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

作者:常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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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


      ——庙门上红漆斑驳,铜环锈成绿色,像沉寂了一千年,无人问访。
      (一)
      寺庙太安静了。
      安静得几乎要让人以为它是一幅画。
      青苔自顾自爬遍地砖,野生的麦苗垂下干瘪的谷粒,静悄悄枯老。檐下的铜铃铛像几团疏淡的墨痕。山脚的风游到此处,犹如被一堵透明墙挡住,只能戛然止步,再无回音。
      此处安静得如无波古井,望一眼杂念俱消,再望一眼背后发凉。

      忽地,那铃铛猝然一抖。

      “丁零零、丁零零……”

      凝固的野草最先惊醒,骤然就你拉我、我推你,胡乱颤动起来;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声向后退,竟没有锁;门上斑驳的红漆瞬间衰败,微风揭过,簌簌下落。

      一只手搭上木门,轻轻一推。

      一个禅师打扮的年轻男子从破庙里走出,雪白的袍子,乌黑的念珠。然而他实在不像什么正经和尚,光是那一头山间妖精似的浓黑长发就足够证明——有谁家好和尚能打理出一头“黑长直”的?

      禅师神色平和,眉心有一点朱砂印记,长眉端正,眼尾开阔。远远打量,确有一些神明气质。
      他缓步行至庙前空阔之地,视线投向天边。

      山木并非碧波万顷,而是枯枯杂杂,裸露出灰黄干裂的山坡地皮。山脚有城镇,有田地,却也并非兴兴向荣,反而寸草难生。
      禅师不知在参悟什么禅意,如此凝视良久,忽然一只手摸进自己胸口,掏出了一本保存完好的线装书。他看着这本书,眼神像是不认识一般,却又不打开翻阅,原样妥帖地放回了心口的位置。

      末了,他轻轻阖眼。

      黑压压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仅一眨眼,天空便阴云密布。从云缝中连绵地滚出一道闷雷,轰隆轰隆,咕噜咕噜。

      等等……咕噜咕噜?

      禅师顿住,缓缓低头,端详自己瘦削的凡人身躯。后面的声音是从腹中发出的。

      这是……饿了?

      然而山间野风狂吼,破庙野草过膝。
      无处不是灰尘扑扑,与灶火人烟无半点瓜葛。

      禅师无奈。

      他回头望望破旧的庙门,突然很想修缮一番。

      想了想,禅师折下一截树枝,端正地插在泥土里,起身施了一个佛礼。
      那树枝霎时拉长变宽,几息间,竟化作一个八九岁的童子。童子穿着和禅师一样的白袍,黑眼睛忽闪忽闪,落地就问:“你是谁?我是谁?”
      禅师言:“我乃乡间一僧,小师父是此庙门童,日日夜夜于此看守,不得有所松懈。”
      “唔……”小童子眼中金印一闪而过,眨着眼睛瞧了瞧四周,声音脆脆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禅师又折一根树枝,依原样插进土里,再施一礼。
      树枝变宽拉长……拉长长长……然后长到了与禅师不相上下的高度,化成一个身强力壮的少年。少年睁眼,落地便笑:“师父!”
      禅师回答:“我不是你师父。我只是乡间一僧,暂宿此地;你是此庙门童,日日夜夜看守,不得有所松懈。”
      少年嘻嘻一笑,眼中同样闪过金印:“弟子悟了,请师父赐名。”
      禅师一顿,不再纠正他的称呼,思索片刻,就说:“汝名琼。”又转向小童,“汝名琚。皆以木姓。”
      木琼眉开眼笑:“谢谢师父!”

      “那这么说,我是你师兄喽?”木琼望着比自己矮一个肩膀的木琚,得意洋洋,“快叫声师兄来听。”
      木琚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谁先拜师的。”
      木琼笑着去捏他的脸,“小孩子乱翻什么白眼哇……当然是我先拜师,我先叫的师父,你叫过师父吗?”

