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作者:芙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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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过与遗憾的十年重逢


      岁月像条浑浊的河,裹挟着无数碎片向前奔流。十年光阴,早已把我从当年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店员冲刷成一个眉眼温顺、按时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寻常妇人。我牵着五岁儿子阳阳的手走过这间熟悉又陌生的男装店时,脚步竟像被什么黏住了。橱窗里的模特穿着挺括的羊毛大衣,姿态矜持,玻璃映出我模糊的倒影和身后匆匆的人流。阳阳晃着我的手,好奇地指向橱窗里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摩托车模型:“妈妈,看!好酷!”

      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风铃声清脆,像敲碎了某个尘封的盒子。

      “欢迎光临!”年轻的店员笑容甜美,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从陈列架深处快步走出,快得带起一阵微风。是陈屿。

      他站定在我面前,隔着柜台,隔着十年光阴,也隔着命运早已划下的深壑。时间似乎对他格外宽容,那张脸依旧轮廓分明,只是眼角添了几道不易察觉的细纹,像地图上浅淡的河流。他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那双眼睛望过来,里面沉淀的东西太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片熟悉的温和底色。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还是那样,带着点说不清的磁性与暖意,像冬日里骤然升起的壁炉火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自然地落在我脚边仰头看他的阳阳身上,嘴角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

      没等我应声,他已转身走向角落的茶水台。再回来时,手里托着一块包装精致的提拉米苏,轻巧地越过柜台递给阳阳。“小帅哥,试试这个?”

      阳阳眼睛瞬间亮了,看看蛋糕,又怯生生地抬头看我。我点了点头,那小小的欢呼便溢了出来。陈屿笑了笑,视线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打量,温和却不容回避。“你等等。”他丢下这句,径直推门出去。隔着玻璃,我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快步穿过商场走廊,拐进隔壁那家永远飘着浓郁甜香的蛋糕店。

      店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阳阳小口舔着奶油,心满意足。我环顾四周,熟悉的陈列方式,熟悉的木调香氛里混着一丝皮革的气息。十年了,这店像座固执的孤岛,拒绝被时间的浪潮彻底吞没。目光扫过收银台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的心猛地一跳——那里静静立着一瓶香水,瓶身是深邃的蓝,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范思哲。我人生中第一瓶香水的模样,早已刻进骨子里。

      回忆猝不及防地撞开闸门。

      ***

      那年我刚二十出头,顶着刚出校门的青涩与茫然,被朋友小雅拉进了陈屿的专卖店。小雅在电话里兴奋得像只小雀:“晚晚,快来!我老板超好的,人帅,脾气好,店里氛围也棒,关键是他这儿招人!”

      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是夏末一个阳光过分明媚的下午。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有新衣服的浆洗气息和淡淡的皮革味道。陈屿正背对着门,踮着脚在调整一件挂在最高处模特身上的驼色风衣下摆。他个子真的很高,身形挺拔匀称,一件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子松松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肩背清晰的轮廓。

      “屿哥,林晚来了!”小雅清脆地喊了一声。

      他闻声回头,午后阳光恰好落进他眼里,映得瞳仁像两块温润的琥珀。他放下手,脸上随即绽开一个笑容,明朗干净,带着一种能瞬间驱散陌生感的亲和力。“林晚是吧?小雅老提起你。欢迎。”他几步走过来,自然地伸出手。我有些拘谨地握住,他的手干燥温暖,掌心有薄茧,力道适中。“我是陈屿,以后叫我名字就行,别老板老板的,听着生分。”他语气随意,笑容真诚,一下子缓解了我紧绷的神经。

      最初的几天,我笨拙地学习着如何熨烫那些昂贵的真丝衬衫而不留下一点痕迹,如何用最简洁的语言介绍一件外套的剪裁和面料,如何在顾客挑剔的目光下保持得体的微笑。陈屿几乎整天都在店里,像个不知疲倦的守护者。他话不多,但目光敏锐,总能在我手足无措时及时出现。

