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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问官
天早已放亮,不知现在几点,该不该起床。
哪里飘来了咖啡香,想必是妻子在上班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罗狮深吸一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他不是什么精致的生活家,对咖啡也没有疯狂的执念,但还是经年累月养成了几个习惯。他早年曾在欧洲国家游历,去过视咖啡如生命的意大利,在路边小馆喝过各式各样的咖啡。他甚是服膺意大利人的咖啡观,吧台一站,丢去一枚欧元,换来7毫升的意式浓缩,然后如服中药般,一口闷下,接着朝吧台的咖啡师致意,深知留下似也不便,就挥挥手,拍拍屁股转身离店——进店到离开,甚至没有超过一分钟。回国以后,他时不时回忆起意大利之行,想起自己入乡随俗一天到晚只喝浓缩咖啡的光荣过往,嗤笑其他游客冒着天大的不韪向一个意大利人点什么卡布奇诺,便就洋洋得意起来,自觉高人一等。但他身上始终有一种美德,即从不向人炫耀这种优越,也从不公开嘲笑别人的愚昧,他对咖啡的喜爱从此尤甚。只不过,自己要做出一杯意大利风格的浓缩咖啡,所费不赀,于是信奉实用主义的罗狮退求其次,在充分考察国情以后,选择了美式长咖啡作为无选之选。
妻子知道他的习惯,她给自己做咖啡,总是加些鲜奶,一来可以迅速冷却滚烫的液体,二来,能够戒掉一些苦涩。她顺手也给丈夫做了一杯,无非就是在家用咖啡机上多按几个按钮罢了,倒也省事。她想着冰箱自有冰块,若嫌太烫,他自己加些冰块就可以,何况他丈夫讯问官的工作,时间不定,有时早上提审,一连审个三五天;有时就悠闲有余,贪个懒觉,例行公事,一个下午就结束了。不管是哪一种,放一杯原胚的长咖啡在那里,至于加不加冰块,要不要回热,让他自个儿决定就行。
罗狮终于懒洋洋起床,又在马桶上蹲了快一刻钟。肚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蹲到,早知道应该先把那咖啡喝完,促进一下肠胃蠕动了!他提上裤子,晃到客厅,看见五岁的小女儿自己打开了电视,目不转睛盯着画面上的玩具广告。
“爸爸,我要买这个!”
“哦?这是什么呀宝贝。”
“就是,公主!可以给她换好看的衣服,她……她还有好多妹妹,她妹妹,有马……骑马,魔法……还有魔法棒,会唱歌……”
“哦哦……好的好的。等妈妈回来你讲给她听。”
“哇!你看,还有城堡!和艾莎一样!”
“嗯嗯……和妈妈讲。”
罗狮知道今天有一场审判前的预先讯问,是一件□□未遂的案件。讯问的时间在下午两点,而这次选定的法庭离家又很近,这算是一件幸事。他开始盘算该怎么过去。地铁需要两站,但是最近的地铁站也有近一公里之远。如果直接走过去,又怕暑热当头,把人晒成傻子,主要是汗水湿衣,让其他讯问官看见了,影响不好。要是骑一辆共享单车,虽然时间很快,但是路途中红灯又多,万一运气不好,遇上的全是红灯,让人心情受损,工作起来也就不那么能专心一致了。罗狮异常纠结,又看了看身边专心致志的小女儿。得了,就叫一辆出租车吧,回来再酌情坐个地铁,到晚上,天总不能像现在这样烤人了吧。
罗狮去刷了牙,刮了胡子,涂上须后水,接着抹了抹抗衰老的面霜,此时他已完全清醒了,一身轻松来到冰箱前。没什么现成的剩菜,冷冻里还有剩半盒的小馄饨,煮了吃,足够对付一下。他犹豫了片刻,如果下午的审判持续到半夜,这点馄饨肯定是不够的。他拉来冷藏的保鲜抽屉,拿出两天前吃剩的生菜,捡了两个鸡蛋,跑到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不沾锅和生面条,接着洗菜,刷锅,盛水,点火,给自己做了一碗酱油生菜阳春面,另加两个流心荷包蛋。他自得地端上桌子的时候,看见神情呆滞的小女儿,方才想起来自己做父亲的义务,于是问了一句:
“你吃了吗宝贝?”
