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程似锦

　　“你最喜欢的事物？”

　　“我喜欢蓝天、白云，和每一个辛勤工作的人。”公式化的回答中夹杂着小小的浪漫，电视上被采访的男明星的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我与外婆坐在电视机旁，都没有认真去听他在说什么，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我的面前摊着厚厚的一本数学练习册，拿着笔，手要时不时在火炉旁暖一暖才能活动得起来，暖手的时候，我开始发愣，偶然间看向窗外，惊觉已经下雪。

　　大雪纷纷扬扬，好似漫天花落，像是怕惊着了谁一般，雪只能在刺骨的风中低声诉说自己的心事。我被这场酝酿了足足半个月的大雪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某一处。

　　或许是光秃秃的枝桠，或许是只露出点点颜色的土地，或许是院子里没来得及搬进来的篮子。

　　看了片刻，我扭头对坐在床上缝棉袄的外婆说：“外面下雪了。”

　　外婆闻言也看向那边，暖色的火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颊，脸上的褶皱像画中的线条。她微微眯着眼问：“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呢。”

　　“嗯。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接着下。”我得去找小伍。下午他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去他家里一起玩他新买的游戏机。

　　外婆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低头接着补她的棉袄，也不知是到了疯狂长皱纹的阶段，还是她最近不太高兴，脸上的褶皱变得很多。

　　“怎么了？”我早就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这会终于没忍住问出口。

　　她忽然重重的叹了口气，说：“你妈要过来接你，让你去市里上学。”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词，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皱眉，“我不走。”

　　她低头说：“也由不得你哦，你妈这回找了个有钱人，非要把你接走。”

　　“她找什么人都跟我没关系。”我的语气有些冲。

　　外婆沉默不语，我一时气结，烦躁地把笔扔在一边，把自己扔到床上，本来就不想写，这下更不想写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外婆很快缝完了棉袄，她轻轻剪断细线，把针线都收拾好，放在盒子里。

　　听见动静，我从床上爬起来，询问她是否要去厕所，她说不去。我便把火炉熄了，看着它暗下去，我脱了外套爬进被窝里，把外套盖在上面，可还是觉得冷。

　　漆黑不断地放大人的情绪，我盯着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的旧报纸，思绪有些纷乱，脑海里浮现自己前面几年的经历，想着想着，一头扎入了睡梦中。

　　梦境混乱，我在壳里蜷缩身体，紧闭着眼睛，像是回到了妈妈的子宫内。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拽住我的胳膊，使劲把我往外面拖。

　　我脆弱的肉身被曾经保护我的外壳割伤，剧烈的疼痛迫使我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眼泪如江河汹涌。

　　“做噩梦了？”外婆在我身旁低语，她伸手慢慢地揉着我的耳垂，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

　　她的手指粗糙，摸得我的耳朵有些疼，但有让人沉稳安心的力量。心跳逐渐恢复平静，我找到床头放的卫生纸，擦了擦脸。

　　此时天已经亮了，外婆披上她昨晚缝补好的棉袄，对着镜子把满头白丝轻轻盘起。我也跟着起床，接水做饭。

　　站在灶台前时隐隐听到外婆在说话，听不真切，外婆不常与人打电话，有种直觉告诉我那八成是与我有关。我站在门口，外婆的声音清晰起来。

　　“怎么转？小呈这成绩，能转过去吗？”

　　“哦……那就让他转吧。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前提是别委屈了小呈。”

　　“你这个当妈的要多操点心，要是……”

　　身后传来水沸腾的声音。

　　我深深吸了口气，把毛巾扔椅子上离开了。

　　我去了小伍家。小伍妈妈很热情地洗了苹果，当我坐在沙发上伸手去接时，才发现我的手一直在抖。

　　小伍大笑：“你是不是昨天做了二十个引体向上啊，苹果都拿不起来了。”

　　之前学校体测，我做引体向上时胳膊很抖，连带着我整个身体都在晃，这丢人的时刻我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心里还憋着股火：“胡说八道，我现在能把你扛起来扔河里！”

　　“少吹牛!”

　　小伍的游戏机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就是操作起来不太顺畅，开局还没一分钟我就死了。如此这样两三局后，小伍终于没忍住：“我刚攒的积分全让你给霍霍了。”

　　“不好意思。”我这次也不敢再回怼他。

　　小伍的眼睛又黑又大，仿佛能洞察一切。他接过游戏机操作起来，在我发愣时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小伍，我要去我妈那了。”

　　他许是察觉到那么点离愁，语气都温和了不少：“你不喜欢你妈吗？”

　　“……说不上来。”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能说是喜欢，“自打四年级以来就没再见过了。”

　　“这样啊。”他应该是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地应了声。

　　良久，他放下屏幕上写着“胜利”的游戏机，安慰我说：“没事的，你要是不喜欢她那边，还可以随时回来嘛！”