      “标签夹在这里,”他拿起一件我刚挂好的羊绒衫,动作轻柔地将一个小小的防滑夹别在领口内侧,“这样不容易掉,也不会刮到客人。”他的手指修长,动作利落。

      “这件深灰的,搭配旁边那条炭黑的西裤更有层次感,试试看?”他一边对一位犹豫不决的男士建议,一边不着痕迹地将我熨烫时不小心留下的一道细微褶皱抚平。

      他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让繁杂的工作变得有条不紊。午后的闲暇时光,店里客人稀少,阳光慵懒地铺满浅木色的地板。陈屿会搬出两个矮凳,放在巨大的落地窗边,招呼我过去坐。他会从收银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洗得发亮的保温杯,倒出两杯温热的红茶,递给我一杯。

      “以前念书的时候,”他抿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河上,声音带着点回忆的悠远,“总想着以后要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开个店,卖点有质感的东西。可真做起来,才知道不容易。头两年,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进货、理货、盯装修、应付各种检查,觉都睡不够。”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有次去南方进货,正赶上台风,火车飞机全停,被困在批发市场旁边的招待所里三天,天天啃泡面。那招待所,啧,隔音差得隔壁打呼噜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听得入神,想象着那个在简陋招待所里啃泡面、听着呼噜声的年轻陈屿,与眼前这个穿着熨帖衬衫、在明亮店铺里从容泡茶的男人,竟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最难的时候想过放弃?”我忍不住问。

      他转过头看我,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里显得格外通透:“当然想过。特别是看着账本上那点可怜的数字,想着下个月的房租水电,还有跟着我干的几个店员要发工资的时候。”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不过,每次看到店里的灯亮着,看到有客人挑到满意的衣服,就觉得还能再撑一撑。人嘛,总得给自己一点念想。”

      这些创业初期的艰辛,被他用平静甚至略带调侃的语气说出来,却莫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他也会聊起更远的事。某个午后,店里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他整理着新到的领带,忽然说:“念大学那会儿,有个女朋友,学画画的,很有灵气。”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喜欢把颜料弄得满手都是,然后举着手让我猜颜色,像个小孩儿。毕业时,她家里安排她出国深造,我这边刚起步,一地鸡毛……后来,就慢慢淡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手中一条靛蓝色、带着暗纹的领带上,手指轻轻抚过那细腻的丝质面料,眼神里有种遥远的温柔,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惘然。阳光透过玻璃,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那一刻,我看到了这个总是温和带笑、似乎无所不能的老板,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过去也有遗憾的普通人。这种分享,带着一种隐秘的信任感,悄然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他面前,我那点初入职场的忐忑和笨拙,似乎也变得可以原谅了。

      ***

      专卖店的日子,成了我记忆里一段过分饱和的暖色调。陈屿似乎总在店里,像个不知疲倦的守护者。一到饭点,门铃轻响,他那位气质温婉的上海母亲总会准时出现,手里拎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保温饭盒。饭盒打开,热气蒸腾,是精致的本帮小菜:油亮的红烧肉泛着琥珀光泽,碧绿的炒时蔬点缀着洁白的虾仁,还有一小碟腌得恰到好处的雪菜毛豆。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浓油赤酱的香气,夹杂着一丝明显的甜味。

      “小屿,小晚,快趁热吃!”阿姨笑容温婉,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暖意。她总是穿得素雅得体,说话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轻柔腔调。她一边帮我们摆好碗筷,一边目光慈爱地看着陈屿,话却是对着我说的:“小晚,你帮我多看着他点,这工作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胃怎么受得了?阿姨做的菜吃得惯伐?多吃点啊!”