没有回答,小女儿的注意力全都在电视上。
“喂!宝贝!你吃过早饭了吗?”
依然没有回答。罗狮作罢,不再多问,反正再过一会,母亲就会过来,照顾小女儿的午餐,她吃不吃,吃多少,营养够不够,和他没有关系。他有工作要做,他的工作非常神圣,是为了拨乱社会的恶意,保持社会的正义纯洁,是让像他母亲,他妻子,他女儿这样正直、善良、无辜的人有一个舒适的,纯良的,道德的世界,让他们可以在一个于他们有利的的生存环境中,安静,有效,健康地成长。他自诩高尚,从小便受到绝对纯正的教育,他敬畏法律,信仰正义,把保护女人,保护弱者当成自己天然的使命——这么说不是因为他看清了组成社会的枝节脉络,霍然得道,总结出了什么超然的生存哲理——而是,他从小到大就在这样的秩序中生活成长,便据此将其常设为理所应当的生存模版,并殚精竭虑回护尊崇罢了。他正统,向善,动用毕生所学构筑护栏,屏蔽玷污道德,冲击人性,密谋反抗的恶行,心无旁骛地追求某种永恒的稳定,为我们的社会维持和巩固一个大体上赏心悦目的生活环境。换句话说,我们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难道不正是因为拥有了像罗狮这样的人,有足够的经验,足够的主义,足够的力量,我们才可以建立这样安居乐业的社会?但要注意的是,不幸依然存在,那些流毒,那些阻碍我们的母亲,妻子,女儿安心地,无忧地生活的因素。罗狮不反感它们,他有赖于这些罪恶,否则如何彰显他存在的价值?当然,他也不惧怕它们,一如消防员不会惧怕阳台角落的蜂窝,护士不会惧怕头颅开裂,肠流满地的重伤员。罗狮的职业目的,或曰,人生目的,就是将这些流毒适时地清除出去,至于罪恶会不会反复,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倘若有人再犯,那就如法炮制再消灭一次!像罗狮这样的人很清楚,企望罪恶永远涤除不切实际,因而他工作的意义,在于守卫,守卫的价值远高于征服。罪恶不能征服,罪恶只能够预防,预防得当,对于那些受保护的人来说,就和永远免受滋扰没什么分别。总结下来,罗狮的理想,便是杜绝罪恶诱惑的思想侵入我们的生活,给我们珍视的家人,一个永远不必担忧安全的净土。
如此自我陶醉了一番,罗狮顿生自豪,转而觉得自己在家里也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些琐事小事不应该让他多费心力,女人们自会为他摆平生活中的这一切,他只需要顾及自己,妻子给他准备好咖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他不是他自己,他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法庭,他有自己身不由己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他保护的人们又给予他堪堪生活着的资本,他感到欣慰,这种社会组成的方式,科学,有效,各司其职,这是他理想中的社会形式——一个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世界。
罗狮边嘬着面条,边刷着手机。他注意到为今天审讯临时组建的工作群里没有什么新的消息,画面还是停留在一连串经过手写然后扫描上传的文件上。不过他昨天早已把需要提前熟悉的案情和各类呈情,证据,申诉通读了一遍,他的第一感觉:一个无聊的案子,一个恶意昭然,裁决明朗的案子。同样的感觉可以在群里的活跃程度中判断——若是千回百转,牵丝攀藤的复杂案情,讨论必定争锋相对。组织里的讯问官同僚各个性格迥异,自恃甚高,若不能在口舌之快上乘得半点便宜,就算裁决合意,也不能说是完全的胜利。比如上个月,一个关于著名巡回剧团内部职工性骚扰的案件,讯问官芮思德自始至终就显得歇斯底里,她始终主张骚扰者应当全承其责,不仅要投入监狱,服刑五年,还要对犯罪者进行化学阉割,以绝后患,其出狱后也必须在涉及公众的相关领域永不复用。讯问官恩维则据理力争,认为芮思德作为中立者不应该从旁煽风点火,曲解案情。事实固然重要,但是也应当放在更宏观的视角下,并遵循就事论事的原则。客观环境和条件应该纳入到审判的变量考虑当中去。