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众生，着色于我眼中

　　作为记录之神，现在的我正狼狈不堪地坠落着，周身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找不到平衡的我强忍着剧烈的反胃和想吐的冲动，心里自我合理化地想，这个世界果然平庸透了，最终原来就是这样漆黑一片又折磨人的鬼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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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左右时代风向的人，连周身的风都是灿烂的。

　　可近百年来，人们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褪色了，从春野般的流光溢彩到蒙上一层浅灰的阴霾，再到老电视一样的纯粹的黑白灰。这些年我穿梭在在各个国家最繁华的街道，从第一缕晨光摇曳着点亮地平线到夜晚的孤星黯自明灭，想要从某个擦肩而过的身影上抓住哪怕一丝刺激我视神经的彩色。

　　可惜，哪怕一次都没有如愿过。

　　真是惨淡啊，我暗自忖度着，往前再倒个八百年，在那个空气中都弥漫着呛人的硫磺味的年代，站在黄土飞扬的沙场上打眼一望，就好像闯进了用色大胆的画家的画作，无论谁都绚烂。而如今，我只能勉强地捡拾起一些平凡的灰暗碎片，拼拼凑凑却也终无从落笔。

　　是啊，我是记录的神明，出生在战火纷飞、科技腾飞，英雄迭出的年代，记录人世间这部最恢宏的史诗。为了足够的恢弘，我有意抹除了登基的女帝身边抹着泪、双手颤抖着的老奶妈、掩护将领冲锋陷阵的无名士兵，无数个灰暗的脸谱性角色。

　　毕竟，我擅长描绘跌宕起伏的罗曼史，动人心弦的英雄赞歌。可唯独，写不出平淡生活的茶米油盐。

　　就这样，近百年的时光我都没有拿出半篇像样的记录。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黑白灰的街道上寻找着，在一个平常的清晨，眼前的光忽然变得格外刺眼，随后耳边响起令人难以忍受的耳鸣。我踉跄两步，落脚时在平坦的街道上踩空，整个人穿透了石板铺成的地面，向着未知的深处坠落。周身仿佛陷入一片虚空般的黑暗，四周空无一物，耳边甚至听不到半丝风声，只能感受到高速下坠带来的失重感令我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反胃。

　　随着下坠的速度放缓，失重感渐渐散去，重新体会到了双脚落实的安心感，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如同湖泊般的地面，映射着头顶清澈得不似人间的，天和云，我想大概是吧。

　　试探着迈步，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映在湖中的天与云之上激起了层层涟漪，可这涟漪也并没有打湿我的衣裙和鞋子。这里显然不是人间。

　　心下了然，大概是某位上位神的手笔，要狠狠敲打我的消极怠工了。

　　倒是并不意外，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调理得相当轻松，很快便和眼前这沁人心脾的美中带一丝不合理的诡异美景和解了。权当是放松我因记录任务而紧绷的神经，漫无目的的在这满眼的蔚蓝与流动的云的世界中游荡，听涟漪层层荡漾开来的水波声。

　　风渐渐起来了，捎来了水波声中隐隐裹挟着金属物件轻碰瓷器的声音，空旷的蔚蓝色空间中也突兀地出现了一桌一人。

　　我认得她的波动频率。创造之神科蕾缇，某种意义上是我的母亲。今天的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常的少女，我有些诧异。印象中，她的形态是总一团混沌，有时背影是端庄的女士，正面的脸却是一幅颜料流淌着的油画；有时花样繁复的裙摆下是轰隆作响的蒸汽机，书页从本应是手的袖口不住地飞出。

　　“科蕾缇女士，您今天格外地稳定…呢…”

　　话音未落，她的左眼突然掉出眼眶，在桌子上滚了三圈后碎成了十几个小齿轮，四处散去。她夸张而失态地笑着，夹杂着蒸汽机喷气的杂音，忙不迭的把齿轮们拢回手心，手掌在胸前合十轻轻地磨搓着，再张开就成了晶莹的糖粒。

　　她小心地把一部分倒进茶杯，捏起茶匙搅拌着，在最后的糖粒也融化后，再放入，搅拌，一次又一次，直到饱和，糖粒沉寂在杯底，茫然地旋转着。

　　我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行为艺术，觉得好像是在暗示我什么吧，但又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没看出来半分名堂。

　　空气好像凝结，只听得到茶匙碰到杯壁的脆响。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叹息，空洞的眼眶望向前方，喃喃道：“连我的造物的边角料，我都那么珍惜。我用心雕琢的万千个生命轨迹，为什么在你眼里，只是不值得一提的庸常？”

　　“到底什么才值得你记录？”

　　我的眼前浮现黄沙漫漫的古战场，落日熔金，那个女将第一次代表城邦出征就是一场恶战，陪她长大的马的血顺着她的臂铠滴落，她忍着心痛干脆地斩杀敌首；皇太女踩着碎玉登基，脚下是兄弟折断的剑。她将王冠熔成犁，在冻土上犁出第一条春痕；荒岛孤女握紧开刃的剑，刀尖挑破魔王咽喉的刹那，她想起临行前村民们给她壮行的那碗牛血 …

　　无数斑斓的色彩在我眼前流转。

　　“我记录一切绚烂的色彩，那些时代下最浓墨重彩的笔迹。”我实事求是地回答。

　　“那么什么样的色彩才算得上绚烂？”她紧接着追问，“女将军背后的小文官、女帝身旁知心的丫鬟、像亲人一样照顾着孤女的村民们，她们在你的眼里，是否就是庸常的黑白灰？”

　　她又一次叹息，不再说什么。衣袖中浮出一块大小恰当的光幕，上面是无数个我眼中平凡人的生命轨迹。我看着他们跌倒又爬起，欢笑与流泪。放到时代的尺度下，她们或许太渺小，被时代的风向裹挟着决定了去向。可每一份平常，放在一条平凡的街巷、一个狭小的书房、一隅阴影之下，又有着太多太多的跌宕…

　　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对面的创造之神狡黠地笑了，她挥挥手，我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身边的天、云、水不见了，转瞬间我狼狈地栽倒在来时街道上。

　　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本应赶着去集市上买鸡蛋、如今为我驻足的中年妇女，拄着拐仍颤颤巍巍却仍一脸关切的老妇人，从口袋里掏出舍不得吃的糖果安抚我的小女孩…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附到我面前一张又一张充满关切的脸。模糊的面容们清晰起来，没有惊心动魄的美，却无一不讲着不同于他人的生命。众生从褪色的老照片一点点上色，上色，变得鲜艳、鲜活，立体而热气腾腾…

　　泪水打湿眼眶，好像误入了用色大胆画家的画作，看着眼前的世界流光溢彩，我与万粟共鸣，听到去除了钟鼓铿然与弦乐和明，细微而不辍的涓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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