      起初,那偏甜的滋味让我这个西北胃颇有些招架不住。一块红烧肉入口,甜味先于咸鲜在舌尖漫开,紧随其后的才是酱香和肉香,层次分明却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小口扒着饭。陈屿像是看穿了我的窘迫,他夹起一块油汪汪的肉放进我碗里,自己却夹了那碟看起来最清爽的雪菜毛豆,笑着说:“我妈的手艺,几十年如一日,就认准了这口甜。慢慢就习惯了,当尝鲜。”他语气轻松,带着点对母亲宠溺的无奈。

      阿姨听了,佯装生气地拍了下他的胳膊:“小赤佬,侬懂啥?糖提鲜的呀!”转头又对我笑,带着点上海阿姨特有的精明爽利:“小晚,侬别听他瞎讲。阿拉上海宁做菜,讲究的就是这个‘浓油赤酱,甜上眉梢’。侬看这肉,颜色漂亮伐?吃起来是不是一点不腻?就是糖的功劳呀!”她兴致勃勃地传授着她的烹饪经,说到兴起,干脆也搬了个凳子坐在我们旁边,从选肉的火候讲到收汁的秘诀。她说话时眼睛亮亮的,仿佛那些食材在锅里翻滚变幻的过程就在眼前。

      “小屿爸爸走得早,”阿姨的声音低了些,目光掠过陈屿低垂的眉眼,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我一个人拉扯他,就想着把最好的都给他。别的没有,总要把饭食弄好点。他以前念书忙,现在开店更忙,我要是不送饭,他呀,不是啃面包就是干脆忘记吃。”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岁月的重量,“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没人关心冷暖,总归是不行的。小晚,你以后也要记得按时吃饭,身体是本钱。”

      这些话,像温热的米酒,一点点浸润着我的心。那原本觉得甜腻的菜肴,在阿姨絮絮的关怀声里,竟也品出几分奇异的熨帖。陈屿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抬头看母亲一眼,眼神里有依赖,也有深藏的歉意。母子间的温情脉脉流淌,将小小的店铺填满。我夹起一块裹着酱汁的肉,这一次,那甜味似乎不再突兀,反而和着咸鲜,在舌尖化开一种扎实的暖意。

      日子久了,熟悉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他会跟我聊很多,创业初期的艰难,学生时代无疾而终的初恋。他总爱伸手揉乱我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呼吸。那宽大温热的掌心覆上头顶,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亲昵,每一次都让我心跳漏掉半拍。起初我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僵硬,后来竟也生出几分隐秘的期待。那时我只当这是兄长式的亲昵,直到有天,一个开宝马的高挑美女风风火火闯进店里拿钱,我才第一次惊觉——他是有妻子的。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店里难得清闲。我和小雅正蹲在库房门口整理上一季的退货。玻璃门被猛地推开,清脆的风铃声带着一丝急躁。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我们抬起头,看到一个极其亮眼的女人。

      她个子很高,几乎与陈屿不相上下,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裙,衬得身材玲珑有致。一头栗色的长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明艳和些许凌厉。她径直走向收银台,对正在低头核账的陈屿说:“老陈,拿点现金给我,急用。”

      陈屿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无奈。“怎么跑这儿来了?”他站起身,声音有些低沉。

      “我那边店里刚进了批货,手头有点紧。你这儿今天的流水先给我。”女人语速很快,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意味。她目光随意地扫过我和小雅,像掠过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陈屿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打开收银机,点出一沓钞票递给她。女人接过,看也没看就塞进手袋里,涂着蔻丹的手指在光滑的皮包上点了点:“谢了,回头再说。”她转身就走,像一阵风,只留下空气里一缕冷冽昂贵的香水味。

      直到那辆白色的宝马X5驶离店门口,我和小雅才从库房门口站起来,面面相觑。

      “那是……老板娘?”我小声问,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有点闷闷的疼。

      小雅点点头,凑近我,压低声音:“嗯,叶薇。平时很少来这边的,今天估计是真急用钱了。”她撇撇嘴,“屿哥跟她……怎么说呢,反正感觉怪怪的。叶薇姐自己也有店,在市中心那边,挺能干的,就是……”她欲言又止,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陈屿站在收银台后,目光落在门口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温和的笑意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沉的疲惫。他拿起刚才在看的账本,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页角,指节微微泛白。阳光依旧明媚地照进店里,可方才那种温暖松弛的气氛,却像被那缕冷冽的香水味彻底驱散了。