在这个案情中,因为当事双方是在一个“娱乐大众”的艺术家团体之中,艺术本身就具有突破常规,解放人类天性的属性,而耳濡目染,以此为生的人做出了些行为乖张,略违传统的事迹,自然不能循着教条照单全收,一棒子打死。结合现代社会当中愈趋主流的自我意识和性意识觉醒,判定所谓“性骚扰”这样的行为是否犯罪,就应当结合其最终造成的影响综合判断定性量刑和功过是非。罗狮觉得恩维所言在理,向他投以赞许,可芮思德并不买账,甚至恼羞成怒,脱下鞋子径直朝恩维扔去,那可是一只做工精良,鞋底胶硬的定制高跟皮鞋!恩维年轻体健,忽地看见鞋子飞来,一个闪身躲过了报复,五厘米长的鞋跟于是钉在了他身旁施洛斯衰老的秃顶上。会场登时乱做一团,形成立场鲜明的两派,恩维尽失风度,站起身来,破口大骂,唾沫横飞,溅到桌上,纸上,还有隔壁罗狮的脸上;葛礼得气急败坏,挥舞着瘦削的手臂,把桌上的案情陈述撕得粉碎;见状,革腊吨则脱下衣服,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朝着对面的葛礼得,露出肥腻腻毛发旺盛的胸脯,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怒吼声;施洛斯一手扶着脑袋上的高跟鞋,唯恐它掉下来,一手指着芮思德的鼻子,嘴上含含混混不知说了些什么难登大雅的粗话;而那个可怜的“骚扰犯”畏畏缩缩坐在堂下,眼神惊恐,就连心里也不知道应该支持哪一方,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最终讯问官长卜莱忒做主斡旋,当当当敲下堂锤,最终宣布:鉴于主张无罪的施洛斯无辜受伤,芮思德那一边的激进派天然理亏,责令“骚扰犯”签订悔过书,记录在册,拘留五日,重点监察,为期半年,倘若再犯,便免于审讯程序,直接按□□罪顶格处置。会堂声音于是归于统一,人人乖巧地坐了下来,脸露欣慰,“嘿呀嘿呀”的声音此起彼伏,赞扬讯问官长卜莱忒高义仁慈,恩威并蓄之声亦不绝如缕,“骚扰犯”喜极而泣,从椅子上噗通跪了下去,朝审判席规规矩矩磕了十个响头。
罗狮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法兰绒衬衫,随后朝窗外望了一眼,天空灰蒙蒙,树叶儿甚至动都不动,这是要下起暴雨的前奏。他思考了一阵,还是感到犹豫不决,要不要多带些换洗的衣服,毕竟每次讯问的时长都无法预先确定,全然要根据案情牵连人,证人,当事人的叙述,然后通过讯问官遵循“倾向必然”原则进行投票表决。“倾向必然”原则之下,没有人可以保持中立,哪怕内心想要骑墙动摇,也必须在倒计时结束之前,举手表决态度。当然七人的讯问官团,只有官长卜莱忒的最后一票可以真正影响判决结果,所以有些无关紧要的小案,其他六人的裁决无非只是走个过场;而碰到复杂的案情,则需要表态的决议也就多了起来,对于任何一个细节的看法都要引起一番讨论,通常讨论到一半又发现事实中缺少了更多的细节,于是每个讯问官轮流不断盘问,不同的盘问又不断推翻本人先前的想法,而这类裁决通常都会触发“休庭合议”的机制,使得讯问的时间一拖再拖,有时可以绵延数日。罗狮其实并不反对这样漫长,纠结的讯问,他反而认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审查每一个行为背后的动机,是对嫌疑人的尊重,而不问出身,尊重任何人权的法治社会框架下的讯问活动是不应该让人感到厌倦,无聊,繁琐的。另一方面他对拥有最后裁决权力的讯问官长卜莱忒也充满敬意,他深知这位德高望重的同僚,拥有极度谦逊的品德,他不会徇私枉法,给任何人强加个人意志,他最后的表决总是足够灵活,能够公正公平地照顾到所有讯问官的想法,而他最后的判词中,通常也会不厌其烦地注解自己判决的理由。所以,在那种历时弥久的复杂大案最后,卜莱忒总是抱着厚如辞海的判决书宣读判决结果和判决理由,其他六位讯问官则目含崇敬,如沐春风般聆听这美如诗歌的判决词。而有的“嫌疑犯”却忍受不了这漫长的折磨,甚至提前提出认罪伏法,同意罪加一等,以换来立刻离开这间法庭的“宽赦”。
罗狮最后只带了两件衣服,一件略厚,可以阻挡空调冷风的纯白法兰绒衬衫,一件则是他特别中意,认为极富设计感,又满足其意趣的潮流卫衣。他同已经来家里照顾小女儿的母亲打了声招呼,然后摸了摸小女儿布满细软发丝的小头,作势出门,母亲的声音从拐角的厨房深处传来:
“回家吃晚饭吗?”
