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你我

　　高二下学期的阳光总是带着点不加掩饰的燥热，课间操的广播还在播放着毫无起伏的指令，队列里的学生们大多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机械地重复着伸展、扩胸的动作。

　　江野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身姿挺拔，即使是做着这种敷衍的广播体操，也透着股随性不羁的劲儿。他个子在同龄人里拔尖，肩宽腰窄，一身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硬是被穿出了点桀骜不驯的味道。

　　“操快点结束，老地方三对三。”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柘言，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耐烦。

　　柘言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散漫，只是眉眼间更多了几分玩世不恭。他懒洋洋地活动着手腕，嘴角勾起一抹笑：“急什么，等会儿让你三个球。”

　　“滚蛋。”江野嗤笑一声，“上次是谁被我虐得连篮板都摸不着？”

　　两人正低声说笑，广播里终于响起了“解散”的指令，人群瞬间像被撒了欢的麻雀，四散开来。江野二话不说，脱下校服外套往肩膀上一搭，就准备和柘言往篮球场冲。

　　结果刚迈开两步，一个清润却带着点凉丝丝意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精准地叫住了他：“江野同学。”

　　江野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甚至带上了点生理性的抗拒。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柘言在旁边啧了一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挤眉弄眼：“你的‘老熟人’来了。”

　　江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果然看到沈漠川站在不远处。

　　少年穿着整齐的校服，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和江野的散漫形成鲜明对比。他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五官精致得过分，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此刻正微微眯着，透着点审视的意味。单看这张脸，说是比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还要好看也不为过，但只要他一开口，就能瞬间打破所有美好的幻想。

　　“沈大班长，有事？”江野的语气算不上好，带着点刻意的吊儿郎当，眼神上下扫了沈漠川一圈，最后落在他那副眼镜上，“怎么，又要去给老师打小报告，说我们逃课去打球？”

　　沈漠川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点冷光。他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几个还没走远的同学听见：“江同学多虑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下节课是老班的课，他昨天刚强调过，课间操后不许私自去操场，抓到要罚抄校规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野搭在肩上的校服外套上，语气更添了几分揶揄：“当然，以江同学的魄力，大概也不在乎这点惩罚。不像我们，还得靠好好学习争取点印象分。”

　　这话里的阴阳怪气几乎要溢出来，明晃晃地讽刺江野成绩差还爱惹事。

　　江野的火气瞬间就上来了。他最烦的就是沈漠川这副样子，看似彬彬有礼，实则一肚子坏水，说话像淬了毒的针，专往人痛处扎。

　　“沈漠川，你是不是一天不阴阳怪气就浑身难受？”江野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他比沈漠川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去不去打球关你屁事？有时间在这儿管别人，不如多做两道题，省得下次考试被我超过，哭都找不到地方。”

　　“哦？”沈漠川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戏谑，“江同学这话可真有气势。不过，上次月考你好像又比我低了十七分吧？不知道江同学打算怎么超过我？是靠梦里那支神笔，还是指望老班突然善心大发，给你加二十分卷面分？”

　　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窃笑。江野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成绩确实不如沈漠川，这是他最不想被戳的痛处。从高一到现在，每次大考小考，他永远是万年老二，而那个压在他头上的第一，永远是沈漠川。

　　不光是成绩，连收到的情书数量都要被比下去。上次他一周收到十一封，正得意洋洋地跟柘言炫耀，结果沈漠川那边轻飘飘地冒出来一句“好像我抽屉里有十二封没来得及扔”，瞬间把他的嚣张气焰浇得透心凉。

　　江野觉得沈漠川就是故意的，什么都要跟他争，什么都要压他一头，简直是他高中生涯的克星。

　　“你他妈……”江野攥紧了拳头，要不是顾及着这里是操场，人来人往，他真想一拳挥过去，把沈漠川那张欠揍的脸打开花。

　　“江同学，注意文明用语。”沈漠川丝毫不惧，反而微微仰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直视着他，带着点挑衅，“这里是学校，不是你家后院，耍横没用。”