      后来调到商场专柜,见面少了些,但那细微处的关照却更密了。商场规矩严苛,不许坐。每次他来,总会在巡查的间隙低声对我说:“站累了就去里面坐着歇歇,别硬撑。”他记得我随口提过的零食,总会“顺路”带来。对面柜台的姐姐有次拉住我,眼神意味深长:“小晚,你老板对你……不太一样啊。”我心头一跳,嘴上却立刻否认:“姐,你想多了。人家早结婚了,拿我们当妹妹照顾罢了。”姐姐没再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生日将近,他竟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惊诧又窘迫,随口说了句“香水吧”。于是,那瓶冰凉的蓝色范思哲便落在我掌心。那瓶香水像个开关,开启了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纵。我开始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顶嘴,甚至发脾气。

      记得有次,商场送来一个顺丰文件。我以为是店里的东西,顺手拆了。恰巧陈屿进来,看到撕开的邮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谁让你拆的?”我梗着脖子反驳:“地址写的商场,肯定就是这边用的文件,不然咋不送家里?”他眉头紧锁,语气是罕见的严厉:“胡闹!不管送到哪,别人的邮件也不能随便拆!你有没有点常识?”一股委屈和火气直冲头顶,我顶了回去:“你才有毛病呢!”抓起工装外套就冲进了更衣室。那天,店里气氛凝滞如冰,他在沙发坐了很久,一言不发。临走时,他低低说了句“我先走了”,我没应声。冷战持续了一周,直到某天下班,我刚走到电梯口,就听见他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林晚!”

      回头,他趴在商场玻璃围栏上,探出半个身子。“过来一下。”我忍着嘴角不自觉想上扬的冲动,走回去。“下班去哪?”他问,脸上带着点无奈又温和的笑意。我说去找朋友。他让我坐椅子上等等他,我说干啥,他说跟我一起走正好他要去买个东西。等了一会我俩就走了,路上他说晚上出去吃饭,我问都谁,他说你曹哥哥,让我先回去,晚上打电话,分开后,我忍着笑就去找我朋友,晚上他店门关了拉着他哥们和我朋友过来接我,然后我们四个就一起先去吃的饭,然后吃冰激凌,又去另外一个地方躺草坪上看星星,很晚才回去。

      新店筹备的尾声,空气里弥漫着装修后特有的、混合着木屑、油漆和崭新布料的味道。陈屿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在了这里,从清晨到深夜。我成了他唯一的帮手,也是此刻唯一能进入这片尚未正式营业的、带着点凌乱和希望的私人领地的人。

      巨大的落地窗蒙着薄灰,过滤了外面城市的喧嚣,将阳光柔柔地铺满光洁的地砖。我们忙着拆开巨大的纸箱,里面是刚刚运到的货品。陈屿拆开一个包装严实的长条箱,里面是一排排崭新的衣架,金属表面泛着冷冽的光泽。

      “试试这个,”他拿起一个衣架递给我,又指指旁边一堆刚从防尘袋里取出的崭新西服外套,“挂上去看看效果。”

      我接过衣架,小心翼翼地撑开一件深灰色羊毛西装的内衬,将衣架的两端穿进肩缝里。动作有些笨拙,那昂贵的面料滑不留手,衣架在肩部总挂得不够服帖。

      “这里,”陈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呼吸。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没有靠得太近,但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他的手臂从我肩膀上方伸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衣架的弯钩处,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住西装的下摆,向下一捋。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熟稔的力量感。“这样,它就能撑起来,肩线不会塌。”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像羽毛掠过,激起一片细微的电流。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呼吸都屏住了。空气里漂浮的微尘在斜射的阳光里清晰可见,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他近在咫尺的、沉稳的呼吸。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新衣物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感官。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微微起伏的弧度,隔着薄薄的空气,隔着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好了。”他低沉的声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后退一步,那笼罩着我的无形压力骤然消失。那件西装完美地悬挂在衣架上,肩线挺括流畅。