罗狮又犹豫了一下,冲着屋里头喊道:
“回。”
“吃什么?”
“烤蛏子。”
“没有!我没买蛏子。”
“那随便吃吧妈妈。”
“又随便,天天随便,你知道每天想菜谱有多麻烦吗?”
“哈哈哈,妈妈再见。”
罗狮打开房门,下楼,两分钟以后,便坐上了出租车,朝讯问法庭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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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狮走进讯问法庭,那是隐藏在闹市写字楼里,一处临时腾出来的小房间。讯问法庭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流动法庭,它的意义本身是由讯问官团体赋予的,而不是建立在拥有一个固定的场所之上。选择讯问法庭的地址没有什么特别的苛求,但也要满足几个基本的需要。首先房间不必很大,但绝对不能有窗户,如果有,也必须用不透光的帘布将窗口封死。据说这是上世纪就流传下来的传统,没有窗的房间,是象征法庭的隐秘性,因为这里讯问的都是人类心底的秘密。秘密都有一种天然真实的属性,容不得再作伪饰,法庭之上不容许谎言和欺骗,庭上之人所陈述之事,除了真相之外,就必须是人心最深处,保护得最完好的秘密。某种程度上,讯问官的主要工作,就是“引诱”庭上之人吐出秘密,搜干刮尽,直到千丝万缕的想法,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都经由吐露铺陈开来,经过逻辑周密的整理,道义的核准,最后形成判决的依据。秘密本身没有善恶之分,只有真实是其唯一的属性,如何判断善恶,那就是七人讯问官团的工作了。其次,房间必须按照审问者和被审问者区分对立的结构搭建舞台,也就是说,形式上,七人团要同受讯问人严格区分开来。不能是大家坐在一张圆桌上,因为讯问官的着装没有特别的传统和规定,大家可以根据喜好心情穿着衣服,因而从外表上区分不出讯问官和受讯问人,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身份必须借由其他形式加以强调,经过多年尝试和经验积累,讯问官们发现用舞台形式区分两者成了最有性价比的方法。据说这是新古典主义时期,某个七人团成员提出的办法,他借鉴当时戏剧中镜框式舞台“第四面墙”的理论,把讯问空间割裂成受讯问人的“表演区”和讯问官的“观众区”,中间虽然没有任何有形的屏障,但是却用一个台阶把“表演区”略微抬高了几寸,营造出了这种具有原始仪式感,精妙绝伦的结构,于是后世继承效仿,流传至今。但有时候,光有“第四面墙”还不足以能够有效地引诱受讯问者吐露全部的秘密,不是说他们有意冒犯权威,秘而不宣,而是因为没有体会足够的激励,部分人又极容易受到诸如畏罪惶恐的非理性因素影响,严重者甚至会触发抑郁失语的应激症状。所以最后,法庭有了最后一个传统,就是必须有一盏聚光灯自始至终照射受讯问者,除此之外,断然戒绝其他光源。这样一来,七人团就真正隐没在了中立的黑暗之中,除了一点点浅显的轮廓,可以辨别出当时谁在发言,万万没法精准地从表情中分辨他们内心的态度。但是要让灯光做到这样精准的亮度和位置,实属不易,于是它也就成了三个形成法庭条件中最苛刻的一个,因而每次在新法庭讯问开庭之前,七人团总有一个讯问官代表前去监督法庭布置情况,而这一次轮值的讯问官,就是罗狮。
