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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测之人
乌云铺满天际,沉沉压在高楼上空,树冠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几片叶子拍在窗玻璃上,转眼就被卷走。
房间内两个男人隔桌对坐着,无人在意外界的动静。
其中,身着深色作战服的男人对另一位明显有着浓厚的兴趣,毫不掩饰自己充满探究欲的目光,时不时扬起一抹戏谑的微笑。被他打量的男人神情淡漠,在桌下优雅地翘起二郎腿,他看了一眼挂钟,不咸不淡开口:“唐先生,已经十分钟了。”
他说这话时没有一分一毫的不耐,但跟热情肯定差了十万八千里,仿佛在完成一桩可有可无的社交任务。
唐旿微微一笑,身体向前倾了几分,手臂虬结紧实的肌肉被训练服勾勒得更明显,道:“你比我想象中要沉不住气,我以为至少得过半个小时你才会开口。”
对面人眼梢一挑,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再次开口却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如果你想就这么跟我面对面浪费一个小时,那么恭喜你唐先生,你浪费了一个敲诈风塔的好机会。”顿了顿,他继续道:“难得的机会,毕竟一年只有一次。”
“浪费?”唐旿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不,不。哪怕这一个小时你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我也不会觉得浪费。”
“能独占你一个小时的时光——即使你大多数时候目光没有落在我身上,那也是我的荣幸。你觉得呢?全风塔在役向导中危险程度最高、搭档死亡率百分之百,却依旧凭借美貌和种种危险而迷人的传说引得所有未配对哨兵趋之若鹜的……”唐旿玩味地念出那个名字,“S级向导,燕疏与。”
燕疏与没有太大的反应,类似的话他听过太多,只是终于纡尊降贵连续看了面前年轻莽撞不知好歹的哨兵两秒钟,又移开目光,眼底隐隐透出了不耐烦。
唐旿继续道:“自从你上一任搭档死亡、休养期结束、你的名字重新出现在风塔未配对向导名单里,到今天,你踏进这个房间那一刻,统共收到多少份配对申请?”
不等回答,“一百份?两百份?还是更多?”
会议室空间很大,从上到下装了十几盏灯,平日里一齐打开,不肖任何额外布置就能叫人正襟危坐,承受能力差点的有如上刑。如今却被人心机地只开了最中间一盏,灯光恰好笼罩二人身形。以唯一的光圈为中心,辐射向外越来越黑暗,大半个会议室包裹在沉默的黑暗中。
燕疏与不想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收到多少份配对申请。
“不回答么……”唐旿喃喃自语,过了几秒忽然放软了语调,“向导先生,你忍心放我一个人在这唱独角戏吗?我花了这么大代价买你一个小时,好歹踹我两脚呢?”
闻言,燕疏与极其冷淡地撇了他一眼,抽手展开从进门开始一直捏在手中的纸张。手指骨节在苍白的皮肤下滑动,连带青色的血管隐隐凸起。那两个动作其实很迅速,但落在唐旿眼里却迟缓得过分,他轻轻咽了口口水,目光重又落在这位传说中冷血无情的向导脸上。
……这张脸当真得薄情寡义一点,否则一个目光就能让觊觎者俯首称臣。
“作为今年毕业哨兵的第一名,你的精神力和战术技能评分令风塔高层为之震动,连我都有所耳闻。”那张纸上是唐旿的考核评价,“每年的考核榜首有权向风塔提出一个要求,所有人都很好奇,你会提出什么样的愿望。”
燕疏与将考核评价推至桌面中央,“所以,与我在一个安静、封闭、无人打扰且正式庄重的空间进行一小时面谈,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唐旿重复这两个字,“我的目的就是和你这位鼎鼎大名的危险向导共处一小时,难道我没有别的话或者动作,你就会转身离开吗?”
