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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与不习惯
温惑不止一次觉得,穷是很可怕的。
是她家四个人挤在一间四十平米的公寓,每天晚上水管漏水的声音都吵的她睡不着;或是她打三年的工才凑得起大学的学费,在冬天里就着冷水洗之后两周要穿的同一件衣服。
是母亲自卑地觉得全世界人都瞧不起她,流的眼泪比她给别人洗衣服用的水还多;也是父亲的自大,不肯让她上高中也不愿给她大学的学费,将它们全部留下来作为弟弟以后买房的钱。
温惑怕穷。可当她站在车水马龙的大学城,她又开始怕起霓虹彩灯。
“不好意思。”
温惑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行李箱的轮子打了个转,她条件反射地道歉,道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对着手机里的导航,她原地转了一圈,总算找到箭头对着的方向,拖着箱子朝前走去。过了一条马路,她从一堆学校中辨别出了自己的目的地——云间大学,向门口的保安出示了证件后,她走进了未来几年的校园。
云间大学坐落于大学城,周边共有十多所高校,被一条商业街串联起来,从早到晚都十分热闹。尤其今天是大学报道的日子,更是挤满了拖着行李箱、背着大包小包的学生和家长。
校园里,这样的盛况没有被打破,反而因为方向相同而更显得拥挤。温惑走在路的边缘,小心翼翼地不去踩旁边的绿化带。
她原本想早点来,避开这样的状况,可惜她在云间市人生地不熟,光是找路就花了好半天功夫。
终于核对登记完信息,她看了看手机上的宿舍分配——201,挺好,既不用爬太高的楼,还能离公共浴室近一些。
这么想着,她爬上二楼,发现201的门开着,应该是已经有室友到了。
对于室友,她没什么太大的期待。外地,尤其是她这种小城市来的人势必会被人瞧不起。但她也不是来交朋友的,拼命往上读,获得奖学金才是她的目标。
虽说如此,她还是给自己做了几秒心理建设,然后走进寝室。
寝室里有三个人,看上去是一家三口,父亲大热天还穿着西装,正把一些比较重的东西从箱子里搬出来,不顾身上沾到了灰;母亲化着精致的妆容,看上去很年轻,正温柔地和旁边的女孩说话:
“季情,一定要和舍友好好相处,听到吗?能帮的就帮一把。”
女孩绑着高马尾,穿着T恤和牛仔裤,正坐在床上装着蚊帐。听了这话她笑起来,露出脸上的酒窝:“放心吧妈,我你还不了解吗?”
然后,温惑看到她的视线扫了过来。也就在这时,空气里传来蚊帐搭扣“咔哒”一下的声音。
“你好呀!”女孩对她挥了挥手。
静止的世界重新开始流动,温惑眨了眨眼,“啊……你好。”
女孩的父母也看到了她,和她搭起话来。具体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无非就是让她和自己女儿好好相处之类的吧。她应着“好”,心里升起一阵巨大的空落。她将箱子和包放到桌子旁,眼前的场景就如同定格时被过度曝光的劣质相片。
——这样的画面对她来说太过刺眼。
“好了,爸,妈,你们话太多啦。”女孩不知何时从床上下来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吧,你们不是下午还有会要开吗?”
