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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朔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雁门关的断壁残垣上。
沈令微捂着淌血的腹部,半跪在及膝的积雪里。顾晏清的尸体就在她脚边,胸口插着她的佩剑——那把父亲亲手赠予的“听雨”剑,剑身没至剑柄,滚烫的血在雪地里融开一小片暗红,又迅速被寒风冻成深色的冰。
方才她反杀时,顾晏清濒死反扑,那把淬毒的“逐鹿”剑终究是捅穿了她的腹部。
剧痛像无数冰针在脏腑间游走,可她顾不上。视线越过顾晏清的尸身,落在不远处那道玄色身影上时,心脏骤然被攥紧。
萧彻倒在雪地里,胸口插着另一把短匕——那是顾晏清豢养的死士趁乱掷出的,本是冲着她后心来的。是他像一道闪电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了这致命一击。此刻他双目紧闭,唇边凝着暗红的血沫,玄色战袍被血浸透,在风雪中微微起伏,像一面残破的旗。
“沈令微,你沈家满门忠烈又如何?”顾晏清临死前的嘶吼还在风雪中回荡,带着淬毒般的怨毒,“终究成了我顾晏清青云路上的垫脚石!”
垫脚石……
沈令微咬着牙,用“听雨”剑撑着雪地,一点点挪向萧彻。腹部的伤口被拉扯着,血顺着指缝往外涌,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红痕。
她用尽最后力气,将他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的头歪在她颈窝,冰冷的发丝蹭着她的皮肤,呼吸早已断绝。那双素来冷冽如寒潭的眼,此刻紧闭着,长睫上凝着细碎的雪粒,像落了一层霜。
“萧彻……”她轻声唤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醒醒……”
回应她的,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
她与萧彻,本该是毫无交集的。
他是皇室里最孤僻冷傲的皇子,生母早逝,凭一身军功在朝中站稳脚跟,眉宇间总凝着化不开的寒霜;她是兵部尚书的嫡长女,自幼与顾晏清青梅竹马,满心满眼都是那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对这位传闻中杀伐果断的皇子,只有远远的敬畏。
可偏偏,顾晏清通敌叛国,用沈家的布防图换来了北狄的支持;偏偏,萧彻查到了他与北狄的勾连,要将罪证呈给陛下;偏偏,顾晏清狗急跳墙,在雁门关设下埋伏,既要灭口萧彻,也要斩草除根,除掉她这个知晓内情的沈家余孽。
方才那枚短匕射来的时候,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只看到萧彻转身的瞬间,玄色战袍像展开的羽翼,替她遮住了漫天风雪与杀机。
“活下去……”
他用气音吐出这两个字,血沫溅在她的脸颊上,很快被寒风冻成薄冰。
活下去?
沈令微低头,看着怀里渐渐失去温度的人。父亲战死在城门下,兄长被乱箭射成了刺猬,妹妹令婉穿着素白衣服,从沈家的角楼上一跃而下,裙摆像只破碎的蝶。如今连这个素无交情的皇子,都为了护她而死……她孑然一身,还能去哪里?
腹部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却把萧彻抱得更紧了些。他胸口的血与她腹部的血混在一起,顺着衣襟往下淌,在两人身下积成一汪暗红的水洼,又慢慢冻结成冰。
“萧彻,”她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雪卷走,“你护了我这一程,我陪你走最后一段吧。”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插着短匕的胸口,指腹摸到冰凉的金属,隔着血肉,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心跳。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雪水。
“这雪真大啊……”她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样也好,干干净净的。”
她低下头,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侧脸。他的血与她的血,在雪地里慢慢渗在一起,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又被新落的雪轻轻覆盖。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看到漫天飞雪里,有两朵血花在慢慢靠近、相融,最后化作一团温暖的光。
“若有来生……”
这句话消散在风雪里时,沈令微的头彻底垂了下去,抵着萧彻的额头,再也没了声息。
北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碎雪与血沫,盘旋着掠过雁门关的城头。雪地里,两具相拥的身影渐渐被白雪覆盖,只余下那片暗红的血迹,在冰雪下若隐隐现,像一道跨越生死的印记。
……
“小姐!小姐您醒醒!”