燕疏与平静道:“不会,这是风塔指派的任务,说一小时,就是一小时。”
言下之意,一秒钟也不会少,也不会多。
唐旿大笑起来,他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眯起眼睛,瞳孔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紧接着他两手撑桌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人淡薄而凌厉的脸庞,目光中带着审视意味。他伸手捏着燕疏与的下巴稍稍抬起,使两人恰好对视,拇指腹摩挲后者嘴唇下方光滑的肌肤。
“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两人相距不过几拳距离,任何细微的面部变化都被彼此掌握得一清二楚。唐旿极具侵略感的眼神毫不掩饰包裹着糖衣的攻击性,想看看这副万年如一的冷漠眼眸中藏着怎样的秘辛。
很可惜,他还是没能刺破那层壁障——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厚。
燕疏与的表情在下巴被勾起时起了变化,轻轻皱眉,却没挣脱,等着他的下文。
“我要你做我的向导。”
话音刚落,燕疏与一掌拍开年轻哨兵的手,显然他不喜欢刚才的姿势。
半晌,燕疏与开口:“……凭什么?”
“凭我是最强的哨兵。”
“你只是今年的第一名。”燕疏与不为所动。
唐旿笑中的深意加重几分,“我是不是最强,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个答案令燕疏与十分不满意,仿佛失掉了陪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臭小子玩幼稚谈话游戏的兴趣——虽然本来也没多少兴趣。他靠回椅背,一下子拉开两人的距离。
“我跟你打个赌,”唐旿看了一眼挂钟,道,“我会毫无保留向你展开精神图景,在接下来仅剩的四十三分钟二十六秒,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注意,是什么都可以。”
他特意咬重了“什么”两个字。
“一小时时限一到,我保证,你会答应做我的向导。”
燕疏与的眼神这才有了一丝波澜。
精神图景是哨兵或向导精神状态的具象化,敞开精神图景意味着将自己的软肋完全暴露,向导在里面动一丁点手脚都可能对哨兵造成不可逆伤害,丢了性命都轻而易举。若非绝对信任,否则哨兵不会袒露精神图景,这种把命吊在头发丝上的操作没几个人敢做,更何况是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向导。
唐旿在发出邀请,他在博弈上走出关键招,这盘胶着的棋局终于缓慢向前推进一步。
燕疏与沉吟片刻,那张令风塔所有人闻风丧胆又小心翼翼追逐的脸上罕见地破冰,虽然仍是一片冷淡,但嘴角那抹微妙的弧度表明——他确实有兴趣。
一瞬间唐旿察觉到,眼前的人喜欢押上性命的挑战,只有顶格的筹码才配撬动他的表情。
“……你可能有些误解,如果我不同意你的赌局,不代表出局或落于下风。从头到尾,你才是那个付出高昂代价换取与我谈话机会的人。”
燕疏与的神情和语气中透出一缕锋芒,但冷静自持的本色使他敏锐抓住对方设下的陷阱,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充满摄人心魄的诱哄:“我答应你的邀请,不过截止时间点不是你我会面的一小时整,而是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最后一秒钟,我会告诉你——给我滚。”
*
黑色皮手套轻轻搭上脑际,双手中指和无名指按在两侧太阳穴,唐旿感受着燕疏与指尖的力度和温度,眼睁睁瞧着他那双藏在发丝阴影下的眼眸逐步靠近,刹那间他呼吸滞了片刻,被按住的太阳穴仿佛两团热源,一把火瞬间烧至心腔。
这是接受精神疏导时常用的姿势,哨兵端坐着,脑袋尽可能向后靠,闭上眼睛放松感官,缓缓打开精神图景。这些要点几乎是刻在哨兵身体里的本能,但唐旿却一反常态没有闭眼。
他想等他靠得更近,完完整整看清那双眼睛。
一秒。
两秒。
燕疏与闭上了眼睛。
唐旿皱眉,一直紧绷的呼吸临门一脚被打乱,整个人有些气急,还未开口,只听燕疏与道:“闭眼。”
