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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昭华三十二年冬,大寒。
天未亮绣坊角门开,几个裹着破麻布的役夫已拖着板车沿街而行。车上堆叠着僵硬的躯体,像一捆捆枯柴。昨夜又冻死了七个,两个是流民,五个是还不起债的织户。
“你走吧,绣坊不养闲人。”
绣头抬手一丢,一个粗布小包裹从门里飞出来。在雪地上砸出个小坑,又很快被落雪掩埋。
“绣头,我还能绣,上个月的工钱……”
绣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等陆星芹说完,便示意身旁的婆子们赶紧关门。
她顿时急了,瘦弱的身子往门缝里一挤,试图挡住婆子关门的动作。可她常年吃不饱,哪抵得过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其中一个婆子猛地发力一推
她踉跄着向后跌去,慌乱间一只手死死扣住门框,才没摔下高台。
“找死是不是?”婆子啐了一口,被浪费时间十分不爽,不管不顾地继续关门。
厚重的门板狠狠夹上她的手指,骨节在门缝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剧痛炸开,她眼前一黑,本能抽手。
“嗤啦!”门框上的木刺生生刮过手背,拉出几道血痕。
十指连心,她被手尖的剧痛激得浑身发抖,可还没缓过神,脚下又是一滑。
重心彻底失衡,整个人向后栽去。
风雪呼啸,她仰面跌下高台,后脑重重磕在结冰的石阶上。
血,在雪地里洇开了一小片。
远处的役夫回头看了一眼,又漠然地转回去,继续拖车。
反正天亮之前,总会有更夫来收的。
暗巷里,几双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们早就盯着了。这些蜷缩在街角的乞丐们,像秃鹫般等待着每一次死亡。她身子还没凉透,三四个黑影就窜了出来。
“鞋子归我!”一个缺了门牙的老乞丐抢先扒下她的布鞋。
“这衣裳还能当两个钱!”另一个麻利地剥她的外衫。
他们动作熟练,似在分解一头牲畜。不过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握住乞丐扒去衣服的手。
“这件是我的!别抢!”乞丐甩了甩胳膊试探将这只僵硬的手赶走,只是冰冷指尖纹丝不动。
他这才发现,身下本该死透的人竟睁着眼,嘴角渗着血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恍惚间她尝到满口腥甜,像是火锅里未煮透的鸭血冻,却浓稠得令人作呕。
她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生理性的泪水便已夺眶而出。寒风掠过,泪珠在颊边凝结成细碎的冰晶。
“啊!她没死!”
乞丐的惊叫划破寂静的街道。其余几人先是一愣,随即加快手中动作,抱着刚抢来的衣物鞋袜,踉跄着往后退去。
扒外衫的瘦乞丐被抓住想跑都跑不掉,干脆一根一根去掰开陆星芹握住她的手,但死活掰不开。
听说人死前的力气都特别大。
“晦气!”瘦乞丐啐了一口,敢扒死人衣服不代表不怕被缠上。
意识在剧痛与寒冷中浮沉。她尚未完全清醒,但本能地察觉到有人在撕扯她的衣衫。
“别动我东西!”
连夜赶制订单,不断运转的脑子一刻不歇,已被酸胀感充满。导致她现在还没理解自己的处境,以为又昏死在工作台上。
……
布满老茧的手突然发狠地拽住她的衣领。“活着更好!”他喷着恶臭的嘴几乎贴到她脸上,“死人衣服晦气!”
单薄的粗布衣衫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寒风立刻灌进来,终于使她清醒。
视线里是一张布满皱纹的狰狞面孔。那瘦乞丐正骑在她身上,脏黑的指甲死死攥着她的衣服。
双手本能地护住胸前残破的衣衫。冻僵的手指在雪地上胡乱抓挠,手肘撑着地面拼命向后挪动。
“滚!”后背贴着石阶,胡乱捡起屋檐掉下的坚冰对准瘦乞丐。
瘦乞丐手中还捏着从陆星芹衣服上撕下的布块儿,似是不相信这个半死不活的姑娘能奈他何。
眼中闪着贪婪的光一步一步靠近她。
陆星芹呼去的热气随即化为白雾飘向远处的平民区,手中坚冰毫不犹豫朝瘦乞丐脸上划去。
“啊!”老乞丐捂着渗血的脸惨叫后退。她趁机翻身爬起,又因眩晕跌跪在雪地里。单薄的里衣被寒风掀起,露干瘪瘦弱的身躯。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瘦乞丐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怨毒,那双布满冻疮的手即便捂着脸,也遮不住从指缝间渗出的恶意。
天快亮了,他不能被人看见否则也许会被不明不白的打死。他的同伴早就拿到各自想要的东西离开了,只剩他与陆星芹纠缠。
“你等着!”嘶哑的嗓音像被热油烫伤过,若真让他尝到油死也无憾了。
“等,等。”被血糊住的嗓子吐字不比瘦乞丐清晰多少,“我,的东西,留下。你的,样子,我记得。”
瘦乞丐踉跄着跑远,身影很快被风雪吞没。他听见陆星芹虚弱威胁声连头都没回。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留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倒不如给他换了铜钱,也算陆星芹提前给自己积阴德。
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追,可刚撑起半个身子,一阵剧痛就让她重重跌回雪地里。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那五根被门夹得青紫的手指,此刻正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像火烧红的针在来回搅动。
