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夫人

　　新月高悬，星子寥落，松柏静谧，人声歇止。
　　洛城以东三十里处，有一处乱葬坡，凡是在战乱中离家失亲的人，倘若不幸身故，便会由洛城县令岳铭主持的慈济会安葬收敛。
　　乱世贱人命，草莽多枭雄。
　　最近下葬的一位亡人便是这草芥里长出的灵芝，鸡窝里飞出的凤凰——蔷薇夫人是也。
　　这蔷薇夫人，据十里八乡的说书先生言，乃洛城之北西丘山里的一位山大王，在这乱世之中带领着千百悍兵强将，可与官军抗衡，号曰“无敌”。
　　此时她正忧愁望月，面容煞白，身形萧索，倚靠着自己的坟堆涕泪两行，自然，她肉身已坏，不过一点鬼魂逗留人间罢了。
　　说来冤枉，她此番原是带着手下想去劫富济贫，缓解洛城的流民之危，也为县令分忧解难——你问为何相助县令？大女子行走世间，救苦救难不敢言，不寒了好人心总是要的，这岳县令素有贤名，不帮他，却要帮哪个？
　　于是她气势汹汹地带着弟兄们下山，不巧流年不利，迎面撞上两军交战，更是命犯太岁，弟兄们个个轻伤，只有她因为登高望远判断局势，被一只穿云箭利落拿下。
　　呜呼哀哉！
　　大当家一死，山寨喽啰们一哄而散，还是洛城郊外的民户将她妥帖安葬，距今已有四十八日。
　　然而此刻她只想仰天长叹：超度亡魂后四十九日便可重入轮回，可村民不知是囊中羞涩还是懵懂无知，只下葬不超度，过了今夜，她便要化为厉鬼了！
　　原本想着做厉鬼也罢了，她正心如死灰地徘徊在自己墓碑左右，享受这最后一夜的安宁，就听到有人脚步匆匆，正踏碎一地枯枝野草往她这边来。
　　她吓得嗖一声钻回自己棺材里。
　　第一次做鬼，谁知道这人有没有胆，万一吓到对方怎么办？
　　她拍了拍胸脯，静静听着头上的动静。来人脚步稳健扎实，至少不是远处来的流民，应当是附近村民或者城中住户……
　　“我实在是对诸位不住，”来人道，声音有点沙哑，“空守着一座洛城，却无能守护众人，不过两月，便多了这么些墓碑…”
　　头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听得心焦，魂魄偷偷往外蹿了蹿。
　　“我岳铭此去谈判，不知是生是死，但请诸位放心，”来人沉声道，“凡有家眷亲属留于洛城的，便有慈济会收留助力，万不会叫他们受了苦去。”
　　她刚冒出半个头，耳朵里就听见熟悉的名字，诶？岳铭？
　　洛城县令，半夜三更，荒郊野岭，孑孓自语？
　　难不成他也死了？
　　那洛城百姓该如何是好？
　　她大吃一惊，魂魄往外一挣，从棺材里脱离穿出，直直地扑在了自己墓地前。
　　哦不，是扑在了岳铭怀里。
　　岳铭又是疑惑又是惊诧地看着从坟墓里扑出来的一个她，倒是胆大包天，一点都不觉害怕。
　　她伸手摸了摸岳铭的脸。
　　热的。
　　她捏了捏岳铭的胳膊。
　　软的。
　　她搭上岳铭的脉搏。
　　活的！
　　她跳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你能看到我？”
　　岳铭挑了挑眉，笑了：“不知是哪家千金，深夜前来此处…呃…游玩？恕岳某冒昧，实在是事发突然，不是有意唐突姑娘。”
　　“谁问你这个？”她摆了摆手，有点烦躁，“我是说，你怎么能看到我的？”
　　“这话奇了，”岳铭站起身，施施然道，“此处天地万物，唯有你我为人，我自然能看到。”
　　诶？
　　她懵了，她掐了自己一把，好痛！
　　“可是我不是人，”她瞪大眼睛，“我早就死了，我是鬼。”
　　她转了个圈，又指指地面，月光下岳铭的影子清晰可见，但她脚下空空如也：“我是鬼诶！”
　　岳铭无声地注视她动作，半晌又道：“可我确实眼见姑娘四肢魂魄健全，若是厉鬼，如何神智清醒，又不伤我？”
　　她叹了口气：“我还不是厉鬼…不过马上就是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明月，此时已近午夜，月光愈发明湛，“待到月上中天时，我这一世就真正到头了，你快走吧。”
　　“姑娘身有劫难，却如何叫我离开？”岳铭躬身行礼，肃然道：“姑娘但有差遣，岳某万死不辞。”
　　“我也是第一次做鬼……”她摸摸自己的脸，“就算我想让你帮我，也不知道你能帮些什么。”她倏然想起他就是那个贤良县令，于是眼前一亮，抓着他的袖子道：“我倒真有些事想求你帮忙！”
　　岳铭左右看看，望见不远处一棵小树下有农人伐木留下的树墩，于是伸手一引，示意坐下再议。
　　她眼神溜了溜他的腿，寻思着他是不是腿脚不好？还是身体不好？如何非得安坐才能谈事？在山寨里她都是随手吩咐喽啰们去做事，何曾这般矫情？
　　但此时有求于人，也不好拒绝，只好亦步亦趋地过去坐了。