谁在叫她?
沈令微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兰花香,是她闺房里常用的熏香。身下是柔软的锦被,而非冰冷的雪地。
她怔怔地抬起手——这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掌心没有冻疮,更没有抠进雪地里磨出的血痕。
这不是她的手。至少,不是临死前那双沾满血污、因失血而冰凉的手。
“小姐,您可算醒了!”贴身丫鬟画春端着药碗快步走进来,脸上满是关切,“您都昏睡大半天了,可吓死奴婢了。大夫说您是忧思过度,气急攻心才晕过去的,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忧思过度?
沈令微环顾四周。雕花的拔步床,墙上挂着的《寒江独钓图》,梳妆台上摆着的螺钿首饰盒……这分明是她在沈府的闺房“汀兰水榭”!可她明明死在了雁门关,死在了漫天风雪里,死在了萧彻的身边!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画春愣了一下,把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小姐您睡糊涂啦?现在是永安二十三年三月初十啊。再过一个月,就是您和顾公子定亲的日子,也是令婉小姐和三皇子议亲的大日子呢。”
永安二十三年三月初十……
沈令微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记得这个日子!这是她十六岁那年的春天,距离沈家被满门抄斩还有整整三年,距离雁门关失守、父亲战死还有两年,距离妹妹令婉自尽还有一年半……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回到这个时候?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指尖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温热,没有贯穿伤,没有血洞,只有平稳有力的心跳隔着皮肉传来。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重生在了所有悲剧尚未发生的时候!
巨大的狂喜和后怕交织着冲上头顶,沈令微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动作太急,扯得头顶的珠钗叮当作响。她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年轻的脸——柳叶眉,杏核眼,鼻梁挺直,唇色偏淡,正是十六岁的自己。
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婉柔顺,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恨意,像淬了冰的刀锋。
“小姐,您慢点!”画春连忙扶住她,“大夫说您得静养,不能动气……”
“顾晏清呢?”沈令微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画春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顾公子?他一早就来了,见您还没醒,说晚点再过来……小姐,您怎么了?”
顾晏清……
这个名字像一条毒蛇,瞬间缠住了沈令微的脖颈。她眼前又闪过雁门关的风雪,闪过他被“听雨”剑钉在雪地里的扭曲面孔,闪过他将短匕刺进她腹部时的狠戾,闪过他拿着沈家布防图献给北狄可汗时的谄媚嘴脸……
前世的她,真是瞎了眼!
她出身兵部尚书府,父亲沈毅是镇守雁门关的名将,兄长沈令泽是禁军统领,家世显赫,容貌出众。而顾晏清只是个没落秀才的儿子,靠着沈家的接济才得以读书。可她偏偏被他那副温润如玉的皮囊骗了,一门心思要嫁给他,甚至为了他顶撞父母,疏远兄妹。
直到沈家倒台,她才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接近自己,从来不是因为爱慕,而是为了利用沈家的权势往上爬!他与北狄勾结,出卖边防布防图,害死父亲和兄长,抄家那日,更是亲手将妹妹逼上了绝路!
而她自己,被他当作玩物送给北狄贵族,受尽屈辱后,才在临死前拼得一丝机会反杀,最终与那个替她而死的人,相拥在风雪里,用彼此的血,在雪地里写下最后的印记。
“小姐?”画春见她眼神发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别吓奴婢啊……”
沈令微猛地回神,眼底的恨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我没事。药……给我。”
画春连忙把药碗递过来,看着她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不由得暗暗咋舌——往日里小姐喝药,总要就着三块蜜饯才行,今天这是怎么了?