“你呀,有了新朋友,就要赶爸爸妈妈走了。”男人无奈地笑着,转头和妻子说,“好了,我们走吧,省得我们在这儿孩子们放不开。”
女人则很舍不得的样子,抱了抱女孩,“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不要一个人憋着,听到了吗?”直到女孩说“听到了”,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门被关上,空间里只剩下温惑和女孩。温惑沉默地打开行李箱,拿出床垫和被套、枕套,踩上梯子。
一只手伸了过来 ,温惑转过头,看到她的室友正把手放在梯子上。
“这里的梯子踩上去会有些不稳,我帮你扶着吧?”她笑起来很甜,眼睛看着温惑时也很亮。
温惑不知道是不是城里的孩子都长得这么漂亮。
“谢谢。”她点点头,爬上梯子。比起她家那栋楼的楼梯,这梯子实在是稳太多了 。
“我叫周季情,夏商周的周,季节的季,感情的情。”女孩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商学院会计专业的。”
“温惑。温度的温,疑惑的惑。”温惑熟练地铺好床垫,套好被子枕头,然后往下爬,周季情见状连忙按住梯子。“生物医学工程学院,生物医学工程专业。”
“你套的好快啊,我光是找那个角就找了半天。”周季情看着她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好,指了指她前面一张床,“那里我来之前就有东西了,就是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嗯。”温惑把最后一样东西放到桌上,呼出一口气,觉得有些口渴。她看着旁边的周季情,手里拿着瓶矿泉水,一时有些没办法开口问她知不知道免费饮水机在哪儿。
但就在这时,周季情突然转过身。“对了,我们也出去逛逛吧?还是说,你想再吹会儿空调?”
“……我都行。”
“那出去?我方向感不好,到时候就靠你啦。”
温惑于是跟着周季情在校园里乱逛起来。她很高兴地发现寝室旁不远就是饮水机,周季情忘了带水出来,于是温惑顺其自然地和她一起接了水喝。
她们走在校园里的林荫小道,阳光从叶片间穿过,洒下细碎的阴影。温惑发现,周季情认识大学里的很多人,尽管现在还没有开学。
而她每次打完招呼后,都会和别人介绍温惑,然后在对方想要和温惑搭话时,转过头来:“我和温惑还有点事,先走啦,下次再聊!”等到看不见那人后,周季情就对温惑眨眨眼:“要聊肯定要很久,我还想多逛逛呢。”
温惑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周季情该是那种爱和人打交道的。不过这样最好,如果要一个个打招呼过去,她肯定早就受不了溜走了。
一片树叶被风从地上卷起,落到周季情的肩膀。但她没有发觉,依旧走着,树叶摇摇摆摆,似乎很快就要掉进她的领子。
温惑:“周季情。”
这三个音节有些陌生,咀嚼起来有些发涩。周季情转过头:“嗯?”这个动作却让叶子倾斜,滑落过去。
温惑下意识上前一步,抓住那片叶子,把它扔到地上。然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温惑想。明明觉得家里的亲戚动不动就动手动脚这点很让人讨厌,结果还是被影响了。
“抱歉,那个……叶子,我看到叶子要掉到你的衣服里了。”她解释道。
周季情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啊,没事没事。不对,我还要谢谢你帮我弄掉了。”
温惑庆幸她没在意。她看到周季情的白T恤上沾了泥土,大概是叶子上的。
“你衣服上。”她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要拿水洗一下吗?”
周季情也看到了,她从随身的斜挎包里拿出湿巾。然而,就当温惑以为她要擦衣服的时候,她握起了温惑的右手。
“是这只手吗……果然也沾到了。”她用湿巾小心地把温惑手上的土灰擦干净,然后折了一折,才开始擦自己的衣服。
温惑看着自己的手,湿巾的凉意很快就被夏日的炽热冲淡,但并拢几根手指时,有些发黏的湿意还在。周季情已经把湿巾扔进了垃圾桶,只留下肩膀处淡淡的湿痕。
温惑看着那道湿痕,不知为何觉得阳光格外炫目。
回到寝室时,温惑看到了剩下的两名室友——一个是很早就到,刚刚却一直没见着的田七生,理学院的物理专业;还有一个是才到不久,还在和被套作斗争的李漫路,商学院的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
李漫路和周季情都是本地人,田七生则和温惑一样来自外地的县城。
彼此之间做完自我介绍后,便开始做各自的事情。田七生爬到了床上,蒙着被子开始睡午觉;李漫路则终于搞定了被套,戴上耳机开始追剧;周季情手里拿着本小说,温惑看了眼似乎是外文的;她自己则在看四六级词汇——军训后就是英语分班考,她想分到好班,可英语并不是她擅长的学科。
大概三点半的时候,李漫路问周季情要不要去给校园卡充钱,顺便领个军训服。
但周季情说不着急,她刚刚看了眼辅导员在群里的消息,说充值系统出了点问题,要晚上五点之后才开放,到时候充完直接去吃饭,吃完再领军训服好了。
李漫路对此没什么意见,又戴上耳机看剧了。
温惑看了眼手机,他们群里也发了消息,只是她没什么看消息的习惯。
看来以后要注意了。她想着,又翻了一页考纲。
一个小时后,田七生醒了。她的床位在温惑的前面,她只余光看到有什么东西直愣愣弹起来了,吓了她一跳。李漫路看上去也被吓了一跳:“哎哟喂,你醒了?”
