻意维持的平静。
夜色彻底笼罩。林烟雨冲了个澡,试图洗去疲惫,但陌生感如影随形。
客厅里,陆川正沉默地将最后几个箱子挪到角落。
“我去外面转转。”
林烟雨擦着半干的头发说。
陆川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别走太远。明天…记得去对面打个招呼。”
他朝大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新邻居,门对门,以后互相有个照应。”
“嗯。” 林烟雨应声出门。
小区里路灯柔和,草木芬芳混合着湖水的微腥气。他走到小区东侧小门,马路对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云汐湖夜市像另一个沸腾的世界。
食物的香气、嘈杂的吆喝声、欢快的谈笑声如同热浪扑面而来。
他并不饿,只是被这陌生的、蓬勃的生命力所吸引,或者说,被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推动着,汇入了人流。
摊主的吆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各色小吃琳琅满目。
他走过卖晶莹“土笋冻”的摊子,抗拒感莫名升起;海蛎煎的香气霸道诱人,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停留。
他像一个闯入他乡的旁观者,所有的感官都在接收信息,心却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无法真正融入这沸腾的烟火人间。
在一个卖冰镇四果汤的摊位前,缤纷的色彩和摊主大婶爽利的笑容像一道微小的电流,短暂穿透了隔膜。“靓仔,来一碗?透心凉!” 大婶热情招呼。
“好,一碗。” 他捧着凝结水珠的塑料碗,找了个背靠大榕树的角落。
冰沙混合着红豆、绿豆、芋圆、水果送入口中,极致的冰凉和甜糯清爽在舌尖炸开。
他看着夜市里依偎的情侣、谈笑的朋友、牵手的父母孩子,独自站在树下,像从冰冷深海浮上来的潜行者,隔着水面窥视岸上的温暖光景。
碗空了,甜味也变得稀薄。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不属于他的喧嚣,转身,逆着人流,走向颐舒府邸那扇在夜色中泛着幽蓝冷光的单元门。
临近1座单元门,夜市的喧嚣被彻底抛在身后,周遭只剩下风吹香樟树叶的沙沙声和夏虫的低鸣。
林烟雨双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脚步有些拖沓。
就在他准备伸手按密码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单元门右侧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运动套装的女生。短款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速干T恤,下身是同色系的运动短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部线条。
她背着一个黑色双肩运动包,几缕深栗色的发丝汗湿地贴在白皙的颈侧。此刻,她正微微蹙着眉,有些懊恼地拍打着运动裤两侧的口袋,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她的手机被她拿在手里,屏幕一片漆黑,无论她怎么用力按侧边的电源键,都毫无反应。
林烟雨的脚步顿住了。他停在离门禁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女生身上。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困境里,并未立刻察觉到他的靠近。
女生又泄气般地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来一点,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紧闭的玻璃门,又下意识地望向小区门口的方向,似乎在犹豫是去找保安求助,还是在这里继续徒劳地等待。
就在她转头望向门口的瞬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恰好与站在几步之外、正安静看着她的林烟雨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女生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色琉璃珠,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带着一种清冷的光泽。
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错愕,显然没料到这个时间点会有人站在身后,还是个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愣了一下,拍打口袋的动作僵在半空。
一丝微妙的、带着点凉意的尴尬在单元门前弥漫开来。
林烟雨率先移开了目光,没什么表情地朝门禁密码盘抬了抬下巴,声音不高,带着点长途奔波后未散的沙哑:
“要进去?”