　　“行了行了，别吵了。”柘言赶紧上前打圆场，一手拉住江野，一面对着沈漠川笑道，“沈班长，我们就是去投两个篮，马上就回来，保证不耽误上课，您就高抬贵手，当没看见呗？”

　　沈漠川看了柘言一眼，没再针对江野，只是淡淡地说：“我只是提醒，听不听在你们。不过，我想老班应该很乐意知道某些同学的‘课外活动’安排。”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气得脸色铁青的江野，转身迈着从容的步子往教学楼走去，背影都透着一股优等生的矜持和……欠揍。

　　“草！”江野猛地甩开柘言的手，低声骂了一句，“这小子是不是有病？一天不找事会死？”

　　“得了得了，跟他置什么气。”柘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沈漠川就这样，毒舌得跟眼镜蛇似的，你越气他越得意。”

　　江野深吸几口气，胸口还是闷得慌。他看着沈漠川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不远处空荡荡的篮球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不打了，晦气！”

　　“别啊，”柘言可惜道，“就因为他一句话？”

　　“不然呢？”江野没好气地说，“等会儿被老班抓包，又是一顿批，还得被沈漠川那个小人看笑话，老子才不干。”

　　他把肩上的校服外套重新穿好，拉上拉链，遮住里面印着篮球队标志的T恤：“回教室睡觉。”

　　柘言无奈地耸耸肩，只好跟着他往回走。走了两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漠川的背影，小声对江野说：“说真的，沈漠川这张脸是真能打，刚才我旁边那几个女生都在偷偷看他呢。可惜了，这张嘴，简直是美貌粉碎机。”

　　江野嗤之以鼻：“好看有什么用？一肚子坏水，虚伪得要死，还爱装乖，上次在教导主任面前，那叫一个乖巧懂事，转头就把我们班男生偷偷打游戏的事捅上去了，典型的绿茶。”

　　在江野眼里，沈漠川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两面派。在老师长辈面前，永远是那个戴着金丝眼镜、成绩优异、乖巧懂事的班长；可在同龄人面前，尤其是在他面前，就立刻暴露本性，毒舌、刻薄、阴阳怪气，怎么能噎死他就怎么来。

　　柘言笑了笑，没再反驳。他知道江野对沈漠川的偏见很深，两人从高一就不对付，像是天生的宿敌，谁看谁都不顺眼。

　　回到教室，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江野趴在桌子上，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发来的。

　　【哥哥~你下课了吗？(^▽^)】

　　看到这条消息，江野脸上的戾气瞬间消散了不少，嘴角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他手指飞快地回复：

　　【刚下课，准备上自习了。】

　　这个“妹妹”是他半年前在一个游戏论坛上认识的，当时他发帖吐槽游戏里的队友太坑，对方私聊他，说自己也是新手，总是被欺负。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对方说自己是个女生，还在念初中，因为家里管得严，没什么朋友，觉得江野很厉害，就一直叫他“哥哥”。

　　江野从小就盼着有个妹妹，可惜爸妈在他初中那年离婚了，别说妹妹，连个弟弟都没有。这个网上的“妹妹”嘴甜会撒娇，说话软软糯糯的，特别会哄人，正好填补了他这个遗憾。虽然没见过面，视频的时候对方也总是只露个肩膀以下，说是不好意思，但江野已经把她当成了亲妹妹看待，平时零花钱省下来不少给她买零食、充游戏币。

　　【哥哥好辛苦呀，要好好学习哦~】对方很快回复，还附带了一个加油的表情包。

　　【知道了，小不点。】江野笑着回了一句，【你也少玩点游戏，多看书。】

　　【知道啦哥哥~ 我爸爸今天不在家，晚上可以跟哥哥打会儿视频吗？想看看哥哥~】

　　江野心里一暖，回了个“好”。

　　刚放下手机，上课铃就响了。老班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江野叹了口气，认命地直起身，准备迎接新一轮的“精神洗礼”。

　　一整节课，他听得昏昏欲睡，目光时不时瞟向斜前方的沈漠川。对方坐得笔直，听得专心致志，还在笔记本上认真地做着笔记，江野撇了撇嘴，心里暗骂了一句“装模作样”。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江野几乎是弹射般地冲出教室，把柘言甩在身后。