罗狮例行公事,检查了西面一侧小窗的密封情况,然后关上房间本来就有的日光灯,打开已然安装到位的专用聚光灯,坐在为受讯问人准备的椅子上,左右挪动屁股,机械地转动脑袋,感受灯光的强度。他踩踩脚下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地板,很结实,他心里不无调皮地想,如果讯问途中嫌疑人情绪失控,以头抢地,可能会直接磕出个脑震荡来。检查完毕,罗狮起身,坐到了为他准备的位置上,那是始终居于正中的官长卜莱忒左手边的座位。
房门打开,讯问官葛礼得和革腊吨走了进来。这一对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两人是七人团中最滑稽的组合。两人在任何裁决上都极少合意,基本都是你黑我白,绝不达成一致意见。罗狮曾经一度怀疑他们是故意为之——在工作中一直表现出一副争锋相对,冰炭不投的认真劲,唯恐别人说他们尸位素餐,只会当人云亦云的应声虫似的。不过奇特的是,这两人私下却要好得不得了,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活像是一唱一和的没头脑和不高兴,在工作之外,他们私下给其他人提供了很多揶揄讥讽的笑料,而他们似乎也乐得如此,仿佛不做讯问官,他俩完全可以出道成立一个相声组合一般。
“这雨下得可真大呀。”
“下雨了?我来的时候还没下呢。”
“台风来了,这雨也就下一阵,咱俩运气不好,所幸只是湿了鞋子,衣服都是干爽的。”
“哟,讯问官阁下今天穿得可真潮啊。”
罗狮受到夸奖,不无得意。工作中没有什么可供消遣的乐事,只有每次讯问之前向同僚展示今天出门之前苦思冥想的穿衣搭配,互相评头论足一番才能勉强够聊以娱乐。通常大家也都是恭维为主,极少摇头讽刺,这逐渐成了一种颇有优良传统的固定节目。
“哪里哪里,讯问官阁下穿得才足够赏心悦目,这真丝的面料,看上去价格不菲吧。”
“讯问官阁下夸张了,哈哈哈,这是上星期出的秋冬新款,一个亲戚家的小孩刚当上他们家的设计师,送来给我试试成色的。”
葛礼得满脸得意地坐下,拿出卷宗,放在桌角,他仔细推了又推,抿了又抿,直到卷宗和桌子边缘严丝合缝地对齐才停下动作来。革腊吨和他分开,绕过另一头的桌子,坐在了另一边的末席。他满头大汗,打了个饱嗝,从卷宗里抽出几张纸,随手折成一把摇扇,食指抠出衣领,一个劲地只是扇扇子。
“听说了吗?施洛斯讯问官下个月准备退休了。”
“是因为身体不好吗?上次那高跟鞋把头骨都捅穿了吧。”
“那倒没有,嘿嘿。他上了年纪,又太拼命,儿子又生了第三胎,家里忙不过来,准备回家享受含饴弄孙的退休生活了。”
“可真是羡慕呀。”
“那继承人有人选了吗?”
“有啦!听说是恩维讯问官推荐上来的,是个年轻的艺术家呢,刚过完三十岁的生日。”
“艺术家?玩艺术的舍得丢掉名字,在这个法庭上坐上一辈子吗?”
“为什么不舍得?艺术家都重名气,努力的最终目的不就是青史留名吗?要是在艺术上没什么建树,他也就是历史潮流中被冲掉的无名石子罢了,真成气候,让人津津乐道的艺术家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竞争太激烈啦!但是进了团就不一样了,虽然要放弃原来的名字,但是他本人可就成为第七十五代施洛斯讯问官,可以载入共和国史册了!某种程度上,这才是永生吧。何况艺术家可以多如牛毛,而施洛斯讯问官这个头衔,可是万中无一的啊。”
“哼哼,讯问官阁下说得真好,那就让我们祝福这位年轻人,通过考试,成为我们同舟共济的战友吧!”
说话间,讯问官恩维风风火火推门走了进来。这是当届讯问官中最年轻的一位,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今天穿着一件无袖牛仔背心,露出两条健壮的手臂,抬手间,还能看见腋下健康浓密的腋毛。
“各位讯问官阁下,下午好!”
