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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第一层
山城的八月,热得能把柏油路融化成黏糊糊的黑糖浆。空气里弥漫着蝉鸣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升学焦虑”的混合气味。
一辆擦得锃亮、却透着一股消毒水混合廉价香薰怪味的黑色商务车,平稳地驶离了市中心繁华的玻璃幕墙森林,一头扎进了郊区越来越浓的绿荫里。车窗外,阳光慷慨地泼洒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上,苍翠欲滴,云朵蓬松得像刚出炉的棉花糖,一派岁月静好的田园风光。风景美得可以做电脑桌面壁纸,名字大概叫《希望的田野》或者《知识的沃土》。
可惜,车里没人欣赏。
后座,应萧雨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像一株被强行移植进花盆的青竹,清瘦、挺直,却透着一种即将枯萎的疏离感。他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偏僻的景色,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映不出半点波澜。只有紧握在膝盖上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那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暗流。
“小雨,你看这环境多好!”母亲苏婉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兴奋,打破了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指着窗外掠过的、一块巨大无比、色彩鲜艳到刺眼的广告牌——上面印着蓝天白云下气派的教学楼、笑容灿烂如牙膏广告的学生、还有一行闪闪发光的大字:“常乐书院——精英的摇篮,成功的起点!”
“空气清新,远离闹市干扰,最适合心无旁骛地冲刺名校了!”苏婉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宣读一条不容置疑的宇宙真理。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洋溢着一种近乎宗教般虔诚的光辉,那是被书院宣传册和“升学神话”彻底洗脑后焕发的荣光。“妈妈托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你送进来!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呢!你要珍惜,要感恩!”
应萧雨没回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
坐在副驾驶的父亲应父,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儿子一眼,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比如“要不…再考虑考虑?”或者“孩子看起来不太情愿…”。但当他余光扫到妻子那不容置喙的侧脸时,所有的话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生生咽了回去。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头扭向了自己那边的车窗,假装对窗外一棵造型奇特的歪脖子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沉默,是他唯一能表达、也唯一被允许存在的态度。
商务车拐上一条坑坑洼洼、仿佛被巨型地鼠啃过的碎石小路,颠簸得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摇匀。几分钟后,车子在一个锈迹斑斑、却挂着崭新闪亮“常乐书院”牌匾的大铁门前,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呻吟,停了下来。
铁门缓缓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地狱之门在热情迎客。门内的景象,瞬间击碎了广告牌上所有的美好滤镜。
没有气派的教学楼,只有几栋灰扑扑、墙皮剥落得如同患了严重皮肤病的低矮水泥房,毫无生气地杵在那里。院子里杂草丛生,几棵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耷拉着叶子,显得格外凄凉。唯一“光鲜”的,是墙上密密麻麻刷着的、鲜红刺眼的大字标语: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今天流血流汗不流泪,明天金榜题名笑开颜!”
“服从就是力量!纪律成就未来!”
“父母恩情深似海,书院严管重如山!”
这些标语在毒辣的阳光下,红得像凝固的血,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狂热和冰冷的控制欲。
一个穿着褪色迷彩服、身材魁梧得像一堵墙、满脸横肉的男人正蹲在墙角阴影里抽烟。他脚边,一只瘦骨嶙峋的癞皮狗有气无力地舔着地上一个脏兮兮的破碗。看到车进来,男人慢悠悠地站起身,把烟头随手摁灭在旁边的标语墙上,留下一个丑陋的焦痕。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踱着方步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带着地面微微震颤的气势。迷彩服上沾着可疑的油渍和泥点,敞开的领口露出浓密的胸毛和一道狰狞的疤痕。
他就是张魁,学生们私下里尊称的——“阎王”。
苏婉像是没看到环境的破败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凶悍,反而像看到了救世主,脸上堆起十二分热情的笑容,推开车门迎上去:“张教官!您好您好!辛苦您了!我们应萧雨就交给您了!这孩子以前不懂事,有点小叛逆,但绝对是好苗子!到了书院,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千万别客气!都是为了他好!”
张魁那双浑浊的、如同死鱼般的眼睛懒洋洋地扫过苏婉谄媚的脸,最后定格在刚下车的应萧雨身上。他的目光像带着倒刺的舌头,在应萧雨清俊却苍白的脸上舔舐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哟,新来的‘高材生’?” 他的声音粗嘎得像砂纸摩擦铁皮,带着浓重的、令人不适的烟味,“看着是挺‘精英’的。” 那“精英”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
应萧雨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他站得笔直,像一棵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子。
苏婉还在喋喋不休地表达着“感激”和“嘱托”,张魁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他大手一挥,粗暴地打断了苏婉:“行了行了,知道你们‘望子成龙’!人到了这儿,就是书院的‘财产’了!家长止步!” 他指了指铁门外,“东西留下,人可以走了。” 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在驱赶无关紧要的苍蝇。
“哎!好!好!” 苏婉连声应着,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转身,一把抓住应萧雨衬衫的后领标签——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衬衫,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竹子刺绣。刺啦一声!标签连同一点点布料被苏婉硬生生扯了下来!