　　……

　　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正在擦拭她的老花镜，动作轻快，她头也不抬地说：“回来了？吃午饭没？”

　　“嗯，吃过了。”

　　外婆将眼睛布放回盒子里，她戴上眼镜看着我，那目光里饱含了许多沉重的深意，只是我读不懂她的意思。外婆很少将她的心事告诉别人，即便是我，也不知道她在看着茫茫大雪时想的是谁。“来，坐，外婆和你说件事。”

　　“我妈要来了。”我说，这不是疑问句，紧接着我质问她，“你有问过我的想法吗？”

　　外婆一时没有回答，看着我的目光犹豫又不忍。她的沉默如有实质一般，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滞涩，仿佛已经生锈的机械。

　　“外婆，我不想跟她走，但是你们已经说好了对不对？你一定要让我走吗？”我心里很堵很堵，像是被泥封在密不透风的小匣子里。一种恐慌在我心里散开。

　　外婆微微偏头，注视着院中被白雪覆盖的土壤，“让你妈妈履行一下她的职责吧，她想补偿你。”

　　“可是我不用她补……好，我去她家，什么时候走？”心里一阵刺痛，我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收回刚才的质问。

　　“……后天。”她说。

　　后天。

　　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到就像三天才过了六秒。

　　撬冰，烧炉，修车，写作业，逗逗邻居家的狗，发呆……六秒悄然离去。我戴着厚厚的棉帽站在田地间，看着微微融化的积雪，大片的白刺痛着我的眼睛。

　　就在这时，隐约听到有个女人在大声叫喊，语气激动且紧张，第一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第二声近了，我听清了，她叫的是……

　　“镱呈！”

　　我如梦初醒，回过头，看着那个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面孔，一时间沉睡的记忆破壳而出。我想起她年轻时姣好的面容，那总是充满骄傲的眼神，却无法与眼前这个打扮精致、眼里满是心疼与歉疚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她绕开积雪走到我跟前时，我看着她冷白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也是一样，不知道该以什么做开场白。我猜到她最近几年过得还不错，对她露出一个含蓄又敷衍的笑。

　　她终于有所动容，下意识伸出手，也许是想要摸我的脸，也许是想帮我整整衣领，我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动作，侧身看到在远处等着的外婆。

　　简单寒暄几句，阮未霜就要带我走了。外婆目送着我们上车，我向她挥手。

　　这时她的脸上露出笑容，目光慈祥又有力，如同一把大手，把我越推越远，越推越远。直到她小得看不见了，我才收回视线。

　　车内一片沉默，安静到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外婆，这些年她不再染头，任由白色发丝肆意生长，她终于长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模样。

　　而我能陪着她的时刻，又剩下多少。

　　从赵家村到嫦娥市，六百多公里的距离，一路上我不知道看过了什么，很多东西都是唰的一下从眼前过去了，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跟吃没有味道的食物一样。阮未霜和我搭话，说了没两句后就无话可说了。我略感无聊，靠着椅背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经漆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周围的高楼大厦如悬崖峭壁，上面闪着的点点光亮如同一双双野兽的眼睛，让人心生惶意。

　　阮未霜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扭头对我说：“下车吧。我们到了。”

　　我们走进电梯，空气更加封闭沉闷，阮未霜与我对视一眼，介绍起她男友的情况：“他有一个孩子，是他朋友的，和你差不多大，听说你要来，他很高兴。你们好好相处，以后在一兰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他朋友的？我开始联想一些狗血剧情，比如“他朋友生的孩子其实是他的”之类的，很无聊，但现实里这种桥段数不胜数。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对方会欢迎我。

　　“叮”地一声，电梯门向两边移动，一个穿着校服的挺拔身影就这么跟电影拉镜头似的呈现在我眼前，他长得挺高，我顺着腿往上看，和这个人对视了。

　　楼道里比较阴暗，压下来的眉毛让他的脸色也显得有些阴沉。

　　气压极低。

　　六目相对，男生的表情微动，像是有些意外。

　　“哎？小锦，这么巧啊。刚说到你呢。”阮未霜飞速开了个话头，头也不回地向后伸手把我拉到她身边，“刚想介绍你们兄弟俩认识认识……”

　　我挺不耐烦地往前走了两步。

　　“小锦”看着阮未霜，露出很浅的笑，他往旁边让了让，温声打断了她的话：“抱歉阿姨，我有点急事，可以让我先下去吗？”

　　阮未霜一愣，连忙点头：“啊，好好。你不吃晚饭吗？”

　　“吃过了。”在我们走出电梯后，他走进去，按下了关门键。

　　一切都是那么地迅速，迅速到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楼道里一时很安静，阮未霜刚刚说的那句“他很高兴”就在现实的对比下显得尤为讽刺。

　　直到电梯开始向下走的时候，阮未霜好似还没回过神，对着昏暗的楼道愣了一会。

　　“这孩子真有礼貌。”她最后感叹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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