“下午好啊,讯问官阁下。”三位已然到场的讯问官齐声回应。
“今天的案件很简单呀,希望我们齐心协力,争取晚饭前可以结案下班吧!”
“嘿呀嘿呀!”众人发出只有讯问官们才懂得的暗语,即像是一种感叹词,又像是一句失传已久意义不明的歌词。不过在现在的语境下,把它理解成一种鼓舞士气的口号,同时兼具表达赞同称许的语义功能即可。
恩维坐在了罗狮的身边,落座时,飘来一阵西普调的香水味。他朝罗狮看了一眼,随即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前臂,凑过脑袋,兴奋地说道:
“呀!讯问官阁下今天可真潮啊!这是什么牌子的卫衣,非常有设计感呐,您务必告诉我,让我有幸也去光顾一下他们家,买它个十几件收藏起来才好。”
“讯问官阁下开玩笑了,您才是我们当中最时髦的那个,我耳濡目染,受到您衣品的影响,才渐渐想尝试着换换风格。毕竟我年纪越来越大,可也不想这么早就同时尚脱节了呀。”
“哈哈哈!讯问官阁下开玩笑啦,您一点都不看不出上了年纪,我们初见的时候,还以为是和我一样大呢。”
“嗨!我女儿都五岁啦,再过一年都要上小学了!我呀,有时候可真羡慕讯问官阁下,听说阁下在艺术方面颇有造诣,老实说,要不是因为机缘当上了讯问官,我可能也会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呐。”
“哦?讯问官阁下言重啦!哪有什么造诣,纯粹就是闲暇消遣罢了。阁下原本是想要从事哪方面的艺术?”
“什么都想,画画,跳舞,唱戏,不过,最想要的还是学一门乐器吧。年轻时候曾经学过次中音号,可惜气息怎么练都太弱,实在学不下去。后来迷上了小提琴,可是那时候已经年纪太大了,做不了琴童了,只能恨恨放弃,遵从父母的想法,去学法律啦。不过,要是人生还能再来一次,我最想要做的,还是在一个交响乐团里,充当一个普通的小提琴手,然后跟着乐团周游世界巡回演出吧。”
“阁下不必这么妄自菲薄,想要学乐器,什么时候开始都一样,只要喜欢艺术,那就足够啦。”
罗狮讪讪一笑,并没回应恩维,有一瞬间他开始忆苦思甜,思绪回到成天吹着次中音号练琴的少年生活,回到在电视上聆听柏林森林音乐会的过去,好像真的人生已经开始重来。不过一瞬间就真的只是一瞬间而已,罗狮没有花费更多心思,也拒绝任由自己徜徉在无意义的遐想中。
“对了,讯问官阁下,听说施洛斯讯问官的继承人就是个艺术家?还是仰赖您向组织推荐的呢。”一旁的葛礼得插嘴道。
“讯问官阁下说笑了,我只是推荐了一个名字而已,多的也没说什么,生怕被扣上个举贤不避亲的帽子。让组织审查吧,合适就合适,不合适咱也没有什么可以失望的地方。我可是牢牢记得讯问官的基本原则和那光荣的传世美德,绝不会包藏私心,始终做到诚实公正呀。”
“言之在理,可是,各位讯问官阁下,你们想过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按礼制,所有讯问官都是由当届成员向组织推荐名字,可是一旦推荐的人最终通过考试成为我们的同僚,这个名字就被永久剥夺了。我自己做上第七十二代革腊吨讯问官都好多年了,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各位讯问官阁下,你们还记得自己原来叫什么名字吗?”
一阵沉默。葛礼得率先打破尴尬:
“嗨!讯问官阁下不必这么惆怅,名字对于我们来说根本不重要,那只是一个代号,和讯问官一样,除了用来区分人与人,明确所指在谁,没有其他更多的意义,我们都是公民的奴仆,为正义和道德服务。何况,我们只要尽到自己的义务,一样能够被历史记住不是吗?历史记住我们是张三李四王五,还是第xxx代讯问官,又有什么分别呢?重要的是问心无愧,至死不渝履行眼下这个共和国赋予我们的神圣职务不是吗?”
