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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的十七年(上)
【1】疼痛的刻度
消毒水的气味被梅雨季的潮气泡得发胀,张雷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它们像一群扭曲的黑色昆虫,在白色墙面上缓慢爬行。监护仪的绿灯每隔几秒闪烁一次,他数着那规律的节奏,默算肋骨断裂处的疼痛等级——三级钝痛来自第七根肋骨的错位生长,五级锐痛是胸椎压缩性骨折的后遗症,至于那些细密如蛛网的骨裂,则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骨髓里跳着无声的踢踏舞。
“雷子,该换药了。”
母亲林淑芬的声音穿过病房门,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她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袖口沾着食堂饭菜的油渍,手指关节因常年握紧而微微变形。张雷试图撑起上半身,脊椎却突然窜过一阵电流般的痉挛——这是胸椎骨折处神经末梢的抗议。母亲箭步冲过来,按住他渗血的针孔,指甲在消毒棉上留下几道月牙形的压痕,像是试图修补破碎瓷器的金漆。
他数着输液管里坠落的透明液滴,每九十秒一滴的流速,恰好是母亲十七年来为他测体温的间隔。当护工老张推着治疗车碾过走廊积水时,车轮与地面碰撞的声响让他想起十二岁那个雨天——单杠旋转时听见的“咔嚓”声,校医室X光片上三根裂纹状的阴影,以及父亲摔碎搪瓷杯时飞溅的瓷片,在水泥地上迸裂成细小的星芒。
【2】记忆的断层
“今天血钙指标还是偏低。”
主治医师陈立的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三支不同颜色的签字笔,电脑屏幕的蓝光将他镜片后的眼睛映成两颗冰冷的玻璃珠。张雷看着输液管里悬浮的微小颗粒,那些双膦酸盐药物正在抑制破骨细胞的疯狂啃噬,却始终阻止不了骨骼像融化的太妃糖般脆弱易碎。
母亲突然抓住医生的袖口:“上个月基因检测……”她的话被走廊里推床的滚轮声切断。张雷望着邻床老人被推进手术室时心电监护仪发出的长鸣,那声音像把生锈的剪刀,剪开了病房里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当陈医生调出三维骨骼模型时,那些本该致密的骨小梁结构在屏幕上呈现出蛛网般的疏松状态,而脊柱椎体则像被白蚁蛀空的枯树枝。
“理论上这种突变概率是百万分之一。”医生指着某个发光的数据点,“但您儿子的情况更特殊,他的骨代谢速率比普通患者快37%。”
张雷注意到母亲攥紧了病号服下摆,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像两枚即将碎裂的贝壳。
【3】悬浮的时刻
护工老张帮着翻身更换气垫床时,这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男人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小张啊,”他擦着汗说,“你这骨头比我家腌菜缸里的酸萝卜还脆。”
张雷试图用玩笑回应,但当身体被迫侧转时,股骨颈传来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仿佛有人用铁锤敲击薄胎瓷。
黄昏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切割出细长的金色栅栏,张雷望着那些光影交错形成的几何图案出神。十七年来,他早已学会在疼痛的间隙寻找微小的宁静时刻——可能是护士换药时哼走调的老歌,可能是母亲偷偷塞进被窝的煮鸡蛋,甚至是窗外麻雀啄食雨水的声响。这些碎片般的温暖如同医用胶布,勉强黏合着他支离破碎的生活。
康复师王莉演示悬吊训练设备时,说话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易碎品。
“我们先从最轻的减重开始。”她调整着吊带的松紧度,金属扣环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冰冷,“你的骨骼现在承受不了正常的体重,我们要像对待古董瓷器那样,一点一点重建你的肌肉记忆。”
张雷趴在悬吊床上,感受着腰部传来的悬浮感。这种特殊的减重系统让他暂时摆脱了部分骨骼负担,但当王莉试图让他抬起左腿时,大腿骨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别急。”她赶紧按住他渗出汗珠的额头,“我们要慢慢来。”
【4】母亲的夜】
午夜的疼痛总来得猝不及防。
当凌晨三点的闹钟响起时,张雷已经数不清这是今晚第几次惊醒。他摸黑按下床头的呼叫铃,金属按钮在指尖留下月牙形的压痕。值班护士推着止痛泵进来时,他正盯着天花板裂缝里结网的蜘蛛,那可怜的小家伙试图用透明丝线编织一个不会崩塌的庇护所。
“今天复诊要做骨密度检测。”母亲在他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号服口袋里的药盒。
张雷知道她又整夜没睡,床头柜上摆着凉透的小米粥和掰成小块的钙片。他望向窗外,雨幕中的城市灯火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像被水浸泡过的旧照片。
“吃饺子吧。”母亲突然说,“我托人从老家带了韭菜鸡蛋馅的。”
他点点头,却忍不住想——明天复诊时,骨密度检测的数字又会下降多少?
【5】雨夜的碎片】
雨滴敲打窗户的节奏渐渐与监护仪的滴答声重叠。张雷在朦胧中看见自己站在一片由无数碎片构成的荒原上,每一片闪着微光的碎渣都是某次骨折留下的记忆,而他的身体正由这些尖锐的疼痛拼凑而成。
在这片荒芜之中,某个温热的东西轻轻触碰他的指尖——那是母亲放在床头柜上的搪瓷杯,杯口残留的枸杞在灯光下像细小的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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