“我不。”
闻言,燕疏与既没问缘由也没做反应,像是没听到这两个字,自顾自按标准流程将额头贴上唐旿的。
下一秒——
剧痛穿透整个脑海,像万根钢针由内而外刺穿脑膜,唐旿身躯剧抖,陡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燕疏与暴力入侵他的精神图景。
唐旿条件反射闭眼,不过没有打开精神图景以免遭到更严重的入侵,而是直接关闭,强忍着脑裂般的痛苦跟燕疏与较起劲。
“你能撑多久呢?”燕疏与讥诮。
“……”唐旿强压粗喘,咬牙道:“试试就知道了。”
预料的攻击没有来临,燕疏与的精神触丝就这么停在他的精神图景外,原本刚硬如针的触丝缓缓软化,忽然温柔地上前,轻轻挠了挠那扇紧闭的大门。
那是意料之外的柔软,大脑仿佛被微风抚慰,丝丝缕缕酥麻之意从剧痛里脱颖而出,舒服得令人不由喟叹。
燕疏与的动作还在继续,原想换种姿势再挠挠,猝不及防大门打开,他的意识云直接掉了进去。
咚——
冰冷海水瞬间包裹全身,拖着他一点一点往下坠。燕疏与睁开眼睛,一条红斑小鱼径直从他眼皮前游过,扇动的水纹蔓延,视线模糊了一瞬间。他稳定住身形,停止向更深处坠去,抬头估算一下离海面的距离还有很远。
再保守估计这口气也是撑不到浮出水面的。
燕疏与给这个一来就差点让他淹死的哨兵记了一笔账,保证出去时留点“小惊喜”。
精神图景可以直观展示哨兵的精神世界,它通常与现实环境有所类似,但不受现实约束。燕疏与缓缓吸气,果然,这片海域是可以呼吸的。
双手轻轻划水,平稳呼吸向上浮,临到海面他踩着一条路过的鱼哗啦一声出水。金色的阳光碎屑般漂在一望无际的碧蓝海面,随着海浪的波涌熠熠生辉。
四外张望,燕疏与几乎可以确定唐旿的精神图景就是海洋,连一块陆地甚至一片能下脚的浅滩也没有。
这确实少见。
海面连根毛都看不见,燕疏与重新下沉,迎面撞上漩涡似的鱼群,这群祸害搅动的水流让他脱不开身,被连拉带拽玩起了海底漂流,所幸在这里不会“晕海”,否则他非得用精神触丝把唐旿扎成筛子。
鱼群井然有序从他眼前掠过,远处海水由浅蓝过渡到深蓝,飘荡的浮沫和气泡不断翻涌、聚集,燕疏与唯一能判断的是鱼群正带着他往深处游,因为阳光越来越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鱼群终于停下来,无数细小的鱼以他为中心疯狂攒动,几乎要形成鱼卷风扑来。渐渐地,耳边汩汩的水流不再急促,它们向外散去,眨眼间不见踪影。
松软的海底就在脚下,向上望去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海面有多远,只有他站立的一小片空间被包裹在光芒里。
循着光源的方向,一个巨大的蓝色贝壳映入眼帘。
一堆海草挡住贝壳大半,走近才看清它并非纯色,壳上散落着珠光似的星点,在隐隐绰绰的微光里闪闪发亮。
光芒似乎不是从贝壳上发出的。
燕疏与拨开海草,那光芒没了遮挡,一下子跳出来,他不由眯了眯眼。
那是一颗珍珠。
一颗硕大、圆润、饱满、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珍珠,就这么静悄悄躺在张开的蓝色贝壳里,如同等待命定之人的光临。
这感觉很奇妙,阒静无声的深海底部似乎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动,阳光在半路就丧失了探索的兴趣打道回府,燕疏与也早已适应水下的行动,流水细细淌过全身,像是微弱的风。
唯有这颗珍珠照亮的方寸之地,生命的暂停键被抹去,海草随着暗流微微摇晃舒展,透明虾蟹如往常一般钻出沙地,见到不速之客又飞快钻回去,半天不敢露面。
燕疏与在役六年,经常被抓壮丁为哨兵做心理疏导,从未见过谁的精神图景如这一般。
没有陆地,没有杂质,意识体漂浮不定,全然被主人的心灵洋流裹挟前进,只有沉入最深的海底才有立足之地。
而最深处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这片乐园般的一方天地。
……以及一颗怎么看都不对劲的珍珠。
仿佛察觉到燕疏与的心思,那珍珠还兴奋地闪烁了几下。
“这么多层伪装,只有它是精华吧。”燕疏与端详着珍珠。
不用想,这颗珍珠一定装着唐旿精神世界里最重要的东西。
那个嚣张又自大的哨兵,什么东西值得他层层包裹后藏在最深处呢?
