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缠

　　搬家卡车的引擎声消失在巷口时，宋清绾的帆布鞋在靳家别墅的青石板上蹭出半圈灰痕。

　　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甜得有些发腻，她攥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带抬头，红砖墙爬满了深绿的常春藤，叶缝里漏下的阳光在地上晃成碎金，却暖不透她指尖的凉。

　　帆布包侧袋里露出半截旧钢笔，是她用了三年的那支，笔帽上的漆早就磨掉了，露出底下的金属色。

　　“清绾，快点。”母亲林慧兰的声音从雕花铁门里传出来，带着刻意的轻快，手里的鳄鱼皮包链叮当作响，像串催命的铃铛，“别让你靳叔叔等急了，人家可是特意推了会等我们。”

　　宋清绾小步跟上去，帆布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里面装着她所有的书和几件旧衣服。
　　玄关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她洗得发白的碎花裙，还有双明显不合脚的帆布鞋——是林慧兰穿旧了的，鞋跟磨得歪歪扭扭。

　　她的影子被顶灯拉得又细又长，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株见不得光的菟丝子。

　　客厅大得惊人，欧式吊灯垂下水晶串，晃得人眼睛发花。她看见沙发上那个穿深灰西装的中年男人——靳世国，她未来的继父。

　　男人指间夹着支雪茄，烟雾在他周围打了个旋，目光扫过她时像带着秤砣，压得她脊背发僵，下意识地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

　　“靳叔叔好。”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磨坏的鞋尖，声音细得像被风吹散的蛛丝。

　　“嗯。”靳世国应了声，烟灰落在锃亮的黑檀木茶几上，留下个浅灰的印子。
　　他没起身，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只是对着楼梯口扬了扬下巴，“小忱呢？让他下来见人。”

　　楼梯传来轻响，不是脚步声，是少年校服摩擦的窸窣声。宋清绾抬头的瞬间，呼吸猛地顿住。

　　少年站在最后一级台阶，蓝白校服的领口洗得发灰，却扣得严严实实，拉链拉到顶端，遮住了半截下巴。
　　他很高，逆光里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瘦得像根青竹，却又透着股韧劲。

　　直到他走下楼梯，宋清绾才看清他的脸——额前碎发软软地搭着，遮住半只眼睛，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投下片浅影，鼻梁挺翘，唇线却抿得很紧，像在憋着什么情绪。

　　“爸。”他叫了声，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却让客厅里浮动的烟味都静了静。

　　靳世国的脸色倏地缓和下来，甚至带了点笑意，是宋清绾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温和：“这是你清绾姐姐，以后住在一起，多照顾着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清绾姐姐刚转学过来，对这边不熟，学校里要是有人欺负她，你可得护着。”

　　少年的目光转过来。他比宋清绾高出一个头还多，不得不微微低头才能对上她的视线，脖颈处露出截白皙的皮肤，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揉碎了夏夜的星子，可那片光亮里没有半分少年人的张扬，只有怯生生的依赖，像迷路的幼兽望着唯一的树。
　　他的瞳孔很黑，黑得能映出她局促的样子，连她攥紧包带的手指都看得一清二楚。

　　“姐姐。”他叫了声，声音细弱如蚊，尾音发颤，仿佛这两个字重逾千斤。
　　说完就飞快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所有表情，只露出泛红的耳尖。

　　宋清绾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酸溜溜的，又有点发软。十七年里，她听惯了“清绾要懂事”“清绾别添乱”“清绾你怎么就不能像弟弟一样省心”，从没人这样叫过她“姐姐”。

　　不是敷衍的称呼，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把她当成了需要被郑重对待的存在。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白猫，饿了的时候就蹲在她脚边，用这样湿漉漉的眼神望着她，让人心头发软，忍不住想摸摸它的头。

　　“你好。”她的声音有些涩，习惯性想扬起讨好的笑，嘴角刚动就顿住了。
　　在这样的目光里，她好像不用再踮着脚看人脸色了，不用再担心哪句话说错就招来白眼。

　　少年忽然把背在身后的手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僵硬，像提线木偶。

　　那是只透明玻璃杯，里面盛着半杯温水，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来，在他手背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姐姐，喝水。”他依旧低着头，宽大的校服袖子滑下来，露出细瘦的手腕，手背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墨水渍，像只停着的小蚂蚁。

　　宋清绾伸手去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

　　少年的手很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掌心却沁着薄汗，湿湿地沾在她手背上。
　　他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轻易就把她的手包在了里面。她的手指纤细，因为常年握笔，指腹上有层薄茧，被他的手掌衬得格外小巧。

　　那点短暂的触碰像电流似的，沿着指尖窜上心口，让她猛地缩回了手。

　　“谢谢。”她捧着水杯，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水纹晃出她模糊的影子。杯子是普通的玻璃材质，边缘有点磨手，却比家里那只缺了口的搪瓷杯好多了。
　　她忽然觉得这陌生的房子里，有了点能落脚的地方，就像这艘漂泊的船，终于碰到了块浮木。