      禅师看他们闹作一团,轻轻叹了口气。

      “细心看守,可取山泉水洒扫庭院。”他嘱咐道,“我下山一趟,采办些吃食物什,日落前会回来。”
      木琼木琚异口同声:“是,师父。”
      禅师便敛了敛袖,端庄又迅疾地踏上了下山路。

      木琼木琚二人不知从何处搜来了扫把和水桶,沿着院墙冲刷一圈,灰强顿时变白墙,墙上隐隐还有繁复精细的图文,肉眼几乎无法看清,只觉得流转着水波一样的光泽。
      木琚推开庙门,语气惊讶:“奇怪,外面那么脏,这里面居然纤尘不染。”
      木琼两手往小矮个肩头一搭:“哇,真的诶,太好了不用打扫了。”
      木琚挣扎:“滚,别压我!”
      木琼哈哈大笑:“没事儿,你以后长不高就求你师兄保护你。”
      木琚扭过头去不理他。
      “你是不是背着我翻白眼啦……”

      (二)
      乌云愈发密集,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米店店主在茶几前打算盘,一边打一边眉头紧锁。茶几旁的金蟾茶宠蒙了一层灰,茶斗闲置在一旁。墙上供的财神像被晒退了色。

      米店店主先是疑惑地瞅了一眼天光,喃喃自语:“怎么今天天黑得这样早?”
      接着,他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愣神了好一会儿,突然丢下算盘冲到店门口,一把掀开帷幕,两手不住地颤抖:“这、这……”
      随后他猛地朝屋内吼道:“孩儿他娘!落雨啦!感谢老天爷,终于落雨啦!!”

      雨势随着这一声呼喊骤然变大,雨幕撕扯着天地,翻腾进土地的裂缝中,像膏脂滋润了皲裂已久的皮肤。

      喜悦的不止米店店主,禅师一路走来,不少粗布衣服的男男女女淋着雨,都像疯了一般,手舞足蹈,欢呼奔走。

      禅师抖了抖伞上的水,将伞斜靠在米店前的门框上,掀帘走了进去。
      店主热情相迎:“客官买米呐?”
      看清禅师容貌后,店主呆愣住,“哎哟老天爷……没见过男子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的……”

      禅师应该是没听清,客气点头:“麻烦称二斤雪花米。”
      “好嘞。”店主麻利地擦干净杆秤,一边忍不住瞅着他的脸,一边问道:“您家中几口人呐?只要二斤?”
      禅师没有立刻答话,店主又看他两眼,这才认出他颈间挂的黑色念珠,恍然笑道:“原来是位带发修行的师父,恕在下无礼了。”
      禅师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店主又嘴碎地问:“您住哪座庙啊?这二斤米吃不了多久……师父可是住在近处?”
      禅师想了想说:“小僧游历而来,初到此地,暂居山间一古庙。孑然一身,果腹即可。”
      店主感叹:“原来是位高人。您拿好。”
      禅师接过米袋,从腰间荷包中倒出几枚钱币,转身欲走。

      “哎——”店主忽然叫道,“请等一等。”
      店主细细摸着那几枚钱,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钱,我竟从未见过?”

      禅师微微一愣。

      “客官,您这就不厚道了吧。”店主瘪了瘪嘴,不太高兴,“这年头生意难做日子难过,好容易下了场雨,来了位客人,您还用假的东西糊弄我。”
      禅师手指攥得紧了紧,最后还是将米袋放回桌上,“对不住。”
      “不买啦?”店主傻眼看着他。

      禅师没有收回那几枚钱币,就这样走了出去。门外还在淅沥沥下着雨,雨势稍稍小了些。他撑开油纸伞,正欲离去,身后突然传来掀帘声,正是米店店主。
      “走得这样快。算啦,这二斤雪花米送你。”店主将米袋塞到禅师手中,“今日久旱逢甘霖,是乃大喜事。虽然生意难做,但这点米还不至于真拿不出来……就当我捐点功德,积德行善吧!天色晚了,师父快回吧。”