父母、亲朋、第一道伤疤、第一枚奖章,一切皆有可能,谜底静静躺在那儿,触手可及。
玉润的光泽轻轻攀上燕疏与的手指,仿佛在引诱他触碰。
燕疏与垂下眼帘,“藏得这么深,一定很不想让人发现吧。”
“……那就藏得更深些。”
手指攀上贝壳顶端,猛一发力,贝壳缓缓合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珍珠的光芒随着他的动作从团状逐渐缩成一条窄缝,最后消失不见了。
黑暗瞬间吞噬这一亩三分地,燕疏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若不是水流还擦过皮肤,留下冰凉的触感,他可能会以为自己已经离开海底了。
燕疏与缓缓闭眼,精神触丝陡然化为实质,向四面八方迅速延伸,搅动海水、拨乱鱼群、驱赶生物,大片泥沙翻飞,海草被连根拔起。
他什么也没带走,只留下一场海底风暴。
无聊的游戏。
燕疏与默语。
意识体渐渐抽离,再睁眼时燕疏与好整以暇欣赏了唐旿铁青的脸色一会儿,心情总算好点了。
第一名,这点苦头忍忍就过去了。
——顶多头疼半个月。
手套沾上了汗水,被燕疏与嫌恶地往罪魁祸首身上一抹。
刚要抽身离去,手腕猝不及防被握住,燕疏与一愣,与这个相当冒昧的家伙目光交接。
唐旿有些气息不平,一滴汗水滑过他锋利清晰的下颌线,埋进锁骨深处,目光炯炯,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几分,道:“你的答案,告诉我。”
燕疏与想把手从这家伙手上拽出来,用力一拉,竟然拽不动,一丝愠恼爬上眉心,强压火气道:“给我滚!”
……还真是说到做到。
方才精神世界的较量还余韵未歇,大脑隐隐发涨,令唐旿稍感心烦气乱,唰地松开手。燕疏与揉揉略显酸涩的手腕,也不多做表情,转头就走。
“为什么?”
燕疏与拧开门锁。
“为什么没有打开它。”
燕疏与知道他指的什么,停顿了一秒,开门动作加快,懒得陪他玩你问我答小游戏。
砰——
门板被狠狠按上。
炙热的呼吸落在耳廓,燕疏与收敛起容色,面无表情看着褐色门背,既不回头也不继续动作。
“你想说什么?”燕疏与就着这个姿势开口。
空气就这么静了两秒,唐旿道:“其实你清楚,踏出这扇门,最晚明天,强制配对的通知就会发到你的邮箱,对象除了我没有其他人。”
他忽然一哂,像是嘲讽自己的天真,“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是被迫绑定的。”
“我只是想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向导。”
燕疏与再次格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你凭什么觉得我看完你的小珍珠后就会同意和你搭档?”
“你没有看,怎么会知道不愿意?”
燕疏与冷笑一声:“我掀桌了,你又怎样?”
——从头到尾,你才是那个付出高昂代价换取与我谈话机会的人。
这场赌局他才是庄家,唐旿一个all in才配上桌的人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片刻沉默。
“最后一个问题,”唐旿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回答完,我就让你走。”
“为什么和你配对的哨兵全都死了,你却活着?”
听到这话,燕疏与缓缓转过身,与唐旿四目相对,唇角似扬非扬,眯起的眼睛像审视又像挑衅。这个问题不知勾动他心里哪个隐秘的角落,他一把推开唐旿,反手按下门把手。
抬步出门时,燕疏与倏然回头,斜睨着会议室内面色深沉的人,不怀好意地笑了。
“……因为每到生死关头,他们都愿意为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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