　　“哎，不等我了？”柘言追上来，“晚上去撸串啊？”

　　“不去了，”江野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拿出手机看时间，“我妈好像有事儿找我，让我早点回家。”

　　“你妈？”柘言愣了一下，“你那个女强人妈？她不是常年在外地忙事业吗？”

　　“谁知道呢，”江野随口道，“可能是良心发现，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了。”

　　他爸妈离婚后，母亲江晚晴就全身心投入了事业，成了别人口中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平时联系全靠微信和电话。不过江晚晴对他倒是大方，零花钱给得足足的，也不怎么管他，用她的话说就是“男孩子要放养，别养得跟温室里的花朵似的”。

　　江野打了个车，直接回了家。他家住在一个高档小区，是爸妈离婚后母亲给他买的，平时就他一个人住，请了个阿姨定期来打扫。

　　刚进家门，手机就响了，是江晚晴打来的视频电话。江野随手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接起电话，屏幕上出现了母亲那张保养得宜、依旧明艳的脸，背景似乎是在机场。

　　“江总，你在哪儿呢？找我什么事？”江野瘫在沙发上，语气随意。

　　“在机场呢，准备出国。”江晚晴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很好，嘴角一直带着笑。

　　“出国？又出差？”江野挑眉，“这次去哪儿？”

　　“不是出差，”江晚晴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妈要去度蜜月。”

　　“……啥？”江野一下子坐直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度蜜月？跟谁？”

　　他妈离婚这么多年，身边一直没什么异性，怎么突然就冒出个度蜜月的对象？

　　“保密，”江晚晴卖了个关子，“等我回来再跟你说。总之，妈再婚了，对方人很好。”

　　江野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震惊过后，居然还有点……欣慰？他妈一个人打拼这么多年，确实不容易，能找到个伴儿也好。

　　“哦，知道了。”他挠了挠头，“那恭喜你？”

　　“就这？”江晚晴不满地挑眉，“你这反应也太冷淡了吧？”

　　“不然呢？”江野耸耸肩，“难道要我放鞭炮庆祝？”

　　“贫嘴。”江晚晴笑骂了一句，然后语气又变得神秘起来，“跟你说个事儿，保证你高兴。”

　　“什么事？”江野没什么兴趣，他妈所谓的“高兴事”，通常都和学习、未来规划有关，他可高兴不起来。

　　“你不是从小就盼着家里有个老二吗？”江晚晴拖长了语调，“妈给你找了个‘妹妹’，算是给你的惊喜。”

　　“……妹妹？”江野愣住了，“什么意思？你跟我爸……不对啊，你们都离婚多少年了，难道你……”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他妈该不会是瞒着他，偷偷给他生了个妹妹吧？可他妈这几年的行程他多少知道点，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怀孕生孩子？

　　“想什么呢？”江晚晴白了他一眼，“不是我生的。是……算是你的新家人吧。我跟你叔叔结婚了，他那边正好有个孩子，以后就跟你作伴了。”

　　江野眨了眨眼，消化着这个信息。他妈的新婚丈夫，有个孩子？那就是他的继弟或者继妹？

　　“所以……我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他试探着问，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从小就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同学，每次看到别人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玩，都特别眼红。爸妈没离婚的时候，他就天天缠着要个妹妹，可惜爹妈没用，一直没能如愿。现在……居然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对，”江晚晴笑得更开心了，“保证是你喜欢的类型，妈已经帮你看过了，特别可爱。我和你叔叔出去度蜜月，大概一个月，这段时间就让他住你那儿，你们好好相处。”

　　“太好了！”江野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激动得不行，“是妹妹吗？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过来？”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去，他脸上的兴奋藏都藏不住。

　　“你这孩子，别急啊。”江晚晴被他逗笑了，“等会儿就到了，你在家等着就行。至于其他的，你自己问他吧。总之，妈先替你把把关了，绝对包你满意。”