他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僵持。女生迅速回过神,眼底的错愕被一种松了口气的窘迫取代。
她点了点头,声音清亮,语速有点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懊丧:
“嗯。忘带门禁卡了。手机…也没电关机了。”
她晃了晃手里那块彻底“罢工”的黑色板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自嘲的苦笑。
“嗯。”
林烟雨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他向前一步,侧身让开一点位置,正好挡在了密码输入盘和她之间,动作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道视觉屏障。
他伸出手指,修长的手指在幽蓝色的背光灯下显得骨节分明,快速而准确地按下了那串数字:2-0-1-1-3-1-5。
“滴——” 轻响伴随着锁芯转动的机械声。厚重的玻璃门应声弹开一道缝隙。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侧身站到门边,单手扶着门,示意她先进。
动作简洁,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近乎本能的疏离感。
“谢谢!” 女生的声音明显轻快了不少,那点窘迫被真诚的感激取代。
她朝他快速点了下头,背着运动包,像一尾灵活的鱼,侧身从那道门缝里敏捷地钻了进去。
一阵混合着汗水、清爽洗衣液和某种淡淡青草气息的味道,随着她的动作拂过林烟雨的鼻尖。
林烟雨随后跟了进去。玻璃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明亮而空旷的大堂瞬间将两人包裹。电梯间就在前方不远处。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地走向电梯间。空气里只有运动鞋底踩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林烟雨能感觉到女生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带着点探究和尚未完全消散的好奇。他目不斜视,按了上行键。
“叮。” 电梯门很快滑开,里面空无一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轿厢内部光洁明亮,四壁是能清晰照出人影的镜面不锈钢。
林烟雨按下“5”层的按钮,然后习惯性地退到轿厢最里侧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厢壁,微微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女生站在靠近门的位置,也伸手去按楼层。她的指尖准确无误地按亮了同一个按钮——“5”。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两人几乎同时抬眼,目光在光洁如镜的电梯厢壁上猝然交汇。
镜面里,林烟雨看到她那双清亮的眼眸瞬间睁大了一些,里面清晰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而他自己的表情,虽然极力维持着平静,但镜中映出的微蹙的眉头和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同样暴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五楼?她也去五楼?
电梯开始平稳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轿厢里只剩下机械运转的微弱嗡鸣。沉默被这突如其来的巧合放大了无数倍,带着一种微妙的、令人无所适从的尴尬。
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镜中对方的视线。女生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运动包上的一条带子。
林烟雨则更用力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图案。
数字从“1”开始,无声地向上跳动。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叮。”
清脆的提示音终于响起,五楼到了。电梯门缓缓滑开。
两人几乎是同时迈步向外走,又在门口处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都想让对方先走。
最终还是女生动作快了一点,率先侧身走了出去。林烟雨紧随其后。
走廊里灯光柔和,铺着吸音的米色地毯,两侧是紧闭的深色入户门。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同时走向走廊的两侧尽头。
一步,两步,三步……
女生停在了走廊尽头左侧的那扇门前——501。
林烟雨的脚步也在同一时间,停在了正对着它的另一扇门前——502。
门对门。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过身,隔着不过两三米宽的走廊,目光再次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女生的脸上,之前运动后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飞快地漫上了一层更深的绯色,一直染到了耳根。
她那双清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满满的、无处遁形的窘迫和难以置信。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双肩包的背带,指节都有些发白。
林烟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尖有点发烫,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极度尴尬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飞快地移开视线,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但最终,他只是干巴巴地吐出两个毫无意义的字:
“……是你。”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这叫什么话?
