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大佬找上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冰冷的臭氧混合着消毒水的微涩，像某种精密仪器运转时散发的、拒人千里的体味。这是“归墟”的味道。闻微站在巨大的弧形入口前，时隔五年，这混合气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攀上脊柱，将她包裹。

　　门无声滑开。视线豁然开朗，却并非金碧辉煌的震撼，而是极致的、冰冷的空旷。

　　“虚实之境”总部——“归墟”大厅。巨大的曲面屏占据了整个视野的尽头，流淌着抽象而瑰丽的数据流：旋涡状的星云、瀑布般倾泻的二进制瀑布、全球地图上闪烁的、代表冲突或灾难的猩红标记。光线是冷调的蓝白，均匀地洒落在光滑如镜的黑色地面上，倒映着上方纵横交错的金属结构骨架和无声移动的人影。

　　人群。他们像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部件，穿着或深灰或银白的制服，步伐迅捷而无声，目光专注在各自手腕或悬浮在眼前的微型光屏上。没有交谈，只有鞋底接触地面时极其轻微的摩擦声，以及数据流在空气中传递时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安静得令人窒息，一种高效运转的冰冷机器特有的静默。

　　闻微踏入这片熟悉的冰冷。五年时光，足以改变许多，却似乎未能撼动“归墟”分毫。它依旧像一座悬浮在数据深海中的堡垒，坚固，永恒，也疏离。一丝物是人非的恍惚感袭来，像是沉睡了太久，灵魂尚未完全归位。她下意识地，目光掠过大厅右侧那片区域——那里曾是技术中控台的延伸，几张弧形的操作台，后方是相对独立的小型休息区，摆放着几张舒适的单人沙发和一台小型咖啡机。

　　目光触及的瞬间，她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迅速垂下了眼帘。那里，曾经是徐风最常驻的地方。他会靠在其中一张操作台边，专注地盯着屏幕，侧脸线条在冷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偶尔会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她，然后嘴角会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现在，那里空空荡荡，只留下冰冷的金属和冰冷的回忆。心脏猛地一缩，沉甸甸地坠下去。五年了，那道无形的疤痕，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渗出尖锐的、带着锈味的疼。

　　“闻微！”

　　一个温和的声音切断了那阵突如其来的锐痛。她抬眼，看到林远正快步走来。他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眼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像冬日里难得的一缕阳光。但闻微太熟悉他了，那笑容的深处，瞳孔里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如同阳光未能完全穿透的薄雾。

　　“林远。”闻微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稳一些。

　　“欢迎回来。”林远在她面前站定，目光快速在她脸上扫过，像是评估一件久未启用的精密仪器是否完好。“时间过得真快，五年了。‘休息’得还好吗？”他用了一个组织内部常用的、带着微妙意味的词。在这里，长时间的离开，无论原因是什么，都统称为“休息”。

　　“嗯。”闻微只应了一个音节，目光投向大厅深处流动的数据星河。休息？那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放逐，一场试图遗忘却不断被回忆啃噬的流放。

　　林远没有追问，只是将一个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电子板递到她面前。屏幕亮起，柔和的光映在他脸上。“流程还是要走的。老规矩，入职确认。”

　　闻微接过电子板。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表面。复杂的条款、免责声明、保密协议……成片的、密集的法律术语如同蚁群般快速滚动。它们艰涩、冗长，充斥着各种“可能”、“未知”、“不可抗力”、“组织保留最终解释权”的字眼，核心内容却始终语焉不详，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关于“虚实之境”真正的运作机制、意识投射技术的原理、虚拟世界影响现实的边界……只字未提。这份协议本身，就是“归墟”神秘氛围的一部分。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没有丝毫停留。最终，屏幕下方出现一个闪烁的蓝色区域——生物识别确认区。一个冰冷的指纹图标。

　　没有犹豫。闻微抬起拇指，稳稳地按了下去。一丝微弱的电流感和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腹传来，屏幕蓝光一闪，随即恢复平静。确认完成。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带着冰冷的自嘲：
　　签下名字，就再次把自己卖给了这片数据之海。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从侧门进入中控区。挺拔的身形，熟悉的行走姿态。是徐风。他穿着一身技术员的银灰色制服，侧脸对着她的方向，线条依旧清晰利落，鼻梁高挺。他正专注地看着前方一块悬浮的光屏，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着，神情严肃，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厅入口这边的动静。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剧烈的跳动撞击着胸腔。闻微的手指在已经确认完毕的电子板上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冰冷的屏幕边缘硌着掌心。
　　五年了。他还在。

　　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这里的冲动涌上来。她猛地将电子板塞回林远手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有任务吗？”她的声音比刚才略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我想尽快…进入状态。” 进入状态，淹没在数据的洪流里，忘掉刚才那一瞥带来的、该死的刺痛。

　　林远显然注意到了她瞬间的僵硬和急促，但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收起电子板：“正好。云主管在等你。星图之间。”

　　穿过“归墟”大厅冰冷的腹地，乘坐无声的悬浮梯垂直上升。当梯门再次滑开时，环境陡然一变。

　　“星图之间”。

　　这里没有大厅那种极致的空旷和冰冷感，却有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孤寂的压迫。整间办公室的墙壁、天花板，甚至部分地面，都是动态的深空星云投影。幽暗的宇宙背景下，璀璨的星河缓缓旋转，星团如钻石粉末般散落，遥远的超新星爆发留下绚丽的残骸光晕。置身其中，仿佛漂浮在无垠的宇宙尽头。

