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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清晨六点整,清水市樱家那扇小小的窗户里,猛地爆发出足以掀翻屋顶的怒吼。
“小——丸——子!你是打算把新干线也睡过去吗!”
妈妈手里那柄饱经风霜的锅铲,此刻正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毫不留情地戳进小丸子裹得像蚕蛹一样的被窝里。那冰凉坚硬的触感,隔着薄薄的睡衣直透皮肤,激得小丸子一个鲤鱼打挺,或者说,试图打挺——结果整个人像只笨拙的乌龟,咕咚一声从褥子滚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痛痛痛……” 她捂着撞疼的额角,眼泪汪汪,混沌的脑子里却不自禁像旧电影放映机一样,吱呀吱呀地闪过小学开学日同样兵荒马乱的清晨。历史,好像总是惊人的相似。
餐厅里,爸爸慢悠悠地喝着味噌汤,头版报纸后面传来他含混不清的声音:“小丸子啊,钱不够用一定要说……” 话音未落,姐姐杏子那标志性的、带着一丝慵懒又绝对精准的嘲讽已经切了进来:“爸,就你给的那点零花钱,还不够她在东京买一周的鲷鱼烧呢。” 随即,一张整整齐齐折成小方块的万元纸币被塞进小丸子还敞着的行李箱夹层里,动作快得像变魔术。
客厅不大的地板上那个摊开的巨大行李箱,简直像刚被台风扫荡过的杂货铺。几本簇新的笔记本被随意地丢在角落,封皮还闪着未拆封的塑料膜光泽。几件叠得马马虎虎的当季衣服可怜巴巴地缩在一边,而真正占据了大半壁江山的,是她那些从童年一直陪伴至今的“宝贝”:褪了色的绒毛玩具熊,一只眼睛摇摇欲坠;小学时收集的闪亮亮贴纸册;甚至还有几块据说是“幸运石”的普通鹅卵石……妈妈额角的青筋又开始突突跳了。
“我说你啊!”妈妈叉着腰,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是送你去东京上大学,不是让你去参加童年回忆展!这些没用的东西统统给我拿出来!”
“不要!”小丸子像护崽的母鸡,整个人扑在行李箱上,死死抱住她的宝贝熊,“它们是我的精神支柱!没有它们,我会在东京寂寞死的!”
“寂寞?”姐姐凉凉地接口,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摊在桌上的入学手册,“不是有小玉吗?我听说还有……”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玄关处刚被奶奶塞进来的、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巨大便当袋,“……某些人当年在电车上哭得惊天动地,现在机会不是送上门了?” 那眼神里的笑意,让小丸子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
奶奶颤巍巍地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刚捏好的最后一个巨大饭团,不由分说就往小丸子那个已经鼓鼓囊囊的便当袋缝隙里塞:“东京的东西贵呀……把最后这个也装上,奶奶的饭团实在,管饱……” 那饭团足有小孩拳头两个大,硬邦邦的,散发着海苔和梅子的咸香。
“够了啦奶奶!真的装不下了!”小丸子哭笑不得。
“胡说!”奶奶固执地用力按着,“多带点,万一路上饿了呢?东京那么远,饿着我的小丸子可不行!”她布满皱纹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爷爷则在一旁,紧紧抱着小丸子的手臂,老泪纵横:“小丸子啊……爷爷的心肝宝贝……去了东京,可要天天给爷爷打电话啊……爷爷会想你想得吃不下饭的……”那架势,仿佛小丸子去的不是东京,而是月球背面。
就在这鸡飞狗跳、行李濒临爆炸边缘的时刻,门铃清脆地响了。门外站着小玉,一身清爽的浅蓝色连衣裙,拖着一个大小适中、规整利落的行李箱,像一股清风吹进了樱家这锅煮沸的粥里。
“伯父伯母早,姐姐早,爷爷奶奶早。”小玉微笑着,声音温温柔柔,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最后落在小丸子那仿佛刚经历过劫难的行李箱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咧了一下,带着了然,无奈和包容。
“啊!小玉!救命!”小丸子如同看到了救星,扑过去抓住小玉的胳膊,“快帮我劝劝奶奶,真的装不下了!”