女生显然也被他这干瘪的开场白弄得更加窘迫,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她飞快地点了下头,声音细如蚊蚋,带着浓浓的尴尬:“……嗯。是…是我。”
她慌乱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在运动裤口袋里摸索钥匙,动作与其说是在找,不如说是在掩饰。
林烟雨也立刻转过身,像逃避什么似的,迅速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家的密码锁上。他伸出手指,指尖因为刚才的窘迫而微微有些发僵。
“那个……” 女生的声音带着犹豫,忽然又从身后传来,很轻,带着点迟疑。
林烟雨按密码的动作顿住,侧过身。
只见她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钥匙,正捏在手里,脸上红晕未退,眼神有些飘忽,但还是鼓起勇气看向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刚才…真的很谢谢你开门。” 声音比之前清晰了一点,带着真诚的感激,试图冲淡那份挥之不去的尴尬。
林烟雨看着她那双在窘迫中依旧清亮的眼睛,以及那抹真诚的谢意,心底那点尴尬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他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大变化,但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不用谢。小事。”
他收回目光,走之前已经录入了指纹,
门锁应声而开。他握住门把手,推开门,没有再看对门,只是侧身闪了进去,低声留下一句:
“再见。”
“再见。” 女生也几乎是同时回应,声音轻快了些。
厚重的深色防盗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走廊里那份微妙而尴尬的空气。
林烟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有玄关处一盏感应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新家的空旷和寂静重新将他包裹。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耳朵,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微热。
501室内,灯火通明。
江映几乎是逃也似的关上自家大门,后背抵着门板,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着鼓,脸颊上的热度迟迟不肯退去。
她迅速弯腰换鞋,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刚才电梯里和走廊上那尴尬到脚趾抠地的情景——镜子里对视的错愕,门对门停下的震惊,那句干巴巴的“是你”……天啊!
“球球?是你回来了吗?”
母亲刘晓霞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关切。
江映的小名叫球球,是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取的,说希望她像小球一样充满活力,蹦蹦跳跳。虽然父亲缺席了她几乎整个成长,这个小名却被刘晓霞一直叫了下来。
“嗯,妈。” 江映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换好拖鞋走进客厅。
刘晓霞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坐在沙发上,手里织着一件米色的毛衣,看到女儿进来,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她年近五十,眼角有了细纹,但气质温和,眼神明亮。
“怎么这么晚?打球打到这个点?”
她的目光落在女儿汗湿的鬓角和微红的脸颊上,又看到她空空如也的双手,
“不是让你回来路上顺便带瓶酱油吗?又忘了?”
“啊!” 江映这才猛地想起来,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对不起啊妈!手机没电关机了,门禁卡也忘了带,在楼下折腾半天……给忘了。”
她有些心虚地避开母亲的目光,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试图压下脸上的热度。
“门禁卡没带?手机也没电?”
刘晓霞眉头微蹙,站起身走过来,语气带着担忧,
“那你怎么进来的?没找保安?”
“呃…” 江映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个在门禁前沉默输入密码的身影,还有对方那句“小事”。
她清了清嗓子,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
“哦,正好…碰到你说的新搬来的邻居了。就住对门。他帮我开的门。”
“新邻居?” 刘晓霞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哦,是502那家?下午我看到搬家公司进进出出的,搬了不少东西呢。说是从淮东省搬来的,就父子俩。”
她走到客厅的窗户边,朝对面502的阳台方向望了望。对面客厅亮着灯,但拉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清。
“父子俩?” 江映也下意识地跟着母亲的视线望过去,心里微微一动。原来他家里只有他和爸爸?从那么远的地方搬来……
“是啊。” 刘晓霞走回来,拿起沙发上的毛线活,
“人家刚搬来,人生地不熟的。明天有空,你拿点水果什么的过去打个招呼,远亲不如近邻嘛。”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
“对了,那小伙子人怎么样?看着还好相处吗?”
她看向女儿,眼神带着询问。
江映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张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疏离的年轻脸庞,轮廓分明,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略显冷淡的线。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在电梯镜子里映出的瞬间,带着错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尴尬?
他帮她开门时,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废话,但也看不出什么热情。那句“举小事”倒是挺实在的……还有最后那句干巴巴的“再见”……不过,好像……长得还行?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江映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喝了一大口水。
“嗯…还行吧。” 她含糊地应道,感觉脸上似乎又有点升温,
“话不多,看着…挺安静的。个子挺高。” 最后一句几乎是下意识补充的。
“安静点好,不闹腾。个子高好啊,看着精神。” 刘晓霞点点头,重新拿起毛线针,
“你也累了吧?快去洗个澡,一身汗味。锅里还给你留了绿豆汤,冰镇的。”
“好嘞,谢谢妈!” 江映如蒙大赦,放下水杯,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她才彻底放松下来,脸上的热度似乎又有点回升。她甩甩头,试图把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双眼睛暂时驱逐出脑海。
走到书桌前,拿起充电器给彻底罢工的手机续命。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开始充电。她随手点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
新邻居……502……那个沉默的、有点尴尬的……姓什么来着?好像还没问。
502室内。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在空旷的地板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林烟雨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背靠着沙发底座,曲起一条腿,手里拿着那个老旧的木质相框。相框玻璃冰凉,指尖一遍遍摩挲着母亲温婉的笑颜。
窗外,云汐湖的方向一片深沉的墨蓝。新家的寂静像水一样漫上来。
“砰!砰!砰!”
