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残阳如血，将天际染得一片猩红。

　　林烨翻身下马时，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指尖触到叶府冰冷的门环，那上面凝结的暗红顺着指缝渗进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三天前收到叶苍的飞鸽传书时，纸上“速归”二字力透纸背，他当即点了二十名精锐，昼夜不停地策马狂奔，铁蹄踏碎了一路星子，却终究没能赶在死神前头。

　　“谷主……”身后的护卫声音发颤，目光扫过门内倒着的几具尸身，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林烨没应声，腰间的长剑不知何时已出鞘，寒光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踏入前院的刹那，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焦糊气扑面而来，石板路上的血渍早已干涸，凝成深浅交错的黑褐色，像一幅被揉皱的残画。他认得西墙下那丛蔷薇，去年暮春，叶苍的妻子苏婉还笑着摘了一朵，簪在刚学会走路的叶铛发间，如今花丛边却躺着两个护院的尸身，手里还攥着断裂的刀。

　　“叶苍！苏婉！”他的喊声撞在断壁残垣上，弹回来的只有死寂。正厅的匾额“世笃忠贞”被劈成两半，地上散落着破碎的桌椅，那套他们当年在江南一起淘来的紫砂茶具，此刻碎得连一片完整的瓷片都寻不见。他一间间房撞进去，书房里的砚台翻倒着，墨迹在血泊里晕成狰狞的形状；内室的妆奁敞着，苏婉最珍爱的那支珍珠步摇断了线，珍珠滚得满地都是，在夕阳下泛着惨白的光。

　　没有活口。

　　林烨扶着倾斜的廊柱滑坐在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与叶苍相识二十载，从总角之交到生死兄弟，他亲眼看着叶苍迎娶温婉的苏婉，看着他们的儿子在襁褓里啃着手指傻笑。上个月他来做客时，叶铛还踮着脚要他抱，奶声奶气地喊“林伯伯”，眉眼间既有叶苍的英气，又有苏婉的秀美。

　　怎么会……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残阳从破壁间斜射进来，刚好落在他脚边一道新鲜的血痕上。那血痕蜿蜒着，一直延伸到后院柴房，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林烨猛地站起身，循着血迹奔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竟生出一丝不合常理的希冀。

　　柴房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他推开门的瞬间，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从柴草堆里冲出来，带着满身血污撞进他怀里。

　　“唔……”孩子闷哼一声，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时，林烨看清了那张沾满血污的小脸。

　　是叶铛。

　　孩子半边脸颊肿得老高，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糊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寒星，死死盯着他，带着全然的警惕与恐惧。他身上的锦袍早已被划得褴褛，露出的胳膊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口，有的还在淌血，有的已经结了黑痂。

　　“铛儿？”林烨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孩子颤抖的肩膀，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得吓人，“别怕，是林伯伯……”

　　叶铛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林烨慌忙将他抱在怀里，才发现孩子怀中紧紧揣着一枚玉佩，是叶苍的贴身之物，上面刻着的“叶”字已被血浸透。

　　原来这就是叶苍留给他的最后念想。不是金银细软，不是密信卷宗，而是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孩子。

　　药王谷的药香漫山遍野，却驱不散叶铛眉宇间的寒霜。

　　林烨将他安置在自己儿子隔壁的厢房，自己亲自治伤。孩子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触目惊心，一旁的医女看着心惊，不住的叹气：“再深半寸就伤及肺腑，能活下来已是天幸。”林烨看着叶铛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

　　“爹！听说叶叔叔家的小公子来了？”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嗓音。

　　林烨回头时，自家儿子林露归已经像只小雀儿似的窜了进来，手里还抓着半串晶莹的糖葫芦。这孩子自小在药王谷长大，被自己和其他人惯得无法无天，此刻看到床上的叶铛，眼睛瞬间亮了，几步凑到床边好奇地打量。

　　叶铛被脚步声惊动，缓缓转过头，苍白的小脸在药香里透着几分病弱的清丽，长长的睫毛垂着，像只受惊的小兽。

　　“你就是叶铛？”林露归咂咂嘴，把糖葫芦举到他面前晃了晃，“我爹说你是叶叔叔的儿子？叶铛……这名字倒挺好听。不过你长得可真俊俏，唇红齿白的，我还以为是个小丫头呢。”

　　话音未落，叶铛的眉头猛地蹙起。他虽年幼，却也是将门之后，最恨旁人说他像女子。此刻被个陌生少年这般打趣，原本就紧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底闪过一丝怒意，抬手就想打掉那晃到眼前的糖葫芦。

　　“露归！”林烨厉声喝止，一把将儿子拉到身后，“不得无礼！”

　　林露归被父亲的脸色吓了一跳，委屈地瘪瘪嘴：“我就是觉得他好看才夸他……”

　　“叶铛刚经历大变，身子又弱，你怎能这般唐突？”林烨的语气严厉起来，“快向叶铛道歉。”

　　叶铛却别过脸，重新望向帐顶，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不必了。”

　　林露归看看父亲紧绷的脸，又看看叶铛抿紧的唇，不情不愿地嘟囔：“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的。”

　　叶铛没应声，只是抓着被角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泛白。

　　林烨叹了口气，拉着还在小声嘀咕的林露归往外走，临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叶铛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耳根悄悄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接下来三日，林烨每日都来看叶铛，有时带些清淡的粥食，有时拿本画册读给他听。叶铛话不多，但林烨问话时，总会轻轻“嗯”一声回应。林露归被教训后收敛了许多，只是偶尔会偷偷扒着门框看他，手里的糖葫芦换成了谷里新摘的青梅，有时还会放下两颗在窗台上。

　　直到第四日清晨。

　　林烨像往常一样端着药碗去看叶铛，推开门时却僵在原地。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窗边的小几上放着那枚染血的玉佩，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人不见了。

　　负责上药的医女闻讯赶来，手微微发颤：“昨夜丑时我来换药，他还好好的，只是说想独自歇着……”

　　林露归也跑了过来，看到空床时，手里的青梅“啪嗒”掉在地上：“他去哪了？伤口还没好利索呢！”

　　林烨走到床边，拿起那枚玉佩。玉佩上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露出温润的玉色。他忽然想起叶铛那双总藏着倔强的眼睛，想起叶苍当年在战场上宁折不弯的性子，心脏猛地一沉。

　　这孩子，是自己走的。

　　他拉开抽屉，里面放着林露归前几日留下的青梅，一颗未动。窗外的药田郁郁葱葱，露珠在叶片上滚动，像谁没落下的泪。林烨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明白，有些伤在心里，再好的药石也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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