"草……"她倒抽一口冷气,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先前冻僵时不觉得痛,现在身体回暖,变本加厉地反扑。每一处指关节都像是被铁锤碾过,后脑的伤口更是突突跳着疼。
她仰面躺在雪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断飘落雪花。原本晕染的血迹渐渐被新血覆盖,大雪能覆盖很多东西包过瘦乞丐离开的脚印。这下是真找不到人了。
冰凉的雪片落在滚烫的脸上,很快融化成水和眼泪混在一起。刚好给她降降温。
等她的体温与雪地融为一体,这世界上再无陆星芹这个人。
她试着动了动胳膊,钻心的疼痛让其瞬间清醒。虽然还没弄明白这离奇的遭遇,但她必须尽快离开这片雪地。
咬着牙撑起身子,倚着墙角慢慢调整呼吸。零碎的记忆片段在脑中闪回,一条幽深的巷子,一间漏风的茅屋……那应该是"她"的家。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雪中艰难前行,转过几个个街角后,一间歪斜的茅屋隐约出现在风雪中。
屋顶的茅草早已稀疏,土坯墙裂开几道狰狞的缝隙,最大的那道能塞进一个拳头,被人草草用泥巴和稻草堵住,勉强能挡住寒风。
凝固的血迹将她的睫毛黏成一巴,不太能看清眼前的景物。希望记忆碎片没出错。
脱力地靠在门前,颤抖的手摸向腰间,没摸到钥匙。
还好茅草屋的窗户并不高,努力一下能翻过去。
手指刚碰到窗框,便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家就她一人连只耗子都没有,回头又看了眼门,确实能跟记忆中的家对得上。
将耳朵贴近窗边,这么破的茅草屋居然也能遭贼?
“那丫头肯定回不来了。”一个沙哑的女声从门缝里漏出来,“我亲眼看见她摔下来,血流了一地!”
“小点声!”另一个声音急促地打断,“先把值钱的找出来,她好歹是个绣娘,多少有点家底!”
陆星芹能在记忆中找到这两个声音,是她的好邻居。平日里没少仗着她家里没人欺负她。
从柴堆里抽出一根带着铁钉的旧门闩。伤口还在渗血的手腕此刻稳得出奇,这手看着严重,不过只是短时间做不了精细的活计。拿个木板挥人的力气她还是有的。
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两个翻箱倒柜的身影惊惶回头。
“两位这是......在帮我收拾屋子?”铁钉门闩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婆子眼中陆星芹浑身裹着冰霜,半张脸糊着暗红的血冰黏连着碎发看不清面容,单薄的衣衫被撕得七零八落,每走一步都抖落簌簌冰渣,赤足早已冻成紫黑色。最可怖的是那只右手,皮肉外翻伤口处夹杂着木屑与粉色的冰碴子。
这个样子那还是有个活人的样子,分明就是从地下爬回来索命的恶鬼。
两婆子惊得后退了好几步:“诈,诈尸了!”
陆星芹步步逼近,扶起被两人翻找时打到的椅子。将其拉到门前面对两人而坐,她现在还是太虚了站了一会就两眼发黑。
额角的鲜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在苍白的肌肤上划出几道红痕。她随意抹了把脸反倒将血迹晕开得更广,怎么看怎么诡异。
王婆子手中的属于陆星芹的东西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你,你不是……”
“多谢两位婶子关心,我活得好好的。”
周氏亲眼看见陆星芹从高台跌下,将那一片雪地都染红了。正常人流那么多血肯定是活不了的,两人只当她死后心有不甘,回来□□了。
她们刚刚在她家翻箱倒柜还被看见了,不是正往枪口上撞吗?
那还有命活
“那我们,我们就不打扰,陆……你休息了。”
王婆子说完就拉着周氏的手想要离开,陆星芹举起手中铁门闩,有一下没一下敲在地上不让开。
晨光中,陆星芹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忽明忽暗,嘴角还挂着笑:“婶子想走,当然可以了,但是你们拿走的东西是不是要还回来?”
铁门闩指向两人怀中,那里鼓鼓囊囊地一看就藏了不少她的东西。
王婆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往外掏东西:“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她每掏一样,眼角的皱纹就抽搐一下像在割她的肉:“婶子不是要拿你的东西,就是……借来看看,借来看看……”
别说现在她是人就是真成鬼了都不信。
两人将身上所有藏着的东西都拿出来了,陆星芹依旧守在门边,盯着她们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陆,陆家姑娘……”周氏壮着胆子开口,声音却抖得不成调,“我们……能走了吗?”
“可以是可以……”两人露出喜悦的光芒,以为总是要摆脱陆星芹这个女鬼了。“但是,我的门两位是不是要给个交代?”
门是陆星芹弄坏的,但两个婆子又敢说什么。鬼果然不讲理。
陆星芹不清楚自家的门有多脆,只以为两人进来时便将门弄坏了。虚掩着遮挡外面人的视线。
死寂中门闩砸在倒地的门上炸开一声闷响。两个妇人同时打了个哆嗦,周氏更是吓得直接哭出了声。
“这,这……我们没钱……”
“没钱,没钱只能劳烦两位在这陪着我了。”
两人如同听到有惊雷声在耳边炸开,陆星芹的话无异于判了她们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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