一阵沉默,不过持续的时间比刚才短了很多,接着四下传出坚定的回应:
“嘿呀嘿呀!”
房门再次打开,讯问官芮思德挽着施洛斯的胳膊,有说有笑走了进来。
“讯问官阁下今天可真是光彩照人啊!”
“谁说不是呢,今天的芮思德讯问官阁下打扮得妖而不媚,艳而不俗,我们这些臭男人们可真有眼福啊。”
“诶!革腊吨讯问官此言差矣,芮思德讯问官每天都是这样星光熠熠,何止是今天闭月羞花呢!”
“我的错,我的错,哈哈哈!”
“各位讯问官太抬举了,我也只是略施粉黛,平常都懒散惯了,要是天天都得浓妆艳抹,哪个人有这样的勤劳?何况外貌之美终归肤浅,我们做的事情才是表现心灵美的神圣工作不是吗?要说真的美貌,莫不如我们施洛斯讯问官,他把勤劳诠释得这般淋漓尽致,他对正义和道德的追求孜孜不倦,灵魂的优雅怎能是艳妆华服能够企及的呢?他的美德让我这样只晓得粉饰容貌的平庸之人黯然失色呀。”
“哈哈,讯问官阁下不要再捧杀我啦,我快要退休了,只是想站好最后一班岗罢了,哈哈哈。”
芮思德松开挽着施洛斯的手,不经意整了整衣服,她穿着一件华丽的改良旗袍礼服,肩带细如发丝,两片单薄的前襟分别遮住双乳,中间毫无布片盖住那清晰的胸骨和精致的肚脐,一双美腿在高开叉的裙摆间,随着她的凌波微步若影若现。施洛斯光溜溜的脑袋上还贴着纱布,他留着半白的八字胡,穿一件挺括鲜亮的中山装,腋下夹着一个油光锃亮,四四方方的公文袋,两人分开后,便各自落座。
“讯问官阁下的脑袋,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呵呵呵,承蒙讯问官阁下关心,没什么大事,皮外伤而已。”
“哎呀,都怪我意气用事,让讯问官阁下破了相,施洛斯讯问官可是我最尊敬的前辈呢,我是打死都不会故意伤害讯问官阁下的。”
“诶!过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都是工作,工作而已嘛。”
“这么说,我也得向施洛斯讯问官道歉赔罪才是,若不是我胆小怯懦,闪了一下身子,施洛斯讯问官也不至于要承受这些皮肉之苦。”恩维起身,朝施洛斯诚恳地鞠了一躬。施洛斯摆摆手,亲自扶起眼前这个晚辈。
“大家都不要客气啦,我们重任在肩,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法治社会的繁荣稳定,其他的磕磕绊绊都只能算是擦伤。擦伤而已,又不是生死。就算涉及生死,为了崇高的理想英勇赴死,那也是我义不容辞的!所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一定要团结一致,同仇敌忾才对呀!要时刻记住,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破坏我们社会稳定,玷污道德,歪曲荣辱的,那些纯粹的罪恶!”
“嘿呀嘿呀!”
激昂的情绪在此刻达到了高潮,每个讯问官都摩拳擦掌,从来没有像此时一样,信誓旦旦,对自己找上门来的罪恶这般仇视,这般义愤,恨不得要像踩死蚂蚁一样,踩死惹到身前的一切罪犯。
正在此时,最后一位,也是最威严的一位讯问官到了。卜莱忒面目肃穆,他不顾酷热的天气,竟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天鹅绒长袍,在领间扎着一个鲜红的蝴蝶结,缓步而来。六位讯问官一齐起立,目送卜莱忒无言地绕过审判席,悠悠走向正中的座位。
小房间内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大家翻阅卷宗的沙沙之声。卜莱忒准备妥当,左右望了一眼,用深沉的嗓音说道:
“各位讯问官,大家都准备好了吧?”
“嘿呀嘿呀。”
“关灯,开庭。”
一个专门负责辅助本次讯问的年轻助理关掉了房间内的日光灯,接着打开聚焦“表演区”的聚光灯。一束白光射在七位审讯官的眼前,照亮一个孤独的座椅。那七位,无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脸上露着什么样的表情,现在,都隐没在神秘庄严的黑暗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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