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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住与入学
“不要在学校给我惹麻烦,也不要让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在学校,你是学生,我是老师。仅此而已。管好你自己。”
周远山毫无起伏的嗓音,像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车内的沉默。
陈瑞安停下抠着背包粗糙的肩带的手,抬起头看向他,有些烦闷地回答:“我知道。”
被当成麻烦的事实让她本来就因为被迫早起而不爽的心情更差了。
她盯着他搁在方向盘上的手。
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短而齐整,一丝不苟得像博物馆里精心摆放的标本。这双手属于一个身高一米九一、二十六岁、生活习惯严苛到变态的男人。
而陈瑞安就是这个刚死了老爸、被迫搬进他秩序堡垒里的、麻烦的继妹。
继父和妈妈住的远,因为老爸的去世,他们一家被迫接受了自己这个烂摊子,她也被迫从另一个城市的学校转到橡树岭高中。
这可赶巧,周远山就在这所高中担任教师。
于是继父拜托周远山照顾她,她就读高三的这一整年都需要借住在他家。
美其名曰:哥哥照顾妹妹。
要她说,这可真是一个两全不美的办法——除了父母,当事人的双方都不满意。
但事已落成,那便也就没办法了。
车内的氛围沉默地很要紧,但幸好15分钟的车程很快就过去了。车窗外,灰扑扑的橡树岭高中校门正缓慢滑过。
几个学生正嬉笑着走向教学楼大门。啧,早晨的阳光有些刺眼。
车子停稳在一个标着“教职员”的车位。
驾驶位传来继兄的声音:“学校到了,下车。我带你去办新生入学手续。”
陈瑞安喉咙里滚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算是回应。她解开安全带,背起背包。背包里面塞着她的命根子:笔记本电脑、缠成一团的数据线、数位板、还有一块不知道还剩多少电的充电宝。
跳下车,扯了扯身上那件洗得发灰、袖口已经磨出毛边的超大号黑色连帽卫衣,领口有点勒。棒球帽反扣在乱糟糟的短发上,帽檐压得很低。
陈瑞安讨厌新环境,更讨厌这种被塞进玻璃罩子里的感觉。
她反手把棒球帽檐往下一压,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巴。
周远山带领着她走到一楼的校务处,帮她填写好入学手续,领了教科书,又领着她去拍学生照,因为早上第一节有课就先离开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陈瑞安稍微松了一口气,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位继兄对自己排斥的态度。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和他过多相处。
橡树岭高中实施的是走班制,学生除主科是必须上的课外,还需要选择三门副科作为修读课程。
她开学前就已经在网站上选好了修读的课程,排好了属于自己的课表。今天是周一,第一节课在C403教室,而分配到的储物柜刚好也在4楼,于是决定先去把刚领的教科书放到储物柜。
沉重的背包带勒进肩膀,里面崭新的教科书棱角分明,硌得后背生疼。陈瑞安捏着那张写着储物柜号码纸条和钥匙——4楼,A区,Locker 417——跟着指示牌走向楼梯间。
橡树岭高中的走廊宽敞明亮,刚刷过的墙壁白得晃眼,空气里还残留着清洁剂和某种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过于积极的气味。
正是早课前最嘈杂的时候,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动,嬉笑声、书包碰撞声、手机提示音此起彼伏,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
陈瑞安下意识地压低了帽檐,把脸埋进卫衣领口,试图隔绝一部分噪音。
荧光灯管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嗡嗡作响,像一群愤怒的蜜蜂;女生尖利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膜;旁边跑过去的男生带起的风里裹着浓烈的运动香水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米色的地砖缝隙上,一条、两条……试图用这种刻板的规律感来对抗内心的烦躁和想要立刻转身逃走的冲动。
终于挤到四楼。A区的储物柜排得整整齐齐,金属表面泛着冷光。417号在中间靠墙的位置。她走到跟前,把钥匙插进去,扭动。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她拉开柜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和金属的微尘气味扑面而来。柜子内部空间不大,但还算干净。陈瑞安立刻动手,把背包里沉甸甸的教科书一本本掏出来,塞进储物柜。数学、物理、英语……动作麻利,带着一种急于摆脱负担的迫切。
塞完最后一本厚重的文学选集,她松了口气,目光却瞥见柜门内侧贴着一张小小的、泛黄的贴纸,似乎是上一个使用者留下的——一个模糊的卡通火箭图案。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贴纸粗糙的边缘蹭了一下。就在这时,身后一个追逐打闹的男生猛地撞了她胳膊肘一下!