      我低着头,假装专注于整理下一件衣服,脸颊烫得惊人。余光里,陈屿似乎也有些不自在,他转身走向另一个箱子,拿起美工刀拆封的动作带着点刻意的专注。

      午餐时间,他照例出去买饭。回来时提着两个印着附近茶餐厅logo的纸袋。我们在临时充当餐桌的包装箱上相对而坐。他买的是一份叉烧饭和一份咖喱牛腩饭。

      “喏,这个给你。”他把咖喱牛腩推到我面前,自己打开了那份叉烧。

      我有些意外:“你不是说想吃咖喱吗?”

      “突然又想吃叉烧了。”他拆开一次性筷子,语气随意,眼神却飘向别处。

      我打开自己的饭盒,浓郁的咖喱香扑鼻而来,金黄的汤汁里,大块炖得软烂的牛腩和土豆萝卜清晰可见。我拿起筷子,试图夹起一块牛腩,但那滑腻的肉块和圆溜溜的土豆总是不听使唤,在米饭上滚来滚去,就是夹不起来。试了几次,有些挫败,脸颊又开始发烫。

      陈屿一直安静地吃着,似乎并未注意我的窘境。然而,当我再次尝试失败,那块顽固的牛腩差点滚到箱子边缘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手里拿着另一双干净的筷子。他没有看我,只是动作自然地将筷子探进我的饭盒里,稳稳夹起那块牛腩,又利落地夹起一块土豆,轻轻放在我米饭堆成的小山顶上。接着,他用筷尖将汤汁淋了一些在米饭上。

      “这样,”他这才抬眼,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笑意,“拌一拌,直接用勺子舀着吃。”他把自己那份叉烧饭里的青菜也夹了几根放进我碗里,“多吃点菜。”

      “谢谢……”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谢什么。”他收回筷子,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饭,仿佛刚才那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不值一提。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他微垂的睫毛下投下浓密的阴影。他吃饭的样子很安静,咀嚼得很慢,似乎每一口都在认真品味。店里很静,只有我们两人轻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热的暖流,伴随着咖喱的辛辣香气,悄然在心底弥漫开来。

      下午,我穿着一双新买的帆布鞋,鞋带是那种长长的、打着时髦绳结的款式。或许是鞋带太滑,也或许是我心不在焉,在仓库里搬东西时,长长的鞋带好几次松脱开,拖在地上,差点绊倒自己。

      “小心点。”陈屿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传来。他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小桶涂料和一些工具。

      我尴尬地蹲下去,笨手笨脚地想重新系好那个复杂的绳结,却越弄越乱。

      “我来吧。”他放下东西,几步走到我面前。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我面前单膝蹲了下去。这个角度,我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和宽阔的肩膀。他伸手,轻轻拂开我试图帮忙的手,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温和:“别动。”

      他微凉的手指捏住那两条长长的、被我揉得一团糟的鞋带,动作利落而轻柔地将它们完全解开。然后,他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穿梭着,像在完成一件精细的编织。那长长的带子在他手中驯服地缠绕、交叉、打结。他的动作专注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阳光从仓库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恰好落在他微弓的脊背上,落在他那双骨节分明、此刻正耐心整理着鞋带的手上。空气里飘散着涂料和木屑的味道,还有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我僵立着,目光落在他微动的发旋上,心跳如雷鼓。他离我那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后颈处细小的绒毛,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脚踝皮肤。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亲密感无声地包裹了我。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汹涌,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好了。”他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笑意。一个结实又漂亮的结牢牢地固定在鞋面上,两条长长的带子被整齐地收束在两侧。“这样就不会再绊倒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重新笼罩下来。我慌忙低下头,盯着脚上那个完美的绳结,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嗯。”