规律而沉闷的击打声,一下又一下,穿透主卧紧闭的门板,清晰地传了出来,打破了客厅的死寂。
那是拳头裹着厚布,重重击打在沙袋上的声音。力道十足,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劲和压抑许久的沉闷回响。
每一下都像砸在人的心坎上。
是陆川在练拳。这是母亲死后他多年来的习惯,也是他处理内心积郁的唯一方式。
林烟雨的目光从相框上抬起,望向主卧紧闭的房门。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光。
他知道父亲此刻的状态——汗水浸透,眼神锐利又疲惫,全身肌肉紧绷,每一拳都倾注着无法言说的东西:对亡妻的思念?对命运的愤怒?还是对儿子的焦虑?
那些情绪被死死锁在沉默的躯壳里,只有在面对沙袋时,才得以狂暴地释放。
林烟雨垂下眼睫,指尖在相框冰冷的边缘收紧。他理解这种沉默和发泄,就像理解自己的噩梦一样。有些伤痛,言语是苍白的。
不知过了多久,主卧里的击打声渐渐停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隐约传来。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陆川拉开门走了出来。他换下了汗湿的背心,只穿着一条运动长裤,赤裸的上身肌肉线条分明,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手里拿着毛巾擦拭着脖颈和胸膛的汗水,呼吸还有些急促。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深刻而疲惫的侧脸轮廓。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儿子,以及他手里紧握着的相框。陆川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暗了暗,随即移开目光,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沙哑:“还没睡?”
“嗯。” 林烟雨低声应道,将相框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地板上。
陆川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瓶冰水,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水似乎让他平静了一些。他关上冰箱门,背对着儿子,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些:
“明天…抽空,去对面看看。” 他朝大门的方向偏了偏头,没有回头,
“送点水果什么的。新邻居,门对门,关系处好了,以后互相有个照应。” 他的话很实际,带着一种成年人对邻里关系最朴素的认知和规划。
或许,这也是他试图为儿子在新环境里铺下的一块砖石。
林烟雨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深色的入户大门。
门板的另一侧,就是501。脑海里瞬间闪过单元门前那个穿着运动短裤、汗湿鬓角、眼神清亮又带着窘迫的女生,电梯镜子里映出的那双睁大的、惊讶的眼睛,还有走廊上那句轻快的“谢谢”和最后的“再见”。
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心口轻轻漾开,冲淡了积压的沉闷和悲伤。很陌生,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感。
他没有立刻回答父亲,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视线重新落回地板上那个安静躺着的相框。
母亲林芸温柔的笑容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知道了。” 他轻声说。
陆川似乎对这个简洁的回应还算满意,没再说什么,拿着水瓶走进了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林烟雨依旧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动作温柔而眷恋。
“妈,”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低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扇紧闭的入户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
“对面……是个女生。”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印象……”
他在心里默默地、清晰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对母亲的汇报,也像是对自己心绪的确认,
“已经留下了。”
客厅里,只有卫生间传来的水声在空旷中回响。
窗外,云汐湖的夜色深沉依旧。但在这片崭新的、尚显冰冷的寂静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的东西,如同黑暗中悄然萌发的一线生机,正悄然滋长。
新生活的第一章,带着猝不及防的相遇和难以言喻的微妙心绪,就这样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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