“哎哟!对不…” 那男生话音未落,陈瑞安身体一晃,重心不稳,手里刚拿出来的、装着数位板和充电宝的软包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更糟的是,她下意识扶住柜门的手用力一带——
“哐当!”
沉重的金属柜门在她用力扶稳的动作下,猛地合上了!锁舌清脆地弹回原位。
陈瑞安僵在原地。
背包还挂在肩膀上,里面只剩笔记本电脑和一些零碎。教科书和她的钥匙……全都被关在了里面。
“……” 她盯着那紧闭的柜门,脑子里嗡的一声,刚才还只是隐隐作痛的烦躁感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她用力拉了几下柜门把手,纹丝不动。锁孔冰冷坚硬。没有钥匙,她就是个被自己困住的囚徒。
那男生的道歉声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模糊不清,她根本没心思理会。迟到、新环境、周远山的警告、现在再加上被锁在门外的全部家当……所有的不顺心拧成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噼啪作响。
深呼吸。再深呼吸。胸口那股灼烧般的焦躁感需要宣泄口。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始敲打柜门边缘,速度越来越快,哒哒哒哒,像一挺失控的机枪。
等管理员?太慢了,而且她不想开学第一天就因为这种事引人注目,更不想让周远山知道——这绝对是他口中“惹麻烦”的完美范例。
忽然,她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死死盯住了那个小小的锁孔。一个念头,带着点危险的、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好吧,特殊事件特殊手段,她心想。
陈瑞安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没人特别留意她这个角落。然后,她迅速拉开自己背包最外侧那个塞满了各种“垃圾”的小口袋——里面常年备着各种可能“有用”的小玩意儿:L型螺丝刀、口香糖、备用数据线头、几颗不同型号的螺丝、一小卷绝缘胶带、还有……几枚被掰直了的回形针。
她抽出一根最硬挺的,手指异常灵活地将一端弯成一个微小的钩状。
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兴奋感。她小心翼翼地凑近锁孔,屏住呼吸,将弯好的回形针尖端探了进去。原本只是碰碰运气,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锁的型号过于老旧,还没试探多久,就听到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在铃声余韵中的机簧弹动声。
咔嗒。
成了!
陈瑞安眼睛一亮,猛地压下柜门把手。这一次,柜门顺从地打开了!巨大的解脱感和一丝小小的、不被认可的得意瞬间冲散了之前的阴霾。
她飞快地把那差点害惨她的钥匙抓出来塞进口袋,然后一把抄起地上的软包塞进背包,用力甩上柜门——动作一气呵成。至于那根立下大功的回形针?被她随手塞回了那个“百宝袋”。
预备铃的尾音还在走廊里回荡。403教室!要去C区!她抬头辨认了一下教室门牌的方向,拔腿就跑。棒球帽差点被跑动带起的风吹掉,她用手压住帽檐,在零星几个冲向教室的学生中间穿梭,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
403教室的门虚掩着。陈瑞安喘着气,一把推开。
教室里的喧闹瞬间安静了大半,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这个闯入者身上。讲台上空无一人,显然老师还没到。她顾不上那些探寻的目光,快速扫视着后排的空位。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疾不徐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正好挡住了她想要溜进去的路线。深灰色的西装一丝不苟,灰褐色的眼眸带着惯有的审视,精准地落在她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还带着点“作案”后紧张余韵的脸上。
周远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重新泛起的低语声,带着一种意料之中的冰冷和警告:
“开学第一天就踩点?”