“画春,”沈令微放下药碗,声音平静无波,“去打盆热水来,我要梳洗。”
“是。”
画春出去后,沈令微重新看向铜镜。镜中的少女眼神锐利,带着两世的血海深仇。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
顾晏清,北狄人,还有那些构陷沈家的奸佞……这一世,她回来了。欠了沈家的血债,欠了萧彻的命,她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而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阻止那两桩荒唐的婚事。
她与顾晏清的定亲,妹妹令婉与三皇子萧彻的议亲……前世正是这两桩婚事,将沈家一步步拖入深渊。
尤其是令婉和萧彻的婚事。前世妹妹心恋顾晏清,对性情冷硬的三皇子极为抵触,婚后更是与顾晏清暗通款曲,被萧彻撞破后禁足府中,最终在沈家败落时绝望自尽。而萧彻,也因权力过大而被顾晏清记恨,在雁门关设下埋伏,最终死在了那场漫天风雪里……
想到萧彻,沈令微的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个男人,是皇室中最不像皇子的存在。生母早逝,在宫中步步维艰,却靠着一身军功硬生生闯出一片天地。他性情冷冽,手段狠厉,朝中人人怕他,可前世临死前,她却感受到了他最后残留的体温,哪怕那温度消散得那样快。
“活下去……”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她,最终选择了与他共赴黄泉,让彼此的血在雪地里相融,仿佛这样就能抵消所有的遗憾。
这一世,她不仅要护住沈家,更要护好那个前世为她而死的人。
“姐姐,你醒了吗?”门外传来轻柔的敲门声,伴随着妹妹沈令婉的声音。
沈令微收敛心神,沉声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沈令婉提着裙摆走进来。她比沈令微小两岁,生得娇俏可人,一双杏眼总是水汪汪的,此刻却带着几分郁色。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的姐姐,担忧地问:“姐姐,听说你晕过去了,现在好些了吗?”
沈令微看着镜中妹妹年轻的脸庞,想起她从城楼上跃下时决绝的眼神,心脏猛地一抽。她握住令婉的手,入手温软,带着少女特有的细腻:“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沈令婉低下头,绞着帕子,小声道:“姐姐,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你说。”沈令微看着她,隐约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果然,沈令婉咬着唇,声音细若蚊蚋:“姐姐,我……我不想嫁给三皇子。”
沈令微心中微定,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何?三皇子军功赫赫,身份尊贵,是多少名门贵女的良配。”
“可他性子太冷了!”沈令婉抬起头,眼中满是抗拒,“上次宫宴,我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溅到他衣袍上,他看都没看我一眼,那眼神……像冰一样,吓死我了。而且我听说,他在军中杀人不眨眼,这样的人,怎么能做我的夫君?”
她顿了顿,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声音更低了:“再说……再说我心里……心里早就有别人了。”
沈令微心中冷笑。她当然知道令婉心里的人是谁——顾晏清。前世就是因为这份不该有的情愫,才让妹妹一步步走向毁灭。
但她没有点破,只是顺着她的话问:“那你想如何?父皇已经有意促成这门婚事,若是拒婚,怕是会得罪皇室。”
“我不管!”沈令婉跺了跺脚,带着几分少女的执拗,“反正我不嫁!姐姐,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求求你了。”她说着,眼眶就红了,“我知道你马上要和顾公子定亲了,顾公子那么温文尔雅,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只愿姐姐能得偿所愿,至于我……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嫁那个冰块脸!”
看着妹妹为顾晏清的“温文尔雅”倾倒,对萧彻的“冷漠”避之不及,沈令微只觉得荒谬又心痛。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直视着令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令婉,你说的对。这门亲,我们不嫁。”
沈令婉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姐姐会这么说:“姐姐,你……你说真的?”
“真的。”沈令微的眼神异常坚定,“不仅你不嫁,我也不嫁。”
“啊?”沈令婉彻底懵了,“姐姐,你说什么?你不嫁顾公子了?”
沈令微看着窗外初绽的紫藤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对,我不嫁顾晏清,你不嫁三皇子。这两桩婚事,必须作罢。”
这一世,她要亲手撕碎命运的剧本,护好她想护的人。至于那些豺狼虎豹,就等着迎接她的报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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