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饲养手册

　　静水镇。一个名字里藏着谎言的地方。
　　这里没有流动的“静水”，只有一潭被精心操控、死气沉沉的泥沼。阳光吝啬地洒在灰扑扑的屋顶和同样灰扑扑的人脸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草药和压抑气息的味道。十岁的林小满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在一块柔软的米白色绒布上穿梭。这是给她唯一的伙伴——快乐兽“绒绒”缝制的新垫子。
　　绒绒，一只巴掌大小、通体雪白、散发着恒定柔和暖光的兔子形态小兽，此刻正蜷在她脚边，像一个温顺的光团。它是林小满在这个被“平静”扼杀的世界里，仅存的、被允许存在的温暖。按照《情绪饲养手册》，它应该以主人自然流露的、克制的“愉悦感”为食，维持着那纯净无瑕的形态和光芒。笑声？手册里说，大笑是“失控”的前兆，是被严格限制的。
　　针尖在绒布上灵巧地跳动。林小满想着手册上那些关于“禁忌情绪”的可怕描述——愤怒的赤红会灼烧理智，悲伤的深蓝会冻结生机，任何超出“浅层愉悦”的波动，都可能引来督查员李叔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甚至更可怕的后果——灰白林。那片终年笼罩在灰雾中的禁地，据说埋葬着所有“情绪失控”者的遗骸：他们的情绪兽饿死后留下的、毫无生机的“空壳”。
　　“嘶——！”
　　分神只是一瞬。冰冷的针尖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她的食指指腹。尖锐的刺痛感猛地炸开，生理性的泪水瞬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一滴晶莹、滚烫的泪珠，承载着猝不及防的痛楚，脱离了束缚，沿着她细腻的脸颊滑落。
　　就在泪珠即将坠向冰冷地板的刹那——
　　一直安静得如同玩偶的绒绒，动了！
　　它不是像往常一样，期待她因疼痛而强挤出的、手册允许范围内的“安抚性微笑”。相反，它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后腿一蹬，竟凌空跃起！粉红色的小舌头精准地、急切地迎向那滴下坠的泪珠。
　　“绒绒！不！”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沉，恐惧像冰水浇头。手册上写得清清楚楚：快乐兽只食“悦”，任何其他情绪都是剧毒！
　　来不及了。
　　绒绒的舌尖触到了那滴咸涩的泪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异变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发生了！
　　绒绒的身体，像被一只无形的、狂暴的手从内部撕扯、充塞！骨骼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咯”声，肌肉纤维肉眼可见地膨胀、拉伸。它在林小满惊恐的注视下，从一个能捧在手心的温暖光团，在短短几秒钟内，膨胀到了接近半人高！体型的变化只是开始。
　　它原本纯净无瑕、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绒毛，此刻像被泼洒了混乱的颜料。忧郁的浅蓝色如同晕染的水墨，迅速从它舔舐泪水的嘴角蔓延开来，覆盖了大半个身躯。同时，几缕灼热、刺目的愤怒赤红，如同烧红的烙铁印记，在它的脊背、耳朵和四肢末端狰狞地浮现、扭动。原本圆润可爱的兔子形态，也因为体型的剧变和毛色的驳杂，显露出一种奇异而令人不安的狰狞感。
　　这还没完。
　　绒绒似乎被体内的异变折磨得极其痛苦，它猛地张开嘴，不是发出声音，而是吐出了一个东西——一个拳头大小、闪烁着不稳定、妖异光泽的彩色泡泡！
　　泡泡悬浮在空中，像一颗畸形的眼球。里面，影像清晰地流动起来：
　　画面一：一个穿着旧式背带裤的小男孩，重重摔倒在泥泞里，膝盖磕破了皮，鲜血渗出。他咧开嘴，不是手册上描绘的“因坚强而忍耐”，而是毫无顾忌地、放声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满了小脸，小小的身体因为纯粹的悲伤和疼痛剧烈地起伏、颤抖。
　　画面二：场景切换。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紧紧抱着一个面色苍白、闭着双眼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母亲？）。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女人毫无生气的脸上。紧接着，那呜咽声又猛地拔高，变成了几声嘶哑、破碎的狂笑，仿佛悲痛到了极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哭与笑，两种极端的“禁忌”，在他扭曲的脸上交织、爆发！
　　“不……不可能……”林小满倒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浑身冰凉。泡泡里的画面，正是《情绪饲养手册》扉页上用猩红大字警告的、会引发“混乱、疾病与毁灭”的“禁忌情绪”具象化！是绝对的“污染源”！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被发现的下场是什么？被带走？绒绒被“处理”？像父母一样被送入灰白林外的“疗养院”（一个她内心深处越来越怀疑其真实性的地方）？还是……直接变成灰白林里的“空壳”？
　　然而，在那灭顶的恐惧之下，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带着罪恶感的火焰，在她心底深处悄然点燃。那泡泡里的哭声、笑声……虽然混乱，却充满了她从未在静水镇感受过的——生命力。一种原始的、未经修剪的、属于“人”的鲜活气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腹上那个微小的、仍在渗血的针孔。一个念头，疯狂而危险，如同毒藤般在她脑中滋生、蔓延：如果眼泪能让绒绒产生这种变化……那么，其他的情绪呢？那些被深埋的、属于她自己的悲伤呢？
　　静水镇的“平静”，在这一滴眼泪和随之而来的异变中，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而林小满，正站在缝隙的边缘，向下窥探着被掩埋的真相。她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轻轻抚摸着绒绒身上那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异变的毛发。绒绒转过头，那双原本温润如黑曜石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幽蓝的雾气，深处却跳跃着一丝微弱的赤红火星，困惑而悲伤地望着她。
　　一个无声的契约，在恐惧与好奇的夹缝中，悄然缔结。林小满知道，她回不去了。她必须知道，绒绒舔舐的，究竟是“毒药”，还是……被谎言掩盖的“解药”？灰白林的阴影，在她心中从未如此沉重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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