他侧身让开入口,目光却像无形的锁链,“进去。第一排,靠窗那个位置。还有,把帽子摘下来,教室内禁止戴帽子。”
陈瑞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第一排?还是靠窗那个仿佛被钉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的位置?这绝对是故意的!还要摘帽子?这顶斜戴的、脏兮兮的棒球帽,几乎是她隔绝外界窥探、维持最后一点心理安全感的盔甲了。
她猛地抬起头,帽檐下露出的眼睛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抗拒和一丝被逼到角落的烦躁,直直撞上周远山那双灰褐色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纯粹的、对规则执行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她反应的审视。仿佛在说:规则就是规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十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开学第一天就被新来的、气场强大的老师当众“点名”,这绝对是个“精彩”的开局。
胸腔里那股因为开锁成功而残留的、带着点叛逆的兴奋感,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转化成一种更强烈的憋屈和愤怒。她讨厌被命令,尤其讨厌被这个排斥她的继兄当众命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住了那股想要顶撞回去的冲动。
周远山的眼神没有丝毫退让,甚至微微眯起,像是在无声地倒计时。
“啧。”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不耐的咂舌声从陈瑞安喉咙里挤出来。她猛地抬手,粗暴地将棒球帽从头上扯了下来,动作大得带起了几缕不服帖的乱发。
帽子被摘下,暴露在明亮灯光和几十道目光下的,是一头明显没怎么梳理过的、有些毛躁的深棕色短发,几缕发丝不羁地翘着,似乎还挑染了几撮金发。
她看也不看周远山,随手将帽子粗暴地塞进桌肚,发出一声闷响。然后重重地拉开椅子坐下,把沉甸甸的背包也一股脑塞在脚边,动作带着明显的宣泄意味。
周远山的目光在她那明显带着情绪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灰褐色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辨别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也不再看她,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地走向讲台。深灰色西装的剪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硬、一丝不苟。
“我是周远山,是你们的数学老师。”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宣读文件般的语调,目光扫过整个教室,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威压,轻易地压制了所有窃窃私语。“我的课堂,规矩很简单:准时、专注、尊重规则。”
他的视线,似乎在不经意间,再次扫过第一排靠窗那个位置。
“迟到、喧哗、无视校规校纪……”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寂静的教室里,“都是对我个人时间和管理精力的极大浪费。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喜欢处理麻烦。希望大家合作。”
陈瑞安低着头,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快速地转着一支从背包侧袋摸出来的旧圆珠笔,笔帽被她拧开又盖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咔哒”声。
她强迫自己盯着摊开的数学课本扉页上熟悉的名字,但那几行字在她眼前跳动、扭曲。
麻烦。又是麻烦。
她就是他口中那个“极大的浪费”和“需要处理的麻烦”。一股强烈的、被排斥在外的疏离感和无处发泄的烦躁感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
她几乎能想象出周远山心里对她的评价:散漫、邋遢、不守规矩、注定会惹麻烦的累赘。
感官过载在安静下来的教室里反而更清晰了:周远山低沉平稳的嗓音在扩音器里带着轻微的电流回响,隔壁班模糊的朗读声,头顶灯管的嗡鸣,旁边同学翻书的沙沙声……所有的声音都像被放大,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讲台上,周远山已经开始分发新学期的课程要求和知识大纲。他动作精准,没有一丝多余,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陈瑞安把发下来的纸张传到后排,自己那份看也没看就塞进了桌肚。
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窗外操场边一棵叶子开始泛黄的银杏树上。只有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冰冷秩序世界的、自由流动的气息。
而讲台上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偶尔会精准地落回她的后颈。
新学期的第一天,第一堂课,她和这位继兄兼数学老师之间的“战争”,就在这无声的对抗和冰冷的规则宣判中,正式拉开了帷幕。
那把名为“秩序”的手术刀,已经悬在了她混乱世界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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