田七生没回答,她从枕头旁摸出一本真题练习,还有一支笔,翻开来就开始做。
李漫路看上去震惊极了:“在卷什么?”不过震惊管震惊,她接着又拿起手机来了。
周季情看样子沉浸在阅读的世界里,对此没有反应。
但温惑知道,此刻寝室里的四个人,不刷题的大概率比刷题的考得好。因为这是所好大学,所以不努力的人多数是因为有资本,或是把时间花在了更有效的地方。
五点的时候,她们一起出门。田七生没去,她看上去还准备多刷几道题。
周季情:“校园卡充钱和军训服领取应该开放到挺晚的,你慢慢来,记得就好。我们先走了?”
田七生依旧没回应,只抬头看了她一眼。
温惑看着她,灯光在她身上,显得半明半暗。
食堂的饭菜很不错。虽然温惑只点了一碗米饭和一个素菜,但依旧觉得挺满意。李漫路跑去和熟人吃饭了,她和周季情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
周季情点了碗盖浇饭,还点了个汤。她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几乎不发出声音。
温惑发现她的睫毛很长,在她低头时随着她的眼睛垂下来,就更明显。
她原本以为周季情会和自己的朋友吃饭,没想到竟然和她一起。这让她觉得有点意外,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被朋友很多的人选择,总会有种成就感。
尽管对于周季情来说,这可能只是随意的选择,但对温惑来说也不过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而她从这种体验里只想获得经验。
毕竟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第一次。
温惑很快吃完了。而周季情正好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她们一起去还了餐具,还完后,周季情问她要不要散散步,温惑答应了。
散步的时候,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词汇和考点,周季情在旁边,时不时说两句,她没仔细听,大部分只“嗯”了过去。
“温惑。”
“嗯。”
“今天好热啊。”
“嗯。”
“明天就要军训了,感觉会很累。”
“嗯。”
“你在敷衍我吗?”
“嗯……嗯?”
温惑回过了神,周季情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她想周季情应该没生气,不过她还是说:“抱歉,那个……我没听清。”
“没事。”
周季情还在笑着,温惑想这借口确实太拙劣了。她们走了一会儿,就去领了军训服,然后回了寝室。
寝室里,李漫路还没回来,田七生估计刚出去吃饭,只有她们两个人。周季情把军训服挂在床下的椅子上,温惑则把它叠好放到床的一角,方便明天早上起来换。
然后,周季情说她要出去一趟。在她走后,温惑在桌前看了会儿书,就去洗了澡。公共浴室的热水让她有些不习惯,她想了想,还是换成了冷水。
等温惑回寝室时,田七生已经回来了。她坐在桌前,看了眼温惑,依旧沉默寡言,然后就接着低头做题了。
温惑也做了些题。一直到十点半,周季情和李漫路都没有回来。不过,这所大学的熄灯时间比较自由,因此这种情况想来也并不少见。
明天还要军训,温惑决定比平时早睡一个小时。她躺下来,盖上被子。
天花板不再掉下石灰,也没有水管漏水的声音,只有田七生的笔尖与纸摩擦的细微声响。
习惯是很可怕的。往日里深恶痛绝的声音,此刻没有反倒难以入睡。
温惑睁着眼,意识迟迟没有陷入混沌。
她想到周季情和李漫路——她们还没有回来,在做什么呢?她想,那是一个她一无所知的世界。
渐渐地,眼前有些模糊了。她似乎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但也有可能是夏日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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