　　“太好了！”江野简直想原地蹦两下，“妈，你这次可真是……太够意思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妈。”江晚晴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行了，我要登机了，手机快没电了。你们俩好好相处，不许欺负人家，听到没？”

　　“知道知道，保证完成任务！”江野拍着胸脯保证，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嗯，那我挂了，爱你哟儿子。”

　　“……嗯，知道了。”江野有点不适应母亲突然的温情，含糊地应了一声。

　　电话挂断了，江野还愣在原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兴奋地在客厅里转了两圈。

　　妹妹！他终于要有个妹妹了！

　　虽然是继妹，但那也是妹妹啊！

　　他想象着妹妹的样子，应该是那种软软糯糯、白白净净的小姑娘，会甜甜地叫他哥哥，会跟在他身后跑……就像他网上那个“妹妹”一样可爱。

　　不行，得赶紧收拾一下。他看了看乱糟糟的客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赶紧冲进房间换了件干净的T恤，然后撸起袖子开始收拾客厅。把沙发上的抱枕摆好，把茶几上的零食袋子扔进垃圾桶，又跑去厨房看了看，冰箱里还有点水果和饮料，等会儿可以给妹妹吃。

　　做完这一切，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太激动了，坐回沙发上，拿出手机，给那个网上的“妹妹”发了条消息：

　　【小不点，告诉你个好消息，我马上要有个妹妹了！】

　　这次对方回复得有点慢，过了好几分钟才回过来：

　　【真的吗？那太好了！恭喜哥哥~ 那以后哥哥是不是就不疼我了呀？(委屈.jpg)】

　　江野失笑，赶紧回复：

　　【怎么会，你也是我妹妹啊，两个妹妹我都疼。】

　　【嘻嘻，那我就放心啦~ 哥哥要好好对新妹妹哦。】

　　【那是自然。】

　　和“妹妹”聊了几句，江野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妹妹怎么还没来？

　　他有点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边，扒着窗帘往外看。小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但没看到有像是带着孩子来的。

　　就在他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时候，门铃响了。

　　“来了来了！”江野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气质儒雅，江野有点印象，好像是上次高一家长会见过一次，好像是……某个同学的家长？

　　男人看到他，温和地笑了笑：“你是江野吧？我是沈清舟，你妈妈的……丈夫。”

　　“哦，叔叔好。”江野愣了一下，赶紧侧身让他进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他身后瞟。

　　沈清舟身后跟着一个人，背着书包，低着头，看不清脸。

　　江野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妹妹！一定是妹妹！

　　他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那个低着头的人抬起了头。

　　一张过分熟悉的脸映入江野的眼帘——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金丝眼镜，眼里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不是别人，正是他从高一怼到现在的死对头——沈漠川！

　　江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整个人都懵了。

　　沈漠川？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清舟……沈？沈漠川的名字里也有个沈字……

　　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

　　沈漠川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欠揍的弧度，用他那清润又带着点凉丝丝的声音开口，语气带着点刻意的乖巧：

　　“哥哥好，我是沈漠川，以后请多指教了。”

　　哥哥？

　　江野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猛地转头看向沈清舟，声音都在发颤：“叔……叔叔，这是……”

　　沈清舟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异常，还以为他是太惊讶了，笑着拍了拍沈漠川的肩膀：“这是我儿子，沈漠川，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要好好相处。我和你妈妈要出去度蜜月，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多照顾一下漠川。”

　　一家人？照顾沈漠川？

　　江野的目光在沈清舟和沈漠川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沈漠川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上。

　　他想起了母亲电话里说的“惊喜”，说的“妹妹”，说的“保证你喜欢”。

　　喜欢？他喜欢个屁！

　　这哪里是惊喜，这分明是惊吓！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吧！

　　他梦寐以求的妹妹，怎么就变成了沈漠川这个毒舌、阴阳怪气、处处跟他作对的死对头？！

　　巨大的落差和荒谬感冲击着江野的神经，他再也忍不住，指着沈漠川，对着沈清舟，也像是对着空气，崩溃地大喊出声：

　　“说好的妹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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