　　晚饭时，宋清绾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家的倾斜。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暗纹桌布，摆着银质餐具，林慧兰正给靳父盛汤，笑得眼角堆起细纹：“老靳，尝尝这个鸽子汤，我特意让张妈炖了三个小时。”

　　靳世国没接，反而把汤碗推到对面：“小忱多喝点，补补脑子，下周就要月考了。”他说着，夹了块红烧肉放进靳忱碗里，油汁溅在少年干净的校服上，“多吃点，看你瘦的，风一吹就能倒。”

　　林慧兰立刻接话，眼睛笑得眯成条缝：“是啊小忱，正在长身体呢，阿姨明天让张妈给你炖排骨，用高压锅压得烂烂的，好消化。”她说话时，余光扫过宋清绾，像在看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靳忱的碗里很快堆起了小山，有油焖大虾、糖醋排骨，还有他爱吃的清蒸鱼。林慧兰甚至亲自剥了只虾，蘸好醋放进他碗里：“小忱快吃，阿姨记得你不爱剥虾壳。”

　　只有宋清绾面前，孤零零摆着双筷子，碟子里干干净净。
　　她拿着筷子，不知所措地戳着白米饭，味同嚼蜡。

　　张妈做的菜很香，鱼肉嫩得能掐出水，可她没敢伸筷子，怕自己夹菜的姿势不对，惹他们笑话。

　　“清绾，你怎么不吃啊？”林慧兰终于想起了她，语气却带着点不耐烦，像在责备个不懂事的孩子，“跟你说了多少遍，在外面要懂着规矩，别杵像根木头。”她顿了顿，声音拔高了些，“你学学小忱，安静又懂事，吃饭都不吧唧嘴，哪像你总让人操心。”

　　宋清绾的筷子顿了顿，米饭粘在筷子上，掉回碗里发出轻响。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涩意，小声说：“我不饿。”

　　“姐姐也很好。”靳忱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投进水里，让桌上的空气都静了静。
　　他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看见他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然后夹起自己碗里的排骨，小心翼翼地放进宋清绾碟子里。

　　排骨上的酱汁滴在桌布上，晕出个小小的黄点，“姐姐刚来，会不习惯的。”

　　林慧兰愣了下，随即笑道：“还是小忱懂事，知道心疼姐姐。”她嘴上这么说，眼神却沉了沉，像在怪靳忱多管闲事。

　　宋清绾看着碟子里那块冒着热气的排骨，肉炖得很烂，骨头轻轻一抿就能吐出来。酱汁红亮亮的，映出她模糊的影子。

　　她忽然眼眶发烫，水汽涌上来，把眼前的一切都泡成了模糊的光斑。
　　她偷偷抬眼，看见靳忱正低头吃饭，嘴角沾着点酱汁，像只偷吃东西的猫，耳尖却红得像染了胭脂，红得快要滴血。

　　她低下头，飞快地夹起排骨，塞进嘴里。肉很香，甜丝丝的，带着点酱油的咸，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
　　她嚼得很慢，怕这味道太快消失，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米饭里，晕出个小小的湿痕。

　　吃完饭，林慧兰拉着靳世国去了书房，说是要商量公司的事。宋清绾想帮忙收拾碗筷，张妈却拦住了她，语气客气却疏离：“宋小姐去休息吧，这些活我们来就行。”

　　她站在客厅中央，不知道该往哪去。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靳忱背着书包从楼上下来，校服上的酱汁已经擦干净了，只剩下点淡淡的黄痕。
　　“姐姐，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他的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却还是低着头，“在我隔壁，离得近。”

　　宋清绾跟在他身后，踩着柔软的地毯，脚步声被吸得干干净净。
　　二楼的走廊铺着壁纸，印着细碎的花纹，尽头有扇窗，月光从那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块亮斑。靳忱在一扇木门前停下，轻轻推开：“到了。”

　　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摆着张单人床，书桌上有盏台灯，墙角放着个旧衣柜。
　　“以前是储物间，我让张妈收拾出来的。”他挠了挠头，耳尖又红了，“可能有点小，姐姐别嫌弃。”

　　宋清绾看着书桌上的台灯，暖黄色的灯罩，开关是圆圆的按钮，像只眼睛。
　　她忽然想起家里那个忽明忽暗的灯泡，每次写作业都要拍好几下才能亮。

　　“不会，很好。”她真心实意地说，这是她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间，不用再和弟弟挤在一张床上。

　　靳忱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这个给你。”是颗草莓棒棒糖，糖纸皱巴巴的，像是揣了很久，“姐姐要是睡不着，可以含着这个，甜甜的，就不想烦心事了。”

　　宋清绾捏着那颗糖，塑料包装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
　　她看着少年转身离开的背影，宽大的校服裹着他瘦削的身子，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谁。走廊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层银边，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冷了。

　　她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慢慢剥开糖纸。草莓味的甜香漫开来，裹着点奶味，像小时候外婆给她买的那种。
　　她含着糖，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涩意淡了些。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和着糖的甜味，在房间里打了个旋。

　　她忽然觉得，或许在这里，能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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