小玉看着那个快要被撑破的便当袋,又看看奶奶殷切的眼神,温和地开口:“奶奶,小丸子路上有我照顾呢,不会让她饿着的。您放心。”她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奶奶这才勉强松开了手。
终于,在妈妈最后的咆哮和姐姐“丢三落四可没人给你送去东京”的威胁中,小丸子手忙脚乱地拉上了那个鼓胀到变形的行李箱拉链,仿佛完成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七点出头,太阳刚刚升起不久,还有些许凉爽。空气里弥漫着夏日清晨特有的、带着青草和尘土味道的暖意。清水车站小小的月台上,此刻挤满了送别的人,喧哗声、叮嘱声、低低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
樱家全体出动,阵仗浩大。爷爷依旧紧紧攥着小丸子的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絮絮叨叨重复着“要打电话”、“要吃饱”、“冷了要加衣服”。爸爸沉默地站在稍后一点,只说了一句“好好念书”,便再无言语,只是目光一直追随着女儿。妈妈红着眼眶,强行把一大包东西塞进小丸子怀里:“里面是常用药!还有你爱吃的点心!不许嫌重!”姐姐杏子抱着手臂站在最边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飞快地伸手帮小丸子把肩膀上要滑落的背包带子拉正,低声说了句:“笨蛋,别太想家。”
小玉的父母也来了,气氛则平和许多。穗波先生仍带着相机,却在沉重的不舍下收敛了许多,刚给小丸子小玉和小丸子一家人拍了几张照片便红了眼眶,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穗波太太温柔地替小玉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刘海,轻声细语地叮嘱着。
就在这时,月台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个挺拔的身影逆着人流走来,瞬间吸引了大部分目光。走在前面的少年,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深色连帽衫,拉链随意地拉到胸口,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肩宽腿长,简单的衣物也被他穿出一种清冽又随性的味道。柔软的黑色短发被晨风拂动,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墨玉般的眼睛,眼神锐利,扫过人群时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他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拖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线条硬朗的黑色行李箱,步履沉稳。
居然是他!大野健一!
小丸子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嗡”地一下涌上头顶,连耳朵尖都发烫。十年光阴,足以让那个记忆中在操场上奔跑如风、眼神倔强的男孩,抽枝拔节,长成眼前这个……这个过于耀眼的模样。她下意识地想躲到小玉身后,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抱着妈妈塞过来的大包裹,动作笨拙得像只受惊的企鹅。
“哟,这不是我们清水市的骄傲,未来的大漫画家小丸子吗?”一个带着明显戏谑的熟悉嗓音响起,打破了小丸子瞬间的僵硬。杉山聪像条灵活的鱼一样,笑嘻嘻地从大野身后冒了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把勾住大野的肩膀。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容灿烂得晃眼,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小丸子挤眉弄眼,“怎么,看呆了?是不是觉得我们大野比小学时更帅得惨绝人寰了?告诉你,大野可是回清水看完爷爷奶奶特意陪我一起去东京报道的哦。”
小丸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杉山!你胡说八道什么!” 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想把怀里那碍事的巨大包裹往上举,试图挡住自己烧红的脸。
大野的目光一直悄悄落在小丸子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上停顿了两秒,然后视线下滑,落在了她怀里那个鼓鼓囊囊、印着夸张卡通图案的便当袋上。他薄薄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清冷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地响起,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小丸子翻腾的心湖:
“好久不见,小丸子。” 那久违的、带着点少年时期特有的、熟稔的称呼,让小丸子浑身一僵。冲小玉点了点头,他又看向小丸子。
“没想到你还在用这么幼稚的便当盒?”
轰——!