　　办公室中央，悬浮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全息操作界面。无数细小的光点、线条、三维模型在其中流转、组合、分离，如同一个微缩的、充满生机的星图本身。

　　而操作这一切的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那片星图之前。云星婳。

　　她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蓝色制服，身形笔直，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银灰色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冷硬的下颌。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冰雕般的气场。

　　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在悬浮的界面上轻轻一点。

　　嗡的一声轻响，中央那复杂的星图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放大的三维地图。地图呈现出阴郁的色调：一条泥泞不堪、蜿蜒在荒凉丘陵间的乡村公路。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路旁稀疏的树木叶子蔫蔫的，色彩饱和度偏低，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衰败感。

　　地图上有五个醒目的光点。
　　三个小巧的、急促闪烁的红色光点，聚集在公路的一个弯道旁。
　　两个深紫色的光点，带着刺眼的骷髅头标识，停在距离红点大约几百米外的一处高坡下。

　　冰冷的倒计时数字悬浮在地图上方：11:47…11:46…无情地跳动着。

　　云星婳终于转过身。她的面容和她的背影一样，精致，却毫无温度。皮肤是冷调的瓷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最慑人的是她的眼睛，瞳孔颜色很浅，近乎银灰，锐利得像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

　　“闻微。”她的声音如其人，冰冷、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音节。“坐标：‘泥泞道’。”

　　她的指尖在悬浮界面上再次一点，那三维地图瞬间放大，聚焦在三个红色光点附近。

　　“任务简报。”她的语速平稳，如同在宣读一份毫无感情的仪器说明书。
　　“目标：C-73、C-74、C-75。现实状态：车祸重伤，生命垂危。地点：北城仁济医院ICU。”
　　“虚拟映射事件：12分钟后，一辆因刹车失灵失控的重型货车，将在该坐标点撞击目标。”
　　“你的任务：确保目标在虚拟事件时间点存活于安全区。安全区坐标已同步至你的接入导航系统。” 地图上，距离事故点不远处的一片相对平坦的草地亮起一个柔和的绿色光圈。
　　“风险等级：B+。存在高威胁关联数据印记体。” 她的话音刚落，那两个深紫色的骷髅光点骤然亮了一下，仿佛无声的警告。
　　“接入倒计时：3分钟。” 悬浮的倒计时数字同步刷新：2:59…2:58…
　　“装备：基础神经防护模块，无武装许可。问题？”

　　闻微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两个深紫色的骷髅头上。“高威胁印记体？”她重复道，声音在空旷的星图之间显得有些单薄，“具体威胁是什么？”

　　云星婳那双银灰色的眸子转向闻微，目光更深邃了几分，像两口结冰的深井。“代号：‘瘸狼’（Limp Wolf），‘雷拳’（Thunder Fist）。” 她报出名字时，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现实关联：未知武装组织头目，记录显示手段凶残，高度危险。虚拟映射：行为逻辑呈现高度自主化、攻击性强。核心威胁在于其‘强关联’属性。”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但最终吐出的字句依旧冰冷：
　　“警告：首要原则，避免任何形式的直接接触。虚拟世界中的‘死亡’，对任务者的精神冲击等级为A级，可能导致严重认知混乱、创伤后应激障碍。而对其关联的现实印记体状态影响…” 云星婳的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闻微，“未知。且，根据现有数据模型推演，后果极有可能是…不可逆的崩溃。”
　　她微微向前倾身，无形的压迫感陡增：“你的安全，是本次任务的第一优先级。其次是目标。任务者回收小组将在外围待命，他们只负责目标回收，不会介入任何形式的冲突。明白？”

　　未知。不可逆。崩溃。
　　这几个词像冰锥，刺入闻微的耳膜。但她看着那不断跳动的倒计时（1:15…1:14…），看着那三个代表濒危生命的红色光点，一股混杂着麻木和急于逃离现实的情绪占据了上风。B+风险？高威胁？虚拟死亡？
　　不过是数据层面的冲突罢了，又不是真的死亡。意识弹出，最多头疼几天。有什么可怕的？
　　这念头带着一丝轻蔑，悄然滋生。她需要忙碌，需要立刻投身到某个能占据全部心神的事件中去，需要忘掉“归墟”大厅里那个刺痛她神经的身影。

　　“明白。”闻微点头，声音清晰而稳定。

　　“接入准备。”云星婳不再多言，手一挥。办公室一侧光滑的墙壁无声滑开，露出一张造型简洁、线条冷硬的金属椅。椅子表面流动着幽蓝色的微光。

　　闻微走过去，依言坐下。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贴合身体曲线，带来一种被禁锢的错觉。椅背和扶手上探出几组柔韧的、带着细微吸盘的神经接口贴片，精准地吸附在她的太阳穴、后颈和手腕内侧。轻微的、如同蚊虫叮咬般的针刺感传来，随即是一种奇异的酥麻，意识仿佛被无形的丝线轻轻牵引。

　　云星婳站在悬浮星图前，最后看了闻微一眼。星云的光芒在她冰冷的瞳孔中流转。
　　“记住，”她的声音透过神经接口，直接传入闻微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看到的，未必是假的。影响的，未必只在里面。”
　　冰冷的祝福紧随其后：
　　“祝好运，闻微。”

　　倒计时归零：00:00。

　　强烈的白光吞噬了视野，淹没了旋转的星云，也淹没了云星婳最后的身影。冰冷的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现实与虚拟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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