　　“是这样，”她清了清嗓子，温声道，“近日战乱四起，流民剧增，之前我去洛城城内游玩，见慈济会甚是辛苦，于是偷偷在洛城开了个善安堂…有些不成气候，但总归是救人安民的好地方！”
　　岳铭恍然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敛衽道：“原来是姑娘所为，我早听闻善安堂施粥救人，忙碌早晚，很是感激这番菩萨心肠。”
　　“只是…”岳铭顿了顿，颇为难地道，“姑娘方才道不多时便会化为厉鬼，想来此事紧急，姑娘可知解救之法？”
　　她愣了愣，摇头道：“人死魂散，阳寿已尽，应当没什么法子…吧？”
　　她挠了挠头，不太确定，都说了是第一次做鬼，岳铭看着聪明，怎么听不懂话？
　　岳铭盯着她，也不避嫌，认真道：“不若我与姑娘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她茫然道，她都死了，还有什么可做交易之处吗？
　　“洛城数朝古都，百万民生，不忍见它生灵涂炭，我此去北地，要与敌军将领谈判，”岳铭指了指远方，温和解释，“城中事务暂由他人代管，此去路途遥远，我孤身一人，恰好需要一名亲随……”
　　她听得愈加茫茫然： “所以？”
　　“这亲随必得是极能打的，聪敏智慧，若会分析时局大势便再好不过…”岳铭伸手从袖囊中摸出一张符纸，絮絮道，“善安堂背后的大财东，蔷薇夫人，”他抬头冲她笑，符纸在指尖一晃，“素有悍名，文武双全，便是姑娘你吧？”
　　她默默点头，猜出来了也没什么，毕竟人死灯灭，便是她生前有罄竹难书恶名，此刻也该一并勾销了。
　　岳铭双手合十，慨叹道：“天助我也！姑娘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若能得姑娘相助，我此去必定一路安宁！”
　　他话锋一转，偏头笑道：“姑娘觉得如何？”
　　她沉默了几秒，倒不是因为不愿做这助手，万千身家皆如流沙，此刻已无挂念，若能助他一臂之力，也算功德一件，只是…她指指他手中符纸：“这是何物？”
　　岳铭也不避讳，将符纸往她手中一递，叹息道：“这便是我所说的交易了。”
　　“我年少时入梦高热，家母求了海外方士医我，又散尽家财为我求得这一纸同命符，期盼我长命无恙，与人相知相惜，”岳铭摇摇头，“为官多年，岳某无闲嫁娶，至今独身，用不到此符，”他又笑道，“今日见着姑娘，方知上天是要我用这符纸了却夙愿——我用这同命符求姑娘护我一段，于姑娘而言，只需保我平安，便可与我同分寿元，定不会化作厉鬼，自此漂泊，可谓两全其美，姑娘，你可愿意？”
　　听来稳赚不赔，她摸摸下巴，没有急着答应。
　　岳县令虽说素来贤良，但是不是太过慷慨了？对山上的劫匪头子，还是做了鬼的劫匪头子，也这么亲善，是何居心？
　　岳铭见她半晌不言语，便知她态度，于是低下头去，低声道：“姑娘若不愿意，岳某此去也是生死难料，有朝一日，或许能化作厉鬼，与姑娘在世间相见，如此说来，也算一段缘分……”
　　“停停停，”她慌忙喝止他哀怨，天晓得她生平最无从抵抗的便是美人垂泪，山寨里洛城中胡姬花娘被她安慰了个遍，对这位贤良县令额外关注也部分是因他素有潘郎宋姿，美名在外——此时岳铭眨着那一双美目泫然欲泣，她只恨不得抱着他上下安抚，教他把眼泪都抹在她身上，何况他这交易听来着实双全，至少暂缓眼下危机——于是她从他袖囊里抽出他的汗巾子，一边按他眼角，一边急匆匆点头道，“我觉得你说的甚有道理，就这样办吧！”
　　“当真？”岳铭嗓音略哑，不敢相信一般，委屈道，“姑娘莫不是在诳我？”
　　她拼命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啊不，我不是出家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对我也不是男人……”思考半天，她泄了气道，“我愿意的，不骗人，你放心。”
　　岳铭似是十分满意，眼眸弯弯地道：“那便多谢姑娘了。”他以指作笔，仔仔细细将那符纸在二人手心各临摹一遍，随后与她掌心相对，符纸猛然爆起火焰，一瞬后便化为飞灰。
　　“契礼已成。”他道。
　　这符纸委实有些本事，她身躯一沉，霎时已无游鬼野魂飘然之感。
　　“还未请教姑娘名讳？”岳铭行了个庄重的见礼，笑道，“我素知蔷薇夫人大名，可若要北上同行，总不好以此名号称谓。”
　　她撇撇嘴：“我叫袁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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