小丸子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句“幼稚的便当盒”在无限循环。羞窘、慌乱、十年未见,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瞬间攫住了她,手指下意识地一松——
“咚!”一声闷响。一个圆滚滚、裹着翠绿海苔的巨大饭团,从她敞开的便当袋口滚落出来,像一个不听话的保龄球,一路骨碌碌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精准,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大野那双一尘不染的白色球鞋鞋尖前。饭团上沾着的几粒芝麻显得格外刺眼。
小丸子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个滚落在“仇人”脚边的饭团,大脑一片空白。爷爷还在旁边抽抽噎噎地说着“小丸子别饿着”,奶奶则心疼地看着地上的饭团:“哎呀,奶奶刚捏好的……”
杉山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小丸子!十年没见!你这见面礼还是这么别致!饭团攻击!大野,快接招啊!”他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打着大野的背。
大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从那颗沾了灰尘的饭团上移开,重新落到小丸子那张写满了“世界末日”的脸上。他沉默着,没有弯腰去捡,也没有立刻出言嘲讽。那深邃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东西,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啊啦啊啦,健一,怎么还傻站着?”一个优雅温和的女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僵局。一位穿着得体米色套裙、气质温婉的女士款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位神情沉稳、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正是大野的父母。大野夫人目光扫过地上的饭团,又看了看僵持的少男少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什么也没看见的微笑,她温柔地对小丸子和小玉点了点头:“是小丸子和小玉吧?好久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以后健一和杉山在东京,还要请你们多关照了。”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饭团,却只是微笑着,仿佛那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大野先生则沉稳地向樱家和穗波家的长辈微微颔首致意,话并不多,带着一种商人的利落:“孩子们,路上注意安全。学业为重。”
杉山终于偷笑够了,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胳膊依旧搭在大野肩上,用不大不小、却足够让旁边两人听清的音量,对着小丸子和小玉,挤眉弄眼地说:“说起来,可真是巧得离谱嘞。我们大野啊,本来第一志愿填得好好的顶尖理工院校,结果一听说某人超常发挥,报了东大的文学系……啧啧啧,某人可是连夜翻资料、改志愿,差点把头发都薅掉几根!”
小丸子猛地抬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难以置信地看向大野。大野却瞬间移开了目光,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只留给小丸子一个轮廓分明、却写满了“生人勿近”的冷硬侧影。他抬起脚,状似不经意地、却又带着点嫌弃似的,轻轻踢开了挡在鞋尖前的那颗倒霉饭团。饭团滚了两下,停在了月台边缘的阴影里。
“杉山,”大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打断了杉山还想继续的爆料,“车要来了。”
就在这时,小玉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了新生报到手册,翻到宿舍分配那一页。她白皙的手指顺着名单滑下,最后停在了两个名字上,用指甲轻轻画了个圈。她抬起头,凑到小丸子旁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小丸子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嗯,是挺巧的。”小玉的目光在僵直的小丸子和侧着脸的大野之间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嘴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你们的宿舍楼,好像只隔了一条樱花道。很近哦。”
只隔一条樱花道……
“呜——”
悠长的汽笛声恰在此时撕裂了月台上喧闹的空气,像一声宣告。新干线银白色的流线型车身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缓缓滑入站台,最终平稳地停下。车门“嗤”地一声打开。
“快上车!快上车!” 月台上瞬间爆发出更汹涌的催促声和告别声。
樱家的告别瞬间进入高潮。爷爷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死死抱着小丸子不肯撒手,被爸爸和妈妈合力才掰开:“小丸子!爷爷的心肝宝贝啊——!”奶奶也在一旁抹泪。妈妈一边把小丸子往车门方向推,一边语无伦次地喊着:“到了立刻打电话!药在包里!点心别放坏了!”姐姐杏子用力拍了一下小丸子的后背,力道不小:“小丸子注意安全,赶紧走!”
小玉则被父母紧紧拥抱了一下,穗波太太在她耳边轻声叮嘱了几句。大野的父母只是对大野简单地点点头,大野夫人轻声说了句:“照顾好自己。” 大野也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父子间的交流更是沉默到近乎冷淡。
“小丸子!发什么呆!快走啊!” 小玉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还在原地石化、目光黏在大野那冷淡侧脸上的小丸子,拖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像拖着一个沉重的锚,奋力地挤进了正在关闭的车门。
车门在身后合拢,将月台上爷爷撕心裂肺的哭喊、父母殷切的目光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弥漫着空调冷气和陌生人的气息。
小丸子几乎是瘫倒在靠窗的座位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脸上滚烫的热度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因为脱离了混乱的月台而更加清晰。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像被塞进了一团理不清的毛线:大野……他居然也在这里……杉山说他改志愿……只隔一条樱花道的宿舍……还有那个滚到他脚边的饭团……
“啊——!”她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绝望的哀嚎,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旁边小玉柔软的肩膀布料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小玉!完了完了完了!我死了!我没脸见人了!十年啊!十年后第一次见面,我居然用饭团砸了他的新球鞋!他还说我幼稚!他肯定觉得我还是那个笨蛋小丸子!呜呜呜……怎么办啊……”
小玉安静地坐着,任由好友把滚烫的脸颊和毫无章法的眼泪蹭在自己肩头的衣服上。她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穿过几排座位间的空隙,投向车厢连接处那个倚着门框站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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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很喜欢小丸子的生活环境,所以格外刻画了和家人相处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