      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深邃,似乎带着某种探究,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拿起那桶涂料,走向需要修补的墙面。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脚上那个仿佛带着他指尖温度的绳结,心湖里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

      “妈妈,”阳阳的呼唤把我从迷离的思绪里拽回现实。他嘴角沾着巧克力粉,小手指着我的裤子,“这里有个洞洞。”

      我低头一看,右腿膝盖外侧的牛仔裤接缝处,不知何时绽开了一道半寸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浅色的衬布。有点狼狈。

      “没事,回家妈妈缝一下就好。”我摸摸他的头。

      这时,蛋糕店的门推开,陈屿回来了。他手里除了给阳阳买的蛋糕,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纸袋,散发出新鲜面包的暖香。他把纸袋递给我,目光随即落在我指着的裤子上。“开线了?”

      “嗯,小问题,回头弄一下就好。”我有些窘迫。

      “现在就能弄。”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转身走向收银台,拉开抽屉翻找几下,竟真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针线盒。他拿着针线盒走过来,没等我再开口拒绝,已在我面前单膝蹲了下去。那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商场明亮的灯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他低头,手指捻起一根细细的棉线,小心翼翼地穿过针眼。他的动作很稳,指尖捏着针,凑近那道绽开的缝隙。针尖刺入厚实的牛仔布时,发出细微的“噗”声。

      这个姿势……这个角度……记忆的碎片轰然聚合。专卖店明亮的灯光下,我新买的帆布鞋鞋带长得拖地,几次差点绊倒自己。是他,也是这样自然地在我面前蹲下来,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穿梭,把两根长长的带子系成一个结实又好看的结。他仰起脸笑:“这样就不会摔跤了。”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他脸上,明亮得晃眼。

      此刻,他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我的膝盖。针线在他手中穿梭,每一针都拉得又密又紧。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空气里弥漫着蛋糕的甜香、皮革的气息,还有他身上一丝若有若无、清冽又熟悉的香水味——不是范思哲,却依旧轻易地穿透了十年的光阴,钻进我的鼻腔,搅动着心底那片早已沉寂的湖。

      我望着他头顶柔软的发旋,那里面竟夹杂了几丝刺目的银白。十年了。当年那个在专卖店意气风发的年轻老板,那个在草坪上看星星时显得比二十几岁还显小的男人,也被时间悄悄刻下了印记。他蹲在那里,沉默地为我缝补着裤脚,像一个迟到了太久的注解,无声地诉说着那些未曾启齿的温柔和遗憾。心头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我慌忙别开脸,视线无措地投向玻璃门外流动的光影。

      如果当初……那个暴雨倾盆的酒吧之夜,他和朋友喝酒,我无聊得趴着假寐。他以为我睡着,轻轻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我身上。黑暗中,我能清晰感觉到他靠近的气息,温热,带着酒意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犹豫。然后,一个极其轻柔的、羽毛般的触感蹭过我的脸颊——是他的脸颊,带着试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那一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死死闭着眼,连睫毛都不敢动一下。后来他朋友离开,他轻轻推醒我,声音低沉:“送你回去。”出租车里,他说他昨晚住在我们小区旁边的酒店,因为没带钥匙。舍近求远的借口,那时就听出了破绽。我问他离婚后为何一直单身,他只笑笑,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没遇到合适的吧。”

      如果当初……在他生日那晚,我没有犹豫,没有看到他前妻和他朋友店员搂着拍的照片就退缩,而是鼓起勇气去了那个聚会?如果在他朋友借着酒劲点破那句“他其实挺喜欢你的,只不过他结婚了没跨出那一步”时,我没有选择逃离,没有用闪躲和疏远把他推开?如果在他蹲下为我系鞋带、笨拙地为我夹走不爱吃的菜、甚至在新店朝夕相对的那些暧昧清晨与黄昏里,我们之间有一个人,哪怕只勇敢一点点……