      禅师将伞向后微倾,露出整张脸来,清冷的目光从伞檐下透出,落在米店店主身上。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须发花白,身材还算丰满,眉心耳垂有宽阔之气。
      禅师缓缓向他行了一礼:“多谢。施主必有福报。”
      “大师别客气。”店主摆摆手,钻回店里去了。

      (三)
      几千里外的京城。

      萧骁背靠在潮湿冰冷的铁牢门上,在黑暗中半闭着眼,一动不动。
      隔壁牢房传来奇怪的动静,最开始隐隐听到几声惨叫,然后是奇怪的的噗嗤声,接着是什么人或动物凶猛进食时发出的咀嚼和喘息声。
      萧骁无声地抿了下干裂发白的嘴唇。头顶铁窗渗下微弱阳光,在他惨白的侧脸上点出吝啬光斑。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他整日无事可做,除了昏睡发呆,就是跟隔壁左右的“邻居”们聊天扯淡。然而邻居一个个消失,他一个人安静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开始背四书五经,按顺序轮流背,大概正背倒背默背口诵各几千次,他就索然无味了,转头跟老鼠玩耍。可不知怎的连老鼠都越来越少,送水和吃食的频率也一降再降,最近一连三天都没有人送来任何水或食物,他也三天没闭眼了。

      他就那样靠坐着,不见得有多恐惧,垂眸盯着地面,仿佛在思考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不是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能活。

      “轰——”

      远处突然如闷雷般乍响,瞬间涌入的光线和四处逃窜的灰尘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漫天风尘几乎要蒙住人的眼睛。

      萧骁只听得一阵吵闹的杂音,背后靠的铁门颤抖起来,活的牢犯死命摇晃着栏杆,有人想大吼大叫几句,然而只能嘶哑着喉咙怪叫,一时间如百鬼作难,令萧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阎王爷他老人家的地盘。

      “安静!都安静!”

      狱卒端着四方步迈进来,低头偷偷嫌恶地捏了捏鼻子,而后转身对一华服男子谄媚弯腰:“王爷,就是此处。”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在萧骁背后停下。

      萧骁微微睁大眼。

      “……子墨,”那人又叹息一声,放软了声音,“今日我来,是救你出去的。”
      “我带了你最爱的青梅酿。”声音低了下来,仿佛就在他耳边,“子墨,看看我好吗?”

      萧骁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偏过头去,露出小半张脸,嘴唇开合了几下。

      “嗯?你说什么?”华服男子侧头。

      “白……水。”萧骁的声音像松弛的琴弦,说了两个字就咳嗽起来,那架势让人担心他把胸骨咳裂了。

      华服男子微不可闻地抽了口气,低声道:“白水。”
      “是。”狱卒迫不及待地离开牢房去寻水。

      “你被关的这两年,四处闹旱灾,京城也一连半年没落雨,父皇把他鱼塘里的水都抽调出来了,家家户户百姓的水都用不够,何况是牢狱之中……”

      华服男子静静注视萧骁的半张脸。杂乱的黑发挡住了他的眼睛,鼻尖下颌的轮廓锋利而单薄,好像能扎破什么人的心似的。

      “你受苦了,子墨……”华服男子轻轻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刻意勾起听者的探究欲,“此次我接你出来,若你能助我了了父皇的心愿,向父皇讨个赏赐,在这京中继续荣华富贵,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萧骁偏过头,额发滑落,一双眼睛黑如墨池,幽幽看过来,如同传说中的山鬼。

      华服男子自顾自道:“或者如你所愿,在郊外围一处别院,冬暖夏凉,梅兰竹菊,没事看看书、写写字,养两只家禽,耕读自给,无人扰你清静……”
      萧骁提了提嘴角,说不清是笑还是什么。

      “大人,水来了。”狱卒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碗进来。
      “水来了。”华服男子将茶碗递到萧骁唇边,动作轻柔助他饮下。

      “从今往后,前尘旧账一笔勾销,”华服男子站起身,“我们还是好兄弟——走吧,酒菜已备好,咱们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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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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