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完成神圣剥离仪式的决绝。
“小雨,书院规定,不能有任何个人标记!妈妈这是为你好!去了就安心学习,听教官和院长的话!” 苏婉的语气带着一种完成了重大任务的轻松,她把那个小小的标签攥在手心,仿佛捏死了一只可能影响儿子“前程”的害虫。
应萧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领口被撕裂的地方传来一丝凉意,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爬下。他看着母亲那张写满“为你好”三个大字、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的脸,又看了一眼父亲匆匆避开视线的侧影。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期望,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残烛,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张魁嗤笑一声,似乎对这种“母爱”的表演很满意。他一把抓过应萧雨那个简单的行李包,看都没看,像扔垃圾一样随手丢给旁边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穿着同样破旧迷彩服、眼神麻木的瘦高个学生。
“带他去‘净心堂’,把该处理的处理了!” 张魁命令道。
“是,张教官。” 瘦高个学生声音平板,接过包,示意应萧雨跟他走。
苏婉和应父被“请”出了铁门。铁门在应萧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如同断头台的铡刀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应萧雨跟着瘦高个学生走向那排灰扑扑的水泥房。脚下的地面坑洼不平,杂草刮着他的裤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臭、霉味和劣质消毒水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墙上那些鲜红的标语,此刻像一张张咧开的、淌着血的巨口,无声地嘲笑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
就在他们经过一片相对“整洁”、铺着碎石子的空地时,空地中央,一个巨大的、刷着红漆的“忍”字旁边,张魁那砂纸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冲着院子里另一个正在罚站、摇摇欲坠的男生:
“站直了!没骨头吗?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当人上人?!” 话音未落,张魁那穿着厚重军靴的脚,带着一股恶风,狠狠地踹在了那个男生的小腿肚子上!
“啊——!” 男生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张魁却像踢开一块碍眼的石头,看都没看地上痛苦蜷缩的身影,反而对着被这突如其来暴力惊得停下脚步的应萧雨,咧开一个“和善”的笑容,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
“新来的,看清楚了?这就是书院的第一课——‘服从即力量’!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 他拍了拍应萧雨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拍进地里,“欢迎来到常乐书院,精英的摇篮!希望你能在这里,脱胎换骨!”
那只拍在肩膀上的手,带着汗湿的油腻感和一股浓烈的暴力气息。应萧雨的身体瞬间绷紧到极致,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里厚重的老茧和蕴含的可怕力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呕吐和颤抖的冲动。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雪白的球鞋尖上,那里沾了一点刚才男生摔倒时溅起的灰土。视野的边缘,是地上那个男生痛苦抽搐的身影,以及张魁那双沾着泥土和草屑、仿佛刚刚踩过什么秽物的厚重军靴。
“是,教官。” 应萧雨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吝于泛起。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的湖面下,是瞬间冻结成万丈寒冰的惊涛骇浪。
瘦高个学生麻木地看了应萧雨一眼,眼神空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投入熔炉的物件。他低声催促:“快走。”
应萧雨迈开脚步,跟着他走向那栋标着“净心堂”字样的、更加阴森低矮的水泥房。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的碎石路在吞噬他的体温。刚才张魁那一脚踹在别人身上的闷响和惨嚎,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净心堂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消毒水和陈年霉味混合的气息。隐约能看到里面有几个同样穿着迷彩服的学生,正机械地从一个破旧的水龙头下接水,冲洗着肮脏的地面。水花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声音空洞而压抑。
他伸出手指在粗糙的水泥面上用力划过,发出细微的“刺啦”声。尖锐的痛楚从指尖传来,就在这剧痛与冰冷的触感中,一个名字,一个被他刻在灵魂深处的名字,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不受控制地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用那根划破的、带着血痕的食指,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门框内侧,飞快地、深深地划下了两个字——
翊风。
字迹歪斜,带着血痕和绝望的力道,却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刺破了眼前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霉味和消毒水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他挺直了脊背,如同那棵风雪中不肯折腰的竹子,抬脚踏入了“净心堂”的黑暗之中。门框上那两个带血的字,迅速被阴影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应家那间充斥着昂贵香薰和“精英教育”杂志的客厅里。
“看看!看看书院发来的照片!小雨穿着统一的训练服,多精神!多挺拔!” 苏婉举着平板电脑,声音亢奋得如同打了鸡血。屏幕上,赫然是应萧雨抵达时被偷拍的瞬间——他站在铁门内,背影挺直,面对着那排破败的水泥房。照片明显经过精心挑选和后期处理,背景的破败被模糊虚化,只突出他看似“坚毅”的侧影。旁边还有一行配文:“新星启航,未来可期!”
应父凑近看了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含糊的附和:“嗯…是…是精神了些…” 他总觉得儿子的眼神…似乎过于空洞了?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我就说书院好吧!” 苏婉沉浸在巨大的满足感中,根本没留意丈夫的异样,“小雨进去才半天,气质都不一样了!这才叫真正的教育!严师出高徒!翊风,你也得向你哥学习!别一天到晚捣鼓你那些没用的破电脑!将来也送你进去……”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直坐在角落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戴着耳机的应翊风,猛地抬起了头。他脸上惯常的阳光不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怒火。他的手指在触摸板上飞快滑动,屏幕上赫然是家里智能门禁系统的录像回放画面!
画面里,清晰地记录着几小时前门口发生的一切:母亲强行将哥哥推进那辆黑色商务车时,哥哥最后回头望来的那一眼——那不是平静,那是死寂!是绝望深渊里最后一点微光的熄灭!还有父亲那懦弱闪躲的背影!
应翊风猛地摘下耳机,劣质塑料耳机砸在昂贵的实木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指着屏幕上哥哥那个绝望的眼神,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这叫精神?!这叫气质不一样了?!妈,你眼睛是瞎的吗?!哥哥他那样子,哪里像是去上学?!他看起来像是被押上刑场!!”
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总是带着点戏谑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一种被至亲背叛、被谎言激怒、对兄长处境揪心到极致的“疯”劲。他死死盯着屏幕上哥哥消失的方向,一个念头如同淬火的利刃,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哥,等我!管他什么龙潭虎穴,我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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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题材确实有点黑暗,书院的原型是豫犹书院,这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个灵感也在我本子里躺了好久了,我想把它写出来,不是骨科不是骨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