      “唉……”一声叹息不受控制地从唇边逸出,很轻,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他缝针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玻璃门被猛地推开,清脆的风铃声急促地响起,搅动了店内凝滞的空气。

      “老婆!果然在这儿!”丈夫洪亮的声音带着笑意和一丝找到人的释然闯了进来。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们身边,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显然是匆匆赶来的。他先笑着揉了揉阳阳的头发,然后才看向我,目光很自然地滑落到陈屿身上,带着点好奇和男性间惯常的审视。

      丈夫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打破了这方寸之间的微妙气场。陈屿手中那根细细的棉线应声而断。他捏着针的手停顿在半空,几秒后,才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他眼底方才那深潭般的专注与某种沉湎其中的东西,在接触到丈夫目光的刹那,如同被强光照射的薄雾,迅速地、无声地消散了。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掠过他的瞳孔,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被一种更深的、了然的平静所覆盖。那平静像一层薄冰,迅速冻结了所有情绪。他嘴角习惯性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但那弧度最终没有成型,只留下一个极淡、极疲惫的痕迹。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回我膝盖上那道已经缝合了大半的口子,那断掉的线头还突兀地留在布料外。他没再看我,也没看丈夫,只是沉默地低下头,重新捻起一根新线,对着光,极其专注地去穿那根细小的针眼。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微颤的手指上,那针尖闪烁的微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爸爸!”阳阳清脆的呼唤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举着手里吃剩一半的提拉米苏,献宝似的朝丈夫跑去,小脸上沾满了巧克力和奶油,像只滑稽的小花猫。

      丈夫脸上的笑容立刻真实生动起来,他一把抱起阳阳,用下巴蹭着孩子柔软的脸颊:“小馋猫,又吃甜食!走,该去幼儿园接姐姐放学了!”他转向我,语气轻快自然,“车子就在外面,走吧?”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陈屿已经穿好了线,正埋着头,一针,又一针,极其认真地缝合着那道剩余的缝隙。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阳光勾勒出他微弓的脊背线条,透出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疲惫。那瓶蓝色的范思哲,在收银台的角落里,依旧反射着冰冷而遥远的光。

      “陈老板,谢谢你的蛋糕,还有……”丈夫抱着阳阳,朝陈屿的背影爽朗地道谢,目光也落在那缝补的动作上,带着点客气的笑意,“麻烦你了啊!”

      陈屿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那最后一针终于落下。他拿起旁边的小剪刀,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线头。然后,他缓缓地站起身。蹲得太久,身体似乎有些僵硬,他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膝盖,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平静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和,像戴上了一副无懈可击的面具。

      “小事。”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将针线盒放回收银台抽屉,动作从容。转过身,面对我们一家三口时,那面具般的笑容恰到好处地浮现在嘴角,“慢走。”

      丈夫抱着阳阳,率先推开了玻璃门。风铃声再次响起,清脆,却带着一丝诀别的意味。我最后看了一眼陈屿。他站在明亮的灯光下,站在他熟悉的店铺里,身影挺拔依旧,周身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挥之不去的孤寂。那平静目光的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只余一片空旷的灰烬。

      我抱着儿子留下的半个蛋糕盒子,跟着丈夫的脚步,走出了这间被记忆和遗憾浸透的店铺。玻璃门在身后合拢,将那个身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商场喧闹的人声和明亮的灯光瞬间将我包围,真实得有些刺眼。怀里的纸盒子散发出甜腻的奶油香气,沉甸甸地压在手臂上。

      丈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轻松的调侃:“这老板看着挺年轻,手还挺巧。”他腾出一只手,很自然地揽过我的肩膀,掌心温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晚上想吃什么?接上闺女,咱下馆子去?”

      我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脚步随着他向前移动,汇入熙攘的人流。鼻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香水味,终于彻底消散在商场浑浊的空气里,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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