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章
李曼珠伏在正堂冰凉的青砖地上,单薄的脊背随着低泣微微起伏。方才被拖拽时松脱的鬓发散在颊边,雪水化了冷冰冰贴在皮肉上,冻得她一哆嗦。
“母亲息怒……”她正想辩解两句,声音细若游丝,还没散尽,就被嫡母赵氏尖利的嗓音斩断。
“黑心烂肺的下贱种子!你二哥好意同你说话,寒冬腊月反被你推落冰窟,定是柳氏那狐狸精教你害我儿性命!”赵氏怒拍堂中的八仙桌,腕上金镯撞得叮当乱响,正欲发作,帘外忽有细碎脚步声近,一个婆子匆匆凑到赵氏耳边低语几句。
赵氏的脸骤然一沉,从牙缝里挤出低骂:“蠢货!”原想快刀斩乱麻处置了这祸害,替他掩了过去,这孽障竟还凑过来掺和。
正堂锦帘“唰”地被掀开,带进一股裹着雪沫子的寒气。
李琰换了身簇新的锦袍,发髻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人已笑嘻嘻踱了进来。目光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影,落在曼珠泪痕斑驳的脸上。
“母亲何苦动气?”李琰挨到赵氏身边,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袍角沾的雪,“天寒地冻池边结霜,是儿子自个儿脚滑栽下去的,与四妹妹什么相干?”
“我看你是被这妖精迷了心窍!”赵氏猛地扭头,瞪向儿子,“被她害了还要替她遮掩!”她转头指着曼珠发落道,“来人!把这祸害拖下去打二十板子!明早就送到最偏的庄子里去!”
李琰见母亲真动了怒,正欲开口,赵氏已劈手指住他鼻尖:“成日没个正形!王家二姑娘后日就要过府相看,若知你满园子闲逛,少不得跟你闹!”李琰喉头一哽,到嘴的求情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悻悻垂下头。
曼珠的心沉进冰窟,仰起脸哀求道:“母亲明鉴!二哥哥吃醉了酒,错把女儿认作玉娘,上来就拉扯……女儿惊慌之下才失手推搡,实无半分害人之心啊!”
“还敢攀扯你二哥!”赵氏勃然变色,“拖出去!”
婆子们应声发力。曼珠被拽得踉跄起身,素白裙裾扫过冰冷砖面。挣扎间素银簪子“叮当”落地,青丝如瀑泻了满肩。沾泪的脸被迫抬起,在穿堂风里白得透明,唯有眼尾红痣灼灼如焚。
李琰被那破碎的艳色刺得心头一颤,残存的怜惜终究压过顾忌,低声求道:“二十板子下去,四妹妹怕是挨不住,不若罚她去祠堂禁闭跪上几日?闹大了父亲怕也是不高兴。”
赵氏气得浑身乱战,正要厉叱,正堂外忽传来小丫头又惊又喜的尖细通传:
“大爷回来了——!”
玄色织金麒麟纹的袍角掠过门槛,李珩径直踏入正堂,护肩软甲未卸,玄铁护腕压着袖口,随步伐碰出轻响。
他目不斜视,行至主位前向赵氏躬身:“母亲。”
“快起来!”赵氏已换作满面殷切,连声吩咐婆子,“炭盆挪近些!把湃着的参茶端来!”她目光扫过正被婆子按住的曼珠,急使眼色让人拖走。
李珩撩袍落座,护甲与紫檀椅臂相碰,铿然有声。他接过青玉茶盅却不饮,指尖闲闲拨弄着茶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正堂里死寂一片,只余炭火爆裂的哔剥。
“听闻书院夫子说,”李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二弟近来又告了病假?”
李琰脊背一僵,赔笑道:“天寒染了风寒……”
“哦?”茶盖“咔哒”一声轻磕在盅沿,李珩垂眸看着杯中微漾的水纹。“可昨儿文安递话,说前夜画舫上——”他抬眼轻扫,“倒有个和二弟相像的公子,左拥右抱,还让歌姬唱新填的《玉楼春》。”
李琰脸上血色霎时褪尽。
赵氏狠剜一眼抖如筛糠的儿子,笑着打圆
“大郎,你弟弟他也是一时贪玩,许是成婚之后就收心了…”
李珩并未看她,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捻着自己袖口上一点不起眼的线头,语气平淡无波:“既然玩心重,不爱读书,那么明日,”他微微侧首吩咐侍立的下人,“把二弟的东西收拾收拾,随我去校场点卯。日后便在军中谋个闲职,也好过成日里寻欢作乐,辱没门风。”
他啜了口茶,这才将目光转向赵氏:“内宅琐事,母亲自行料理便是。”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轻碰,发出一声脆响。“只是这当口闹出人命,或是发卖庶女,”他顿了顿,白玉扳指缓缓转动,寒光微闪,“御史台那边,怕是要多写几道折子。父亲年关述职在即,母亲行事,也需细细思量。”
赵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头艰难地滚动。
“大郎说的是……”她挤出声音,扭头对婆子挥手,“带回西院,没我的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婆子们忙不迭松手。曼珠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她望向主位,只看见玄甲包裹的冷硬侧影和搭在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
她以额触地,泣音混着劫后余生的战栗:“谢大哥垂怜……”
青儿忙上前搀起曼珠,低声道:“小姐快回房吧。”
“都下去。”李珩淡声道。众人如蒙大赦,屏息退尽。
门扉合拢的余音里,李珩复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浮片。
赵氏急道:“大郎!你弟弟身子弱,军营里刀剑无眼……”
李珩放下茶盏,站起身,踱步至堂前。他负手望着屋外呼啸的风雪,话音飘落到赵氏身侧:“母亲当真不懂儿子的意思?”
“前些时候,当街强抢民妇,那妇人回去悬梁自尽,夫家闹上府来,母亲拿五十两银子打发了,真当旁人不知道?”他侧过脸,似笑非笑,“庞德祖参父亲的折子,头一句便是‘治家不严,纵子行凶’。再这么下去,”李珩的目光重新投向漫天风雪,“您说,父亲这定远侯的爵位,还经得起几本折子?”
赵氏跌坐椅中,半晌说不出话。
李曼珠回了房,倚在熏笼边坐下,青儿递过手炉安慰道:“二爷明日便往军中点卯,往后想必少往后宅来,姑娘且安心罢。”
李曼珠绞着衣带发愁,麻烦走了,祸根却埋下了。大夫人今日当众没脸,岂能轻饶自己?
别的不说,如今已届出阁的年纪,只怕随手就将自己塞给哪个官人做妾。看多了宅子里姨娘争斗,李曼珠不求富贵郎君,只盼找个寻常人家,过安生日子。
越想越烦,折腾大半天,人也乏透了,现下只想洗净一身晦气,好好睡上一觉。左右夫人禁了她的足,明日也不必早起请安。
“热水备好没有?”她扬声催道。
小厮忙抬进浴桶。她没留青儿服侍,一个人浸入热汤。白汽蒸得人发昏,竟靠着桶壁沉沉睡了过去。直到冷水激得皮肉起栗,才猛地惊醒。
她匆匆擦干身子,将湿发包在旧帕子里,趿着鞋推开窗喊人抬水。
门轴“吱呀”一声。西院正房内,柳姨娘裹着狐裘立在炭盆边,绛紫缎面映得她脸色铁青。
“蠢透腔了!”她劈手将手炉摔在曼珠脚边,“让你二哥摸两把能少块肉?悄没声忍了,他新鲜劲过去自然丢开手!如今闹得嫡母容不下你,连累我也没脸!”
曼珠气得浑身发颤, “他李琰什么货色,别人不晓得,姨娘还不晓得?”
她声音抖得不成调,“女儿才出老太太屋门,后脚就被他堵在小道上。拉我往假山洞里拽——若非拼死推那一把,女儿早叫他污了身子!是女儿要闹大?分明是他要强逼!”
柳姨娘乜斜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又道“你还是什么金贵身子了?横竖是顶小轿抬去做贱妾的命,清白值几个大钱?就是从了你二哥,替你弟弟铺条锦绣道儿,日后仗着三郎,金山银山随你搬,哪里还能苦了你不成。”
“金山银山?”李曼珠气极反笑,猛地将湿帕子摔在地上,她逼近一步,烛光将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姨娘梦里搬山去吧!三弟被您给惯的,哪里还有点正经郎君的样子,尽知道学二哥犯浑,十五岁就晓得扒丫鬟裤子吃酒赌钱。姨娘怕还是不知道吧,前日偷我金簪还赌债,被我撞见说了两句,您猜他说什么?”
她冷嗤道,“他说下贱秧子也配戴金?赶明儿卖你进窑子换酒钱!”
柳姨娘脸色一青,扬手欲打:“小蹄子胡吣!还敢编排你亲弟弟!”
李曼珠死死擒住柳姨娘手腕,指甲掐进她皮肉里“姨娘再逼我卖身换三弟前程,”她甩开柳姨娘手腕,柳姨娘一个踉跄,正想骂她天杀的小贱人竟敢殴打亲娘,却见李曼珠抓起案桌上剪窗花的银剪,攥在手中,“哐当”拍在桌面,恨声道
“我立时撞死,临前少不得拿这剪子捅穿您的心肝宝贝!他若命大死不了,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咱们母子三个,阴司里接着斗!”
她眼底猩红一片,俱是玉石俱焚的狠意:“姨娘把我逼急了,事情捅出来,您猜大哥知晓三弟那些腌臜事,是该打断他一条腿,还是像处置庄头儿子那样,草席一卷丢乱葬岗?”
李曼珠盯着柳姨娘惊慌的脸,嘶声笑了,“您且试试,看爹爹可会为这